葛爾丹是康熙二十八年秋統帥十萬準葛爾部抵臨烏蘭布通的。這次東來漠南蒙古,預先和青藏的達賴喇嘛桑結仁錯磋商好了,由藏兵維持後路,臨行前又會晤了羅刹國的格裏高裏耶夫大佐,一到烏蘭布通,即刻從黑龍江羅刹軍中調借火槍三千以資裝備,卓索圖發來的密函一再保證,隻要“偉大的葛爾丹”一到漠南,所有科爾沁草原上的牛羊都是大軍的餉源,所有科爾沁的蒙古驃騎都是大汗忠勇的部屬……四麵八方都是好消息。葛爾丹真有點躊躇滿誌。他帶的二萬鐵騎都是跟著他平定準葛爾四部、踏平喀爾喀蒙古三部、連戰多年銳氣方剛的雄師,可以說是萬無一失。隻要在烏蘭布通站穩了根,東西蒙古和漠北蒙古很快就能聯成一體。關內的康熙江山,不數年間,都將一塊塊被宰割過來。想到當初成吉思汗廣袤無際的大帝國,葛爾丹渾身血脈賁張,激動得心房卜卜直跳。
但一到烏蘭布通,他便發覺事情遠不似想象那般如意。隨格裏高裏耶夫去黑龍江取運軍械的人,一去三個月杳無音信。這就是不吉之兆。卓索圖恰恰在這時得了病,隻派了自己王府的管家紮貢來軍中照應,隨帶了二百隻羸弱瘦瘠的老羯子前來犒軍,還有一千匹綾羅,倒是五光十色,不知在庫中存了多少年,手一撚便破。葛爾丹遠離本土,糧道遙遠,指望的就是卓索圖的接濟,見此情景如何叫他不光火?軍帳紮定,他氣得一夜沒好睡,第二日天色剛亮,便命升帳議事。蒙古人情性剽悍勇猛,講究信義,爽直大方,但於禮儀一道,卻沒有中原人那多的繁文縟節。各營將官到大營參見了葛爾丹,便紛紛破口大罵科爾沁王:
“老家夥不是東西,自己不能來,連子弟也不派一個,這是蒙古人待客的規矩?”
“這管家就看著不地道,賊眉鼠眼的,我一見就惡心!”
“幾萬匹馬,一萬隻駱駝,沒有吃的,怎麼過冬?”
“這老雜種……”
葛爾丹紫漲了臉,靜靜地聽著,半晌方擺手止住了眾人,問道:“小珍和穆薩爾怎麼沒來?”話音剛落,小珍的貼身仆從老胡抱著一把馬頭琴出來,身子一躬答道:“公主和金刀駙馬說了,大汗這邊有事,叫老奴答應著。”葛爾丹聽了點點頭,他對自己拗性的女兒也沒辦法。這次出兵漠南,鍾小珍原本寧死不肯來的,但小穆薩爾所率的三千軍隊是他部下最善戰的軍隊,幾次出兵放馬,九死一生中都是穆薩爾這個女婿出死力相救才得逃生。好說歹說,許了小穆薩爾隻管策應本軍,救護主帥,不與清軍正麵交鋒,又答應不帶福晉同來,小珍才應允同丈夫跟了來,卻是“聽調不聽宣”,葛爾丹也拿他們沒辦法。葛爾丹沉吟良久,吩咐道:“你們不要嚷了,叫那個紮貢進來,我有話問!”
紮貢進來了。這是個四十多歲的蒙古漢子,紅得有點發紫的臉上長著一雙詭譎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向葛爾丹雙手攤開一躬到地,問道:“尊貴的大汗,我的主人,祝您吉祥!叫我來有什麼吩咐,我一定全力去做!”
“你雖然生著一副如簧之舌,說的像草原上雲雀的歌聲一樣動聽,”葛爾丹強按一肚子火氣,冷冰冰說道,“我葛爾丹也曾經曆滄海,不是可欺之人——我不是你的主人,也無吉祥可言,你的主人是卓索圖,他此刻圍爐擁姬,美酒肥羊,才真的是‘吉祥’呢!”
紮貢抬起頭來,擠著眼一笑,說道:“佛天菩薩,您知道,我的主人有病。他是真心誠意地歡迎大汗哪!我代主人獻的哈達隻有敬天敬佛時才用,送來的禮品,足能換五百個奴隸,而且以後還要源源不斷再來接濟,這是蒙古最高的待客之道呀!”
“你知道我送卓索圖多少東西嗎?”葛爾丹再有耐性也忍不住了,低沉沙啞地吼道,“三次共送——僅黃金就是十四萬兩!十四萬兩黃金就買這二百隻老得掉牙的羯子羊,還有這點風一吹就變成灰的綢緞?你——”他氣得咳嗽一聲,下頭的話竟沒說出來。“這又不是買賣,大汗這樣尊貴的人主當然是不做買賣的,是吧?”紮貢十分刁蠻無賴,一點不動氣,嘻嘻笑著從容應對,“如果大汗不相信我,我願帶大汗一同到科爾沁去見我們王爺。”
葛爾丹原本是有這個打算的,他也風聞科爾沁和朝廷有密使往來,原想一到就擺鴻門宴,將卓索圖軟禁起來,號令漠南蒙古,如今看來不但此計不成,自己親赴科爾沁也是大有凶險。想想此刻還不能翻臉,正思忖間,外頭有人進來稟道:“大汗,那個格裏高裏耶夫先生回來了!”葛爾丹精神一振,忙道:“快請進來!”一邊似笑不笑地對紮貢說:“你就在這裏,等會兒我還有話要問!”
“小的悉聽吩咐!”紮貢一臉的不在乎,笑著答應一聲退到帳邊垂手而立。
格裏高裏耶夫一臉沮喪之色,邁著灌了鉛似的步履進來,生硬地向葛爾丹鞠了一躬,說道:“大汗,很遺憾我沒能帶好消息給您。鑒於我國國內的形勢和剛剛與大清帝國締結的尼布楚條約,戈羅文全權大臣命我代表至高無上的沙皇致意大汗,火槍和彈藥目前均不便向大汗提供——我本人和大汗的心情一樣,我謹代表我本人向您,我尊貴的朋友和主人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歉意……”葛爾丹的臉色一下子蒼白得毫無血色。他睜大了眼睛,茫然注視著帳外肅殺的秋色、枯黃而稀落的牧草,良久,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叛賣,又是叛賣!哈哈哈哈……我在數日之內,受到這樣大的兩個叛賣,也算人生一大奇遇!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