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西域平天下歸一統 黃河清玉宇呈祥瑞(3 / 3)

西域戰爭既畢,車駕即刻回鑾。從沙漠瀚海,惡風寒漠的塞外進入甘東,已是陽春四月,甘陝高原草木蔥蘢、青山碧水,遠山如黛,白雲悠然。這支九死一生得勝還朝的軍隊,人人都恍若有隔世之感。過了東勝城,不遠就到黃河,大軍即由此東渡,過大同直趨北京。因在途中閱奏報,說黃河水清了,康熙還隻道是臣下謬報祥瑞,隻用來激勵軍心。待過河時親眼看見,汩汩東瀉而下的黃河,真的靜如處女。他到河岸,雙手掬起一捧水來,雖不是一點泥沙沒有,但手上的指紋都清晰可見,有似剛淘過不久的井水,微濁而已。

“天!”康熙雙目望著蒼穹,任水從指縫中淌下,“真的清了,真的——”他心裏猛地一動,像靳輔、陳潢這樣的治河奇才不得其用,那真是人君一大過失!急忙登舟,命道:“快,快些趕回北京!”

高士奇和索額圖在葛爾丹死後便請旨先回到北京。聽到聖駕即將回鑾,滿京城都轟動了。自居庸關至北京全用黃土墊道,日日灑掃,沿途數十萬百姓以香花醴酒,歡迎王師凱旋,幾百座彩門均用黃綢旋裹著柏葉燦花,鞭炮爆竹不斷頭地響成一片,真個繁花似錦、富貴風流。皇太子率張廷玉、佟國維、高士奇、索額圖直迎出三十裏外。

“朕安!”康熙隻看了伏地叩頭的索額圖一眼,略抬手示意大家起來,用目光掃視著一個個精神煥發的大臣們,問道:“靳輔呢?沒有來麼?”

佟國維忙上前躬身答道:“回皇上話,三個月前靳輔已經病死。他是已革官員,按例不予陳奏……”

“嗯。”康熙陰沉著臉答應一聲,徑自升輿而去,一大片青葦廬棚中預備的水陸珍肴、鮮果醴酒一口未用,弄得文武百官麵麵相覷,急忙從駕入城。

康熙回城,謁過太廟,拜了鬥壇,祭了天壇,回至紫禁城,已是酉正時分。太監何玉柱、李德全一幹人忙亂了多少天,將這裏整治一新,到處堆放著康熙平素愛吃的東西,又新添置了許多古玩和西洋貢品,康熙都不在意,隻傳旨叫進張廷玉和高士奇。

“明珠的案子該結了。”康熙命阿秀端了參湯,一邊啜著,一邊慢吞吞說道,“貪墨、科場舞弊、坑陷大臣都是有的,著革去散秩大臣,在京致休,永不敘用。”

“是。”張廷玉輕聲答應著便去擬旨。高士奇趁機說道:“明珠一案涉及奴才。眾臣所劾的,雖有出入,但天子明堂之下,不宜有玷汙之人,奴才願聖主網開一麵,容奴才引咎辭去上書房大臣之職。”

康熙沉默良久,說道:“你暫回避一下也好,然而你的才學亦不可廢置。熊賜履去後,國史館無人掌管。你退出上書房,專事修史,如何?”高士奇提得老高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感激之餘,竟流下淚來,跪奏道:“主上到底愛我護我,奴才雖結草銜環,不足報聖恩於萬一……”

“萬歲,”張廷玉拿著詔書草稿過來,靜靜地捧給康熙,隻說了聲:“請聖上過目。”

康熙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說道:“沒有株連,甚好,拿去用璽吧。”張廷玉接過轉身便走,康熙卻叫住了,“你去傳旨,索額圖自即日起不必入值,有話由簡親王喇布代奏。哦——還有,即刻將陳潢由獄神廟提來見朕。”

“是。”張廷玉目光一閃,隨即躬身應道,高士奇一刻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呆,便也告退。康熙卻顯得很和氣,竟起身送出殿外,立在滴水簷下說道:“你若有事想見朕,告訴廷玉一聲兒,進來給朕說話兒解悶也好,去吧。”

半個時辰後,陳潢奏旨提到,不過是用擔架抬進來的。他本就黑瘦,此時病骨支離,直挺挺躺著,垂目不語。臉色又青又灰,亂蓬蓬的頭發,衣服不知已有多少日子沒換了,帶著一股獄中的黴臭味。阿秀靠在龍案上,臉色雪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潢,”康熙走近來,彎著腰輕聲叫道,“陳……陳先生!”

陳潢慢慢睜開雙眼,見是康熙,目光中火花一閃,又閉上了,用微弱的聲氣說道:“是……萬歲啊……我已六脈俱絕,決無生望……由著您……處置吧……處置吧……”

“朕……朕已鑄成大錯,朕要起用你!”康熙說道,“還有彭學仁、封誌仁,都要起用。你……不可絕望,朕有好醫生,好藥,朕要醫好你。你不是喜歡治河麼?朕把黃河交給你!黃河……已經清了……朕要它清下去,一千年,一萬年……”

陳潢此時神智才清醒了些,無力地搖了搖頭,說道:“於成龍是好官,但他不會治河……治黃——其實是治沙……他不會,他隻會挖沙,不會治……主上一定要叫他治……治沙!”他抖著手吃力地從懷中取出一卷子爛得破布似的紙,“這……這是我寫的《河防述要》……紙不好,筆不好……也沒有桌子……”他將紙卷遞給康熙,驀然間,看見了靠在龍案邊渾身發抖的阿秀!

人生有多少奇遇啊!怎麼會在這裏這樣見麵?斯時、斯人、斯情、斯景,阿秀心中萬感交集,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陳潢也隻是目中波光一閃,當即暈絕過去。康熙幾步踏出殿外,厲聲命道:“快,來人將陳潢送太醫院!”

當夜,搶救無效,茹苦含辛,一生奔波於黃河上的陳潢溘然長逝。這一夜,康熙和阿秀都失眠了,暗夜中誰也不言語,睜著目光炯炯的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陳潢說的千真萬確,於成龍確是治沙無術。三年來黃河下遊的河床已經淤得老高。幸是陝甘高原植草栽樹,封山育林,水土保持得好,減了沙流,不然早就決潰了。至康熙三十六年,秋汛過來,實實抵擋不住,自蘭考以東竟有七十二處同時決潰,將靳輔、陳潢原修的減水壩、滾水壩、引河道毀得一幹二淨,僅清江、高家堰就淹了四十二萬頃田,當初為之爭得頭破血流的屯田全部變成一片澤國。於成龍幾次投水自盡,都被部屬救起。他變得癡癡呆呆,每天在岸邊茫然地轉悠,幕僚們嚇得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生怕他再尋短見。

於成龍死不成,見成千上萬的災民沿街乞討,又不願活著看。朝廷旨意卻是辭氣溫和,又是調糧賑濟,又是遣使撫慰,叫他好生振作竟連句重話也不說。但越是百姓無怨言、朝廷不降罪,於成龍越覺得羞在人間。盤算了幾個月,他竟自己釘了一麵枷,乘官船親趨北京請罪!

一個封疆大吏,帶枷進京,而且枷上寫著“決河總督於成龍”!立時轟動了北京。康熙立命武丹帶著太監硬將他拖進轎裏,抬進了乾清宮。

“你這叫做什麼?”康熙親自為於成龍開了枷,“國家大臣,如此意氣用事,太不像話!治河決潰,常有的事嘛!朕又沒有降罪!”

於成龍叩頭道:“皇上不降罪,不見得就是無罪。有罪而不降罪,比殺了臣更難過。臣既不能死,隻好自己取辱了……”

“你這人太固執了。”康熙笑道,“這是又一種小家子氣。靳輔當年治河,也決潰不少,朕也沒有因決潰怎麼樣他嘛。”此刻提起靳輔,於成龍心中比刀剜還難受,低低地垂了頭,隻是哽咽,半晌方泣道:“臣為古人書所誤,鑄成大錯,雖知昔日之非,但已無可挽回。臣願……一死以謝靳輔、陳潢……可憐二人生前受盡了臣的氣,竟未享過一日之福……”

康熙的心也是一陣刺痛。陳潢死後不久,阿秀便提出要帶發修行,康熙沒有降罪,也沒有恩準,隻將地處蒙漢交界的隆化指做她的采邑,為防物議,更名為皇姑屯。麵對悲淒愴楚的於成龍,想起往事,能不傷情?他籲了一口氣,說道:“古人的書是要讀的,但不可膠柱鼓瑟,一味生吞活剝,你的毛病正在於此。這裏有陳潢寫的《河防述要》,朕已命人繕清,你拿去好好讀。河務總督一職還由你承擔,如今不比往昔,每年可撥四百萬銀子給你,你定要把黃河、漕運給朕治好!”

於成龍謝恩含淚辭出,已過未時,該是傳晚膳的時候了,康熙一點也不想吃。此時禦爐香煙繚繞,自鳴鍾哢哢作響,外邊長長的甬道兩邊,兀立著帶刀侍衛和羽林軍,一片森嚴肅穆。

盛世之中有隱憂,康熙默然沉思著踱出殿外。此刻,他最怕的是蕭牆之內埋伏著致禍之根。……想著,他揚起臉,命道:“傳請皇太子!”

“傳請皇太子!”

“傳請皇太子……”

一聲遞一聲的傳呼聲愈傳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