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西域平天下歸一統 黃河清玉宇呈祥瑞(2 / 3)

“那葛禮是新起複的甘陝總督,”康熙回身坐了,說道,“扈從如雲,親兵如林,你怎麼就能殺掉他?”年羹堯叩頭答道:“軍中餓死士卒近千,幾次督糧不到,奴才借了大帥的天子劍,誅了他,請旨治罪!”康熙沉默良久,不置可否地說道:“此事暫且不議,你不必歸營,就在禦營待命,去吧!”

康熙屏退了所有的人,他想獨自思索一會兒。臨出北京前,曾屢下密詔給北方各省,全力支援飛揚古。葛禮怎敢如此大膽,公然抗旨?科爾沁和察哈爾供應的六千輛糧車,為什麼不用,卻用馬匹一點一點地接濟前線?更令人詫異的,榆林等廳的設置,除自己和高士奇之外一人不知,葛禮又怎麼偵得實訊,難道高士奇竟敢泄露麼?……一大串的疑竇想得康熙腦門發燙。他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忽然聽見外頭遠處幽幽的一陣簫聲,嗚嗚咽咽十分淒楚,歪著頭聽了一陣,覺得曾聽過此曲,因叫進素倫問道:“是誰在吹簫?”

“是明珠。”素倫答道,“方才武丹回來,說明珠帶著枝簫在那邊土坎邊上轉悠……”說話間武丹已進帳來,康熙便問:“武丹,你聽聽,什麼時候曾聽過這個曲子?”

武丹側耳細聽良久,笑道:“後一半兒奴才聽出來了,是那年在葦子胡同魏東亭家,明珠吹的,前半截卻沒聽過!”“前半部是當年在悅朋店何桂柱家,明珠吹的!”康熙又聽了一陣,突然恍然大悟,二十六年前初見伍次友,和在魏東亭家聚集侍衛策劃清除鼇拜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他取下掛在帳壁的鬥篷披上,一聲不響地便向外走,武丹和素倫隻好遠遠地跟著。

這些日子,全軍最不好過的要算明珠了。自打中軍缺糧,他就被減成兩餐,康熙令全軍日餐一頓,卻又被人克扣,有時隨便丟兩個窩頭給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明珠經曆過很多,並不十分在意,可怖的是跟著監視他的親兵,待他愈來愈凶,動不動就發作他:“該死的人就該自己去死,何必定要皇上發話?”這明珠像一隻落架鳳凰,能有什麼辦法?無以排憂,踱至這焦荒的秋月下,不禁思緒萬千,遂靠著土坎兒吹了一陣子簫。蒙矓間昏昏欲睡時,卻聽有人道:“明珠興致不壞嘛,是你吹的簫麼?”

“萬歲!”

明珠驚得一怔,一骨碌翻身俯伏在地,說道:“萬歲,奴才明珠,不合吹簫驚動聖駕,望乞恕罪!”

“起來吧!”康熙略招了招手,月光下見明珠瘦骨伶仃,滿麵憔悴,頭發足有二寸餘長,想想一個上書房大臣落此地步,不由一陣憐憫,“這些日子斷糧,恐怕你吃的苦頭更大,難為你頂了過來!”

“奴才區區之身,何足道哉!”明珠哽咽道,“此次葛爾丹逃逸,全軍斷糧,乃是人為之禍!”

“什麼人為之禍?”

“有人想將皇上餓死在草原上!”

“誰?”康熙心中一動,厲聲問道,“你仍想害人麼?”

“臣豈敢!”明珠並不害怕,大聲說道,“臣此生坑陷人已多,伍先生、周培公皆臣害死,如今已懺悔不及,哪會再去陷害別人。臣已絕了皇上賜生的念頭——既然懺悔而死,皇上應允臣盡言而終!皇上想想,是誰把河北、山西的軍糧全部調往烏蘭布通的?蒙古有成千上萬的馬匹,為什麼隻用一千匹運糧?難道缺糧嗎?烏蘭布通之戰,布置得天羅地網似的,怎麼偏偏就走了元凶?——飛揚古一代名將,又怎會有此失漏?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怎會有皇上這次萬裏之行!”說罷,竟自嚎啕大哭,“奴才是該死之人……遭逢聖世,本應做賢臣,卻做了佞臣……萬歲,你殺了我吧……”

康熙聽著,臉色愈來愈蒼白,聯係南巡時的怪事,他心中若明若暗已有成見。半晌才道:“你……也不用這樣。自明日起,有事仍可直接奏朕……”說罷一聲不吭徑自回帳,布置第二日全力進攻小珍的軍營。

但仗已用不著再打了。第二日淩晨,小珍軍營正中寨門大開,穆薩爾和小珍自用黃綾捆縛著至康熙大營投誠,僅餘的三千葛爾丹驃騎兵棄刀丟弓,列成隊跟在他們後邊亦步亦趨,走至康熙大帳前,黑鴉鴉跪了一大片。康熙忙不迭命人解縛,迎進帳中說話。原來小珍以為丈夫已死在清軍之手,要誓死與康熙周旋的。穆薩爾繞道數千裏,當日才趕回大營,又聞知了葛爾丹死訊,小夫妻本來就不願與朝廷為敵,一商議便帶全軍前來投誠。阿秀和小珍本就是好朋友,說起來小珍還救過阿秀的命,此刻姊妹見麵,不禁抱頭大哭,滿帳中蒙、滿、漢人見此情景無不淒惻墜淚。

康熙此時真是喜憂交加,搓手連連感歎,數十年之憂,竟然就這樣煙消雲散!但兩軍皆是沒有糧食,馬、駝已經殺得殆盡,又如何是好?正為難間,年羹堯卻道:“皇上想是為糧食擔憂?您想,正麵之敵一去,飛軍門那邊的糧食就能運來!今日飛馬去傳旨,臣料三日之內必有大批糧餉運到!”康熙盯視年羹堯良久,大笑道:“好,好,看你不出,竟是良將之材!你殺葛禮乃是代天行令,朕不加罪,你放心吧!”

消息一傳過去,果然第四日傍晚,兩千輛大車滿載著小米、高粱米、燕麥、黃米、豬肉、牛羊肉浩浩蕩蕩自西而來,卻是飛揚古親自押運。清營和穆薩爾營轟動了。各族兵士立時狂歡雀躍,高叫“萬歲”,塔米爾河畔一片雷鳴似的歡呼聲,唱歌聲,快樂的人們不分彼此,擁抱著,舞蹈著,蘆笛聲、馬琴聲在草原上空四處飄蕩。

“萬歲,你瘦多了,叫你吃這樣的苦,臣心裏……”飛揚古枯瘦的身軀伏在康熙麵前,已是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地奏說:“……好在葛爾丹總算是殄滅了,糧食也供……供上來了,我的兵……餓死了一千四百十一個呀……”

康熙雙手扶起了他,端詳半日說道:“不要哭了,今日是喜日子麼!今晚兩師相會,還有穆薩爾投誠的軍士將佐,有酒有肉有糧,我們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你也是瘦得……朕都快認不出了,回去叫墨菊好好給你調養調養……”說著說著,他自己眼中也滾出豆大的淚珠兒。

當夜,從康熙的中軍大帳到穆薩爾的各個營盤,俱都大設筵宴,多日餓得頭昏眼花的軍士們在燈燭火把中舉酒相慶,酣飲暢食。中軍大帳裏,康熙為首,傍坐飛揚古,武丹、素倫也破例賜坐右側,這邊下首,端坐著穆薩爾和小珍,卻是阿秀相陪,真個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呈現出一派和和睦睦、親密無間的景象。

“萬歲,”飛揚古乘著酒興,見康熙高興得臉放紅光,因道,“葛爾丹兵敗之後,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已經奪權為汗,向朝廷稱臣。土爾扈特汗是策妄的嶽父,也與朝廷握手言和,西蒙古諸部已經綏靖無事。奴才想……”

“嗯,”康熙聽得極專注,見飛揚古遲疑,催道,“說下去。”

“奴才想,應該效法中原,將喀爾喀諸部政體改為郡守製。”飛揚古道,“如此,中央節製有力,可保西疆永無兵患!”

聽到這話,穆薩爾、小珍、阿秀都是一怔,住了酒,都把目光盯向康熙。康熙緊張地思索著,許久許久沒有言聲。良久,小珍身後一個雪白胡子的蒙古老人操起了馬頭琴,顫巍巍說道:“博格達汗,蒙古人是不吃枯酒的。我們很久就盼著能見到您的風采,今天不能悶坐。我叫老胡,雖是蒙人,和我的公主格格都從了漢姓。我有薄技,願意獻來佐酒!”

“好!”康熙一時拿不定主意,遂笑道,“聽聽你的馬頭琴,寬鬆疏散一下!”

老胡躬身一禮,盤膝而坐,略一調弦,悠揚的馬頭琴立時響起,卻聽老胡唱道:

雪花如絮撲戰袍,

奪取黃河為馬槽。

滅我名王兮虜我伎歌,

我欲走兮無駱駝!

嗚呼黃河以北兮奈若何!

嗚呼北鬥以南兮奈若何!

唱罷伏地大慟,涕泗滂沱,舉座盡皆唏噓,康熙聽著也不禁動容,因對飛揚古說道:“你說的不行,還是蒙古人自治的好。不過不能像從前那樣各自為政。喀爾喀部首領仍可稱汗,但要分為四十九旗,軍隊各由旗長指揮,直屬中央。朕還沒有想得很仔細,流落關內及漠北的喀爾喀親貴要回歸舊地,分封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各類等級。大體就是如此,則喀爾喀就算置於朝廷管轄之中了。這件事回去和上書房諸臣工再詳議一下,然後發明詔頒布天下!”

康熙粗粗一想,這番議論便已勝人一籌:設郡設府,不但政府要增加開銷,且蒙漢之間極難和衷共濟到底,一遇變故,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仍舊要生亂子。蒙人自治,又分權直屬中央,很難再團成一處與朝廷為敵。安定了喀爾喀,也就等於在西疆設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不但不怕伊犁的準葛爾部再起異心,連羅刹的內侵之路也堵得嚴嚴實實。穆薩爾以下,連阿秀、小珍都沒有體味到康熙的深意,但求蒙人自治,已是喜出望外,不禁熱淚盈眶,一齊舉杯為康熙上壽,高呼:“願至尊天子博格達汗聖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