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西域平天下歸一統 黃河清玉宇呈祥瑞(1 / 3)

康熙的大軍又進發了。這是個寒冷的秋天,大片大片的衰草、枯葉,在草原上起伏如波。白毛風吹得嗚咽作響,白天行軍倒也不覺什麼,到夜晚露寒霜凍,宿在帳篷中的軍士們無不凍得牙齒迭迭發抖,但接濟的冬衣卻還要半個月才能送到。更吃不消的是,糧道越來越遠,根本供應不上。士兵們隻好殺馬充饑。康熙幾次派人嚴令索額圖速將糧食運來,索額圖都答複勉力供應,但供應的糧食卻少得可憐,幾乎是一到就光。飛揚古知道,這是在烏蘭布通戰役中索額圖將軍糧全部東調的結果,但他是主帥,不敢將真相奏明,隻好命北路軍節衣縮食,勒著腰帶趕路。

待到九月初,康熙的中軍已隻餘了三天軍糧,離著塔米爾還有十日路程,恰這時接飛揚古軍報,北路軍已經斷糧!從行的武丹、素倫見康熙急得容顏憔悴,都勸暫停行軍,以待軍餉。

“今兒是初九,”康熙仿佛不勝感慨,苦笑一下說道,“京裏正是攜壺登高、賞菊消寒的日子,他們哪裏曉得朕在這裏吃苦?送來的折子都是‘恭請聖安’,誰知道他們心裏都想些什麼!”

阿秀和素倫對望一眼,他們心下也是酸楚,卻不敢回康熙的話。武丹卻歎道:“這裏離著甘陝這麼近,卻要從科爾沁、隆化調糧,真不知這些大爺們當初是怎麼調度的!”

一語提醒了康熙,想起自己在延安、榆林秘密安置的幾個廳,那裏有的是糧,為什麼舍近求遠?康熙此刻真是感念周培公銘心刻骨,精神一振,說道:“飛騎去飛揚古軍中傳旨:命派幹員至榆林、延安、伊克昭,取出糧食全部供應北路軍!”“那我們這邊怎麼辦?”素倫問道。康熙說道:“北路軍要切斷葛爾丹歸富八城之路,又要攻城略地,路途遙遠,斷不可無糧。我們這邊——從今日起,自朕至馬夫,一日僅供一餐,等待索額圖的援糧!”

這怎麼行?武丹愣住了,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叩頭,嗚咽著說道:“奴才遵……旨。隻求皇上您……”

“不要勸了。”康熙眼中飽含淚水,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侍衛,“朕和眾人一樣,士氣才保得住,不然,走得更慢……”

皇帝與馬夫一樣,每日隻在午間供應一餐!詔旨傳下,將士們無不失聲痛哭。康熙卻顯得毫不在意。當日即召集從駕千總以上的官佐,命全體席地而坐,語重心長地說道:“朕雖沒嚐過餓肚子的滋味,也知道很難過的。好在我們是在草原上行軍,野羊獐麅之類的偶爾能見,還能邊打獵邊行軍。從朕的將士,朕已令人記名,朕是忘不了你們的。今日有難同當,異日自然有福共享,這是朕這會子想的頭一件。”康熙深邃的目光望著遠處,又道,“第二層,如今國家處於大清開國最為興旺之時。昨日朕看了邸報,山左大熟,山右大熟,江南也是大熟,國庫的糧食多得十年吃用不盡!我軍乏糧,隻是一時運不上來而已。葛爾丹困守塔米爾,也是兵疲糧盡,且是毫無糧源。不數日間我軍糧食就會運上來,大家何必為一時之困憂心?朕此役乃為了天下一統,西域中原永不再遭兵亂,師出有名,堂堂正正,慢說有糧在後,即便無糧,朕就是吃雪,也要窮追到底,剪除亂我中華的禍根……看到你們受累挨餓,朕心裏很難過……”說至此,康熙低下了頭,場中一片唏噓之聲。

“抖擻起精神來!”康熙陡地提高嗓門喊道,“河南巡撫的奏本說黃河清了,這就是天降之祥瑞。黃河清,天下一統,這是朕多年的宿願!違天不詳,順天者昌,願與諸君共勉!”軍官們聽至此,齊聲跪起,腰刀馬刺碰得叮當作響,雷鳴般答應一聲:

“喳!”

……餓著肚子行軍八日,前鋒軍已和葛爾丹軍交上了火。看樣子,葛爾丹的軍隊也是餓得僅能保命,雙方一戰淺嚐輒止,打了個平手便各自回營。巳時時分,康熙後營來報,說糧食運到,雖說隻有四百石,但於此時,卻不啻久旱逢甘雨,軍士們立時埋鍋造飯,準備下午全力進擊葛爾丹的大營,搗毀這一最後的巢穴。

不料午飯後,敵營在陣前縱起火來。此地因久經戰亂,無人放牧,荒草長得齊腰高,秋雲風烈,枯草茂密,霎時間,從南到北無邊無際一片火海卷將過來,烈焰騰空,黑煙和燃著的草葉衝起老高,乘著西風漫卷而來。清營立時一片慌亂。

康熙剛剛巡營回來,聽見外頭人喊馬叫,想是葛爾丹舍命前來踹營,一步踏出帳外,便被武丹和素倫一邊一個挾著扶上了馬。武丹扯著韁繩,滿頭熱汗,大叫:“皇上快走,奴才帶著中營撲火,就是死了,也得叫它一個時辰再燒過來!”素倫一把推過武丹,說道:“皇上不能沒你,你護著主子走。這是我的差使,你快,快!”說罷返身便命令隨從,“有種的就跟我滾出一條火路來!”

“慢!”阿秀忽然掀簾出來,她的臉色鎮靜異常,“你們不知道草原上的火,隻要不下雨,你跑死馬,照樣追得上你!”

“臭婆娘!”武丹早已忘了禮儀,暴怒地破口大罵道,“要不是你這陰人在軍裏,怎麼會招來這陽火?不走,難道就燒死在這裏?”

阿秀冷冷一笑,說道:“你粗人說急話,我不計較,但我說的是實情!”說著,取出火煤子,晃著了,向地下一丟,立即將腳下的草燃著了。

康熙立時大悟,在馬上拔劍命道:“傳令各營,立即點火,燒出空場,把大營移過去!”頃刻之間,清營也是一片火海,向東蔓延燒去,待西邊烈火到時,康熙早已安全移營。

夜幕悄悄降臨在燒焦了的草原上。沒了草,也就沒了慣常夜夜作響的沙沙聲,沒了鳥獸,沒了時而傳來的狼嚎豺叫,真個是萬籟俱寂。康熙巡營回來,見武丹在帳邊轉來轉去,遂問道:“不是叫你去安置運來的糧食麼?你在這裏做什麼?”武丹紅著臉,低著頭用腳跐著草根,說道:“……奴才今個兒犯粗,錯罵了貴主兒,奴才……”康熙爽朗地一笑,罵道:“你這強驢子,誰計較你!辦你的差去吧!”說罷徑自進帳來,笑謂阿秀:“幸虧帶了你來,不然,朕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武丹方才負荊請罪,朕打發他去了。”

阿秀緊鎖眉頭,半晌才籲了一氣,說道:“主子,你想過沒有?我們放的這把火要阻了後頭的糧道……”康熙聽了不禁一怔,良久,舒眉笑道:“運糧的都是蒙古人,他們不要緊!不過……恐怕要慢些了。”正說間,外頭素倫進來稟道:“皇上,北路軍的年羹堯來了,求見皇上!”

“年羹堯?”康熙一時想不起,良久才笑道,“是那個穿白衣的驍將!叫他進來!”話音剛落,年羹堯已一步搶進來,伏地叩頭道:“奴才年羹堯,恭見萬歲請罪!”

康熙不禁詫異,問道:“你請的什麼罪?慢慢說,不要急!”

“北路軍已與回部會師,阻住了葛爾丹西逃南竄之路,葛爾丹的侄子阿拉布坦遞表歸順朝廷!葛爾丹率一百人突圍不成,在阿察阿穆塔台吞金自殺。奴才……”

“且慢!”康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止住了年羹堯,“你說什麼?!”

“奴才說葛爾丹已經死了。”年羹堯說道,“正麵敵軍是葛爾丹的女兒指揮,原想擋住我軍,讓葛爾丹逃走,她不知道我軍已經斷了歸路……”

“死,也要有個屍首?”康熙還是有點不信。

年羹堯抖索著手,從靴頁子中抽出一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葛爾丹的絕命書。飛軍門令奴才代轉,未能生擒此獠,有負聖上珍重寄托……”

康熙一把抓過來看時,上頭歪歪斜斜用漢字寫著:

雕弓斷,羽翼飛,親朋叛,士眾散,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葛爾丹絕筆

怔了良久,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你就為這請罪?朕說生擒葛爾丹,也不過要明正典刑而已。他既死了,朕歡喜還來不及呢!有酒沒有,斟上一碗來!”

“奴才殺了葛禮!”年羹堯突兀加了一句,說罷,用頭重重碰地。

帳中眾人聽了無不大吃一驚,年羹堯一員微末偏將,怎麼就敢如此?一個個都嚇白了臉,阿秀正喜極而泣,也不禁愕然注目,一時帳中一片死寂。

“為什麼呢?”半晌才聽康熙問道。

“他扣發甘陝運向北路軍的軍糧!”年羹堯硬邦邦地回道,“大帥命我督糧。他說糧食全已分發難民,奴才親往榆林、延安糧庫,見庫中尚有一百餘萬石糧,逼他立即發出,他卻左推右諉,說無馬無車,難以資軍,也是奴才急了,罵他兩句,他就說奴才以下犯上,怙惡不悛。奴才一怒就斬了他!”

此人年方而立,位輕人微,不是他自己說出來,誰也不信他竟如此強悍凶惡。康熙盯了他移時,說道:“你是哪一旗的?”

“漢軍鑲黃旗。”年羹堯亢聲答道,“現在四爺藩署當差。奴才擅戮大臣,請旨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