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裏藏著各色各樣東西,一個人不能完全取來使用。各色各樣東西太繁富了,一個人太渺小了,沒法完全取來使用,而且實際上沒有這個必要。隻能把自己需用的一部分取出來,其餘的任他藏在倉庫裏。
同樣的情形,一個人不能盡讀所有的書。隻能把自己需用的一部分讀了,其餘的不去過問。
倉庫裏藏著的東西不一定完全是好的,也有黴的,爛的,不合用的。你如果隨便取一部分,說不定恰正取了黴的,爛的,不合用的,那就於你毫無益處。所以跑進倉庫就得注意揀選,非取那最合用的東西不可。
同樣的情形,一個人不能隨便讀書。古人說“開卷有益”,好像不問什麼書,你能讀他總有好處,這個話應當修正。不錯,書中包容的是人類的經驗,但是,那經驗如果是錯誤的,過時的,你也接受他嗎?接受了錯誤的經驗,你就上它的當。接受了過時的經驗,你就不能應付當前的生活。所以書非揀選不可。揀選那正確的,當前合用的書來讀,那才“開卷有益”。
所謂經驗,不僅是知識方麵的事情,大部分關聯到實際生活,要在生活中實做的。譬如說,一本衛生書是許多人對於衛生的經驗,你讀了這本書,明白了,隻能說你有了衛生的知識。必須你飲食起居都照著做,身體經常保持健康,那時候你才真的有了衛生的經驗。
看了上麵說的例子,可以知道讀書頂要緊的事情,是把書中的經驗化為自身的經驗。隨時能夠“化”,那才做到“開卷有益”的極致。
刊《開明少年》12期(1946年6月16日),署名翰先。
享受藝術
本誌創刊的時候,原擬經常刊載關於藝術的材料。創刊號中有一首《少年》歌,歌詞與曲譜全是新作的。又把劉開渠先生的“無名英雄像”的照片製版印出,並且特撰一篇文字,講述那個銅像,連帶談到雕塑藝術。第四期中曾經談過敦煌的壁畫。再往後就冷落了,有關音樂、繪畫、雕刻的材料簡直絕了跡。這是我們深感不滿的。隻因找不到給我們幫助的朋友,雖然深感不滿,沒法立即改善。到今年總算好一些了。冶明先生給我們寫關於繪畫的稿子,眼光與手法兼顧,又切實,又淺近,對於少年們是非常有益的。最近我們又添加了名畫介紹,把名畫印出來,就按照那幅畫講一些話,或說畫法,或談看法,或指示源流,或分析派別。關於其他的藝術部門,也希望在最近期間都能觸著一些。
與藝術接觸是一種享受。接觸藝術可以分兩方麵,一方麵是創造,一方麵是欣賞,創造與欣賞都是一種享受。
眼中看見了一番可以感動的景象,心中想著了一番值得玩味的景象,把那景象畫出來,畫得非常之好,不但自己感動,叫別人也感動,不但自己玩味,叫別人也玩味。那時候,心中的快樂與滿足還有什麼比得上的嗎?這是創造方麵的享受。聽人家唱歌或者吹彈樂器,唱的奏的若是活潑愉快的調子,聽著的人也覺得自己活潑愉快了,宛如樹林中的小鳥,溪溝裏的流泉;唱的奏的若是激昂慷慨的調子,聽著的人也覺得自己激昂慷慨了,宛如赴難不懼的勇夫,拔劍而起的義士。那時候,心中一些卑鄙、瑣屑、自私自利的想頭全溜走了,思想和情緒進入了一種較高的境界。這是欣賞方麵的享受。
人人應該有這種享受。人人可能有這種享受。
為什麼說人人應該有這種享受?藝術原是社會的產品,好像稻和麥是社會的產品一個樣。凡是社會的產品,依理說,該由社會中人共享,不該為某一些人所獨有。吃了糧食,可以飽肚子,可以把生命延續下去;接觸了藝術,可以飽精神方麵的肚子,可以使生命進入一種較高的境界。這是一種權利,若不是被剝奪了,誰願意放棄呢?
為什麼說人人可能有這種享受?人與人原相去不遠的,彼此的思想和情緒雖有種種的差別,可是那差別隻在於程度上(如說此深彼淺,此厚彼薄,深淺厚薄都是表示程度的形容詞),不在於質地上。因此之故,一種非常高妙的藝術品,普通人也能夠欣賞,他雖不能夠把滋味完全咀嚼出來,總能夠領會到一點兒。至於創造,上好的藝術品固然要功夫深的人才能創造,但是功夫淺的人也可以創造他的藝術品。他的藝術品或是幼稚些,或是欠完美些,然而與上好的藝術品正是同類的東西;再加修習磨練,也有創造上好的藝術品的希望。
由於上麵說的應該有與可能有,所以從幼稚園小學校起,教育中就有藝術的項目。
但是,就實際情形考察,學校中的藝術教育太隨便了。譬如唱歌,拉開喉嚨唱幾句就算了,不注意歌詞,不注意曲譜,不注意聲音的訓練與感情的表達。又如畫圖,按照樣張臨一幅就算了,不注意思想,不注意觀察,不注意實物的描寫與畫麵的安排。因為太隨便了,少年們覺得那是些不知道為什麼要做的事情,那是些沒有什麼興味的事情。接觸藝術,本該是大有興味的,而竟覺得沒有什麼興味,少年們太吃虧了——失去了應該有並且可能有的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