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暗人悲摧
清晨即起,淨臉除垢,在定香打坐調息之後,住滅寺內才漸漸有了僧人的念經聲。
定香在小僧人的引領下到後院膳堂用早膳,剛到門邊,就聽裏麵議論紛紛,間或夾著“無頭屍體”四字。抬眼看去,膳堂內不僅有僧人,還有一些吃齋念佛的信徒,高聲談論的正是這群信徒。他留心細聽,走到說話人的桌邊坐下又問了幾句,這才明白景陵城的官差接到附近村民的投告,說山林裏有一具無頭屍體,官差已將無頭屍體抬回府衙,因為無人認領,便估計是江湖仇殺,將無頭屍體和那些無人認領的鄉民屍體一起埋了。
“那位無頭者穿什麼衣服,蘭若可記得?”他問聲稱見過無頭屍體的中年男子。
“我看他身上穿的是道袍,應該是位道長吧,唉……”中年男子搖頭,“死得真冤啊。”
謝過中年男子,他用過粥和饅頭,起身趕往官衙。他本想向守門的衙役打聽屍體埋於何處,可兩名衙役上下下下打量他幾眼,其中一人揮手趕人,“去去去,一個出家人管什麼閑事。”
“貧僧隻是……”
“快走快走!再不走,那人說不定就是你殺的。是不是要我們把你抓進去見老爺啊?”衙役滿臉的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不料人沒推走,他自己卻倒退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般若我佛!”定香垂首低語,彎腰想扶起衙役。剛才衙役靠近,他無意之間以內力護體將衙役反彈回去,是他不對。
不料衙役反手扯住他的袖子,怒道:“你這和尚,想造反是不是?無憑無據跑來衙門生事,無事生非!走,進去見老爺!”定香彈指在衙役腕間一點,衙役隻感到手臂一麻,掌中衣袖已被他抽了回去。
退後三尺,他低誦佛諾,眉目再抬時,清眸坦淨,無欲如平濤。
他無心傷人,卻也不會折辱於人。既然衙役蠻不講理,又不肯將屍體所埋的位置告訴他,他隻好另尋方法了。思此,他轉身,偏偏腦後一陣涼風,他抬手拈指,一塵不染的俊眸倏然睜大。
三指如拈花,將衙役明亮的刀刃拈在指尖。
衙役用力抽回,刀卻仿佛砍入石中,全然不動。衙役抬腿踢他,他隻用一足就將衙役擋開,內勁隨心而發,不過輕輕一下就將衙役彈出三仗,摔倒在地。
拈刀似如意,俊眸中閃過一絲厲色:“般若我佛,蘭若怎可妄動殺念,一言不快便出手傷人!嗔戾無益,還請蘭若靜心。”
“小爺的事輪不到你管!”摔倒的衙役罵罵咧咧從地上爬起來,對身後聽到動靜衝出來的一群衙差道:“兄弟們,這個和尚在衙門口鬧事,把他抓起來!”
那群衙差轉眼將定香圍住,抽刀戒備。
圍觀的人群漸漸聚攏,有人好奇問了句:“官爺,這位大師犯了什麼事啊?”
那名被摔的衙役嘴角一歪,尚不及說什麼,圍觀者中已有人接下話:“該不會是破了色戒吧?”
被摔的衙役突然咧嘴一笑,“對,也許就是!剛才還向我打聽無頭屍體,說不定啊……還犯了殺戒。”
圍觀者一陣哄笑。市井之人最愛熱鬧,最喜歡八卦,笑聲略低之後,已有人出聲嘲諷了:“原來是個花和尚。我就說,長得這麼俊俏,怎麼會是和尚呢?”
“騙了哪家姑娘啊?”
“不如還俗吧!還俗吧!”
聽眾人越說越離譜,定香麵色沉下。他緩緩彎腰將刀放在地上,也不多言語,靜靜掃了圍住他的衙役一眼,似有“貧僧候教”的意思。
他有慈悲心,但對慈悲人。
衙差們彼此眼神交換,正要一舉攻上,不過很巧——危急關頭總會有巧事和轉機發生——人群中走出一名年輕的儒衫男子,向衙役抱拳一揖:“各位官爺,誤會了誤會了。”
衙差見了這年輕男子,居然也緩下麵色,為首模樣的衙差道:“原來是封掌櫃。你認識這個和尚?”
“哦,他和封某的一位朋友是舊識,不過封某也不敢確定,還是讓封某的這位朋友認認可好?”封掌櫃笑臉全開,顯然是長袖善舞。
“好,讓你的朋友來認認。”衙差點頭,很賣封掌櫃麵子,似乎這封掌櫃在景陵有些地位。
封掌櫃向後看了一眼。
“啪!”黑梨木精雕的扇柄在一隻白皙纖長的手中打開,扇麵以綢為底,上有桃花一簇,畫工精細,花色似點似韻,桃枝蜿蜒如女子的柔滑手臂,有一處“無語自有情”的吸引。隨著那隻手的搖動,扇麵上的花仿佛如春綻蕊,熏風撲麵。
扇子在一名公子手上。
一襲杏色緙紗衣的公子緩緩走出來,向眾衙差點頭一笑,轉眸看向年輕的僧人。這公子個子有點矮,看年紀也不過十七八,他繞著定香走了一圈,桃花扇一合,無比挑逗地向他下巴撩去,連聲笑著:“封掌櫃,你說他是不是七佛伽藍的定香護法啊?”
“七佛伽藍……”
“是那個七佛伽藍嗎……”
“他是護法?”
“定香……啊,那不就是……”
“是嗎?”
“我聽過‘伽藍三香’呢……”
“真的?”圍觀者開始低聲議論,喁喁私語。
“如果他是定香護法,那就是我的朋友。”杏紗衣的公子隻一撩便收回扇,刷地彈開,扇啊扇啊,好一派逍遙。
定香注視扇麵上的桃花,心頭無聲一歎。他不過想打探無頭屍體的下落,怎麼就撞上……歎息未定,桃花扇已在肩側,公子的聲音如煙絮般飄進耳裏:“想要屍體,跟我來。”
語落,杏紗衣的公子笑吟吟站到封掌櫃身邊,桃花扇搖得烏發飛揚,快意之極。
他垂眸合掌,聲音不大,卻足以令所有人聽清:“貧僧法號定香。”
封掌櫃一聽,便對衙差笑道:“是了是了,這位大師是我這朋友的朋友,如此,還請差爺賣封某一個薄麵。不瞞差爺,鱠鯉魴前些日子後院遭賊,封某正想來街門報案,請差爺調查調查。今天正好。”
衙差也聽得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既然有台階下,他們也就不客氣了,“行,等一下我們哥幾個去你那裏看看。”差首一開口,其他衙差也狀似寬懷地說了幾句,便不再計較,揮退圍觀者,轉身進了衙門。
封掌櫃衝杏紗衣的公子向前一比,抬步先行。
公子垂眉一笑,搖扇前行,信步翩翩如麒麟曼舞,優哉遊哉,賞心悅目,篤定了身後某人會跟上來。
年輕的僧人斂眸含歎,跟了上去。此時沒有鏡子,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何表情,也看不到自己的無奈和……莞爾。
“鱠鯉魴”,近來漸成氣候的一家酒樓。據聞,“鱠鯉魴”隻做酒樓生意,隻管吃喝不管住,目前正向其他城市發展分號,有“一魴全國”之意。景陵城的“鱠鯉魴”,老板兼掌櫃姓封,因為上下關係都要打點,難免熟識的人多,有時候在街上遇到了,客人都稱他一聲“封掌櫃”。
封掌櫃引著少年公子和定香來到鱠鯉魴,但沒從正門進去,走的是後門。他將他們引到二樓一間僻靜的偏室,轉身對定香笑了笑,掩門離開。
偏室很樸素,除了桌椅具備,牆上全無字畫裝飾,靠牆的桌架上也沒有古玩瓷器,空蕩蕩豎在那裏。若走近細看,就會發現上麵一塵不染,時時有人拂拭。
少年公子任他四下打量,桃花扇於腕間一轉,掩在臉上,隻留一雙眼睛似笑非笑、不懷好意地看著。
他心中惦著無頭屍的線索,刻意無視那雙閃著狡黠的眼,問道:“亂斬……”
少年公子——也就是司空亂斬——啪地收了扇子,搶白:“你知不知道剛才我為你花了多少銀子?”不等他答腔,自己卻先答了:“你以為鱠鯉魴真的遭了小偷啊,封掌櫃剛才這麼說,無非是讓那些官差有個台階下,又有個名目到鱠鯉魴來拿銀子。這一包給出去,你一年都還不了!”
“……”她說的是事實,他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如果封掌櫃不出現,你打算怎麼去查?”她撇嘴坐下,異想天開地說:“先把官差教訓一頓,再狠狠逼問?”
“……晚上潛進去。”當務之急,他隻有這個辦法。
“人家有那麼笨?屍體都埋了,你跑去挖出來,當別人不知道?”瞥眸,滿眼的嘲諷毫不掩飾,更有一種寬宏大量不計前嫌,“我可以幫你弄到屍體,不過——”
“有條件。”他淡淡接了她的話,駕輕就熟。七破窟從來不放過讓伽藍丟臉的機會,她又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如今大好的機會,她又怎會錯過。
……怎麼好像他很了解她似的?
她睜大眼,桃花扇呼啦啦打開,無比驚喜,“你怎麼知道我有條件?難道說……我們已經心意相通?心有靈犀?”
對她的戲謔,他隻能苦笑,“如果是在夏季窟佛賽讓貧僧做什麼,不行。”
“放心放心,你一定做得到。”她撲扇撲扇向他勾勾手,“過來,坐下。”進來了就一直站著,牆上都沒字畫,她都不明白他盯著牆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