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遲疑,撩袍坐在她左側的椅子上。
桃花扇往前一送,她湊近,伴著一縷淡不可聞的香氤,“我可以弄到那具無頭屍體,如果他是安存子,我還可以幫你把他送到伽藍去。”
“條件?”
“我要你的眼睛。”停了停,她清清嗓,補充:“一個月。”
“貧僧的眼睛?”這次他是真的不解了。
“我要你瞎一個月。”桃花扇不知何時收了,扇柄壓在他臉上,輕薄地拍了拍,“放心,隻是讓你閉著眼睛過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內你用眼睛看了東西,就算你違約。要是違約,這裏花費的一切銀兩,你就還給我。”
他總算有點理解她的意思,雖說有點像惡作劇,可他仍然求證問一句:“若貧僧沒有違約?”
“一筆勾銷。”
“好。”他應得肯定,身子不著痕跡地向後移了移,避開她輕薄的扇柄。七破窟行事不按常理,但紅塵中人總要用些紅塵方法去處理,無頭屍不管是不是安存子的,檢查一下總比不檢查好,他無意與官府為敵,也不能偷偷去挖人家的屍體,如果她能出麵,想必會容易許多……
“果然!”趁他沉思之際,她眯起眼斜斜睨他,似在估量什麼。
“什麼?”他抬眼看去,正正迎上她半眯半笑的眸子。
“為了七佛伽藍,你什麼事都肯做。在你心裏,伽藍絕對排第一位。”記憶中,他每次和她講條件,隻要牽連到七佛伽藍,他一定好說話。
他淺淺一笑,“窟主心中未嚐沒有第一位。”見她冷哼不語,他轉言:“貧僧何時能看到那具屍體?”
“慌什麼?”她忽地將桃花扇往桌上一按,跳起來,“封掌櫃現在已經去挖屍體了,我去泡茶,我們一邊喝茶一邊等,你再給我講個故事。也許故事沒講完,封掌櫃就回來了。”說完,杏紗衣角在空中飄起一縷尾線,真的出門準備器皿去了。
沒多久,腳步聲由遠及近,她端著茶具、點心跑回來,反腳一踢準備關門——他急忙扶住門框,“貧僧關吧。”
她無所謂,將茶具逐一移到桌上,再將三盤色彩鮮豔的糕點放成三花聚頂形,甩衣一坐,開始煮水泡茶。他不確定她是不是故布疑陣消磨他的時間,隨著熱水在爐上咕嚕咕嚕響起,倒入白瓷壺涼去沸熱的溫水往杯盞裏一衝,濃鬱的茶香撲鼻而來,他……略有心動。
修行多年的出家人,如果說他有什麼愛好的話,那就是茶。他喜歡聞溫水掠入茶碗時撲麵擁鼻的幽幽葉香,喜歡清茶入口時的一點微微澀意,也喜歡澀爽之後留在舌上的甘味餘香。
“今年新摘的雲霧茶。”一碗清澈見底的茶水遞到他手邊,笑意嫣嫣,“定香護法,嚐嚐。”
他接過茶碗,指尖感到微微燙意。盯著曲曲嫋嫋的清碧茶麵,他突兀地說了句:“亂斬,七破窟為何總是與七佛伽藍過不去?”
“我尊高興呀!”
“你們很討厭出家人?”若是厭惡,他們怎能坐在這裏平心靜氣地品茗。
她忙著倒茶水,眼角掠了掠他,“談不上喜歡。虛偽。”
“身正影不斜,言德自有道。何來虛偽?”
“參禪問理就是虛偽,無聊。”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回味片刻,她瞪眼,“講故事!講、故、事。”
他啞口半晌,心思在無頭屍上,一時間也不知講什麼故事。他並不擅長說故事,起初,他讀經的時候她來打擾,他無奈,就將手中經卷記載的故事講給她聽,希望她能清靜一些。沒想到她聽得有趣,每到伽藍時總會嚷著“講故事講故事”,久而久之,倒也聽了不少故事。《百喻經》裏的故事被她當成笑話聽去泰半,《雜寶藏經》也聽過一些,而且她這人呐,隻聽故事,若是你在中間多插幾句說教道理,她總能將道理扭成歪理……耳邊茶盞敲得丁丁當當,他隻得講了一個“羅漢祗夜多驅龍入海”的故事。
她一邊注意爐上的清水,一邊聽他緩言慢語,對乏味的故事開端並不介意。
大概就是——
濟賓國有一條惡龍,叫阿利那,它無惡不作,全國人民都厭惡它,以為大患。當時國內有兩千阿羅漢,他們各自出力想將惡龍阿利那趕出濟賓國,可是合兩千阿羅漢的神通都沒辦法將阿利那驅逐,這時候,尊者祗夜多來到濟賓國,他站在阿利那前麵,對著龍頭彈了三下,說:“龍,汝今出去,不得此住。”阿利那很怕他,真的離開了濟賓國。那兩千個阿羅漢就很奇怪:為什麼他們聯合起來、使盡渾身解數都無法將惡龍趕走,祗夜多隻在阿利那的額頭上彈了三下就把它驅走?祗夜多笑言:“神力不同,故不能動。”
為何神力不同呢?那是因為祗夜多已渡去凡身,“受持禁戒,至突吉羅,等心護持”,得大光明正佛法,所以惡龍阿利那俯首於他。祗夜多是如何渡過劫難、脫去凡身的呢?很多阿羅漢都好奇,可祗夜多隻是笑了笑,說:“該說的時候,自然就說。”
聽到這裏,她嗤諷:“切——賣關子。虛偽。”
他本要繼續,突然偏了頭。她也聽見門外沉重的腳步聲,料是封掌櫃回來,嘴角無趣地撇了下去,將拈在手裏的半塊糕點一口全塞進嘴裏。
申明:她可沒有對著屍體吃東西的嗜好。
抬進來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衣服也隻剩下幾塊破布勾勾搭搭。司空亂斬躲得遠遠的,桃花扇呼呼呼,一點“我好奇”的意思都沒有。
定香不避腐臭,將屍身前後檢查一遍。因體表腐壞,而受傷的地方爛得更快,他按壓腰腹幾處的傷口,有掌傷、拳傷和劍傷,肋骨折斷,左手指骨內側各有一道細小的劃痕,應是以手捉劍又被人抽出來造成。頸斷處,切口平整利落,可見凶手絕無猶豫。
手移到屍身右臂,他突然一顫。
臂上有三顆連在一起的黑痣。
無為先生說過,安存子的右臂上有……他慢慢抬起那隻右臂,胸口似被棉花堵住,呼吸一滯。未見屍身前,隻想著證實和查明,一睹究竟,如今見了,確定了,一辨慈悲卻升上心頭。般若我佛,七子散人他接觸過,都是除暴安良的坦蕩君子,究竟是怎樣的仇恨,才能讓那人對恬淡溫和的安道長做出如此事情?他能做的,是否就是將那人找出來,以慰在天之靈?
封掌櫃見他怔愣無語,上前低問:“定香護法,這是安存子嗎?”
“是。不過……”
“放心,如果定香護法即刻啟程,我們也即刻將他送往伽藍。”封掌櫃察言觀色,見他沒有拒絕,便招人來準備車輛馬匹。
司空亂斬用桃花扇擋去半邊臉,興致缺缺。
等到上路時,他見她仍然站在封掌櫃後麵,並無一同啟程的意思,基於感謝她出手相助,他禮貌地問了句:“你不回去?”
她一怔,散漫的眸子仿佛突然之間有了焦點,同時向他聚過來,“我?”桃花扇在手掌上拍了拍,她恍然大悟,“哦——定香護法,你不會以為我是特意追你追到景陵來的吧?”
以為她故意等在這裏,以為她故意出手相助?以為她當真那麼的……閑呢?
習慣了七破窟的諷刺調子,他不以為意,隻道:“既然蘭若有事,貧僧先謝過。”
“哎呀哎呀……原來定香護法喜歡我這種類型的……”攤手低頭打量自己,杏色紗衣的少年公子“嘿嘿”兩笑,擺明了語不驚人死不休,“嫩稚少年啊……”
四周一片安靜。
“好說好說,哈哈,下次有機會,就讓在下帶定香護法去桂東堂瞧瞧。”桃花扇撲麵翻飛,俊俏的少年公子惹得路人頻頻回頭,好不得意,那話,更是讓人咋舌,“桂東堂不僅有小妖精,還有小兔子,定香護法一定會找到喜歡的。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
定香臉皮一跳。
封掌櫃和一幹手下悄悄往後退。
他們以為定香會怒斥或偷襲,不料卻聽他道:“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染不淨。妖精也好,兔子也罷,無非是一幅皮囊。”
司空亂斬歪歪嘴,故意用扇麵挑起腰邊紗衣,謔道:“原來定香護法看不上小妖精小兔子,難道……非在下不可?”
封掌櫃背過身,肩膀不住地顫抖。他忙於生意,鮮少有機會見到伽藍僧眾,如今親睹須彌窟主當街調戲定香護法,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好,甚好,以後掌櫃們聚會,他也有話題說了。
“絕世好顏,不過薄皮一張。”
媚笑含諷,桃花扇在腕間一轉,她盯著扇麵問:“那我請問:如何是佛祖西來意?”
“歸去。”
“如何是佛法大意?”
“歸去。”
“如何是平常心?”
“歸去。”
“定香護法歸心似箭呢!”盯著封掌櫃顫抖的肩膀,她咬牙,“是不是惦記那位白姑娘啊?”
他看看日頭,不想與她爭口舌之快,合掌揖首:“待此事一了,貧僧自會遵守諾言。蘭若,貧僧可以啟程了嗎?”
他不反駁,她逗起來就沒了趣味。捏緊扇柄,她也不多矯情,“可以。再會。”說完抬腿轉身,負手進了鱠鯉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