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掌櫃見她隱去身形,這才叮囑車夫路上小心。定香謝過他之後,與馬車一同出城。

一路顛簸,途中倒也順利。抵達伽藍時,正值四月初七夜半三更時分。那時的定香,還不知道七佛伽藍裏發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憾事。

程鵬書死了。

四月初七,就在定香自景陵啟程的時候,程鵬書的屍體在伽藍客戶被發現,身首分家。

知客小沙彌說,這幾天程鵬書在伽藍聽經打坐,未見大喜大怒,程家人和無為先生一幹弟子雖然互不喜見,卻也沒有過分爭吵。今日清晨,小沙彌沒見程鵬書起來用膳,敲門也無人應,正好有名程家小廝經過,見他敲門又無人答話,想了想,便說“老爺可能練功去了”。小沙彌也聽過一些江湖事,猜想可能是程家劍不傳外人,程鵬書自己找了僻靜的地方去練劍,也就沒放在心上。待到晌午,程家小廝卻跑來說:找不到老爺,是不是被無為那幫人給害了。無為先生一聽,當下就衝進程鵬書房裏,這一衝,卻發現程鵬書好好睡在床上,衣服鞋子穿得整整齊齊,床帷落了一半,擋住上半身。程家小廝走過去叫人,突然僵硬不動了。

掀開的床幔下,血已經浸透了床單布被,邊沿的血跡已經開始幹枯。

程家小廝失了主張,一邊趕緊叫人回鏢局告訴夫人噩耗,一邊扯住無為先生咬定是他殺了老爺。

醜相禪師乃夜多殿之首,他將眾人引到淩虛塔,又請白清晝檢查屍體。白清晝移動程鵬書屍體時,發現頭首分家,再經過仔細驗屍,發現屍身上有多處劍傷,致命的卻是打在胸口的一掌。此掌性烈,外表隻有一個淺淺掌印,內裏的脾髒心肝卻焦黑似炭,可見殺人者內功深厚。從屍體僵硬程度和室溫判斷,大概是三更之後遇害。

回到伽藍,定香也將安存子的屍身移到淩虛塔,與頭顱共同安置。程夫人和一子一女已趕到伽藍,因事因不明,暫時未設靈堂,隻守在程鵬書遺體邊不住垂淚。無為先生及六徒也無法入睡,見到安存子的屍身,當下紅了眼睛。

時此,程家和無為一派各執己辭,都否認自己殺人,怨懟對方。同時,亦將種種謎團拋向身為中立人的七佛伽藍。

事發後,句泥不曾對此事出聲,幾位禪師亦未有判斷。孰是孰非,現在誰也不能斷定。然而,有人入伽藍行凶卻未能察覺,護法僧人責無旁貸。作為護法僧之首,身在伽藍的慧香和戒香已經著手詢問,但護法僧眾都未覺得四月初六當晚有異狀出現。

定香將虎鳳二樽隱去不說,略述安存子尋人之事和屍身如何被官府發現,對於須彌窟主的出手相助也沒有隱瞞。句泥聽完,抬眼看向廳外。

夜空高懸星子,又是一個月如眉的夜。

句泥起身:“夜已深了,雲照師弟,讓四名弟子守在這裏,其他人等先去休息吧。”

“是,師兄。”厭世殿之首雲照禪師,合掌遵命。

“要查真凶,也要有好的精力。程夫人,無為先生,各位蘭若,你們也去歇息吧。程蘭若既然在伽藍遇害,枯朽定當給你們一個交待。”一席話,將不願離去的眾人勸退。

末了,隻有程夫人和無為先生沒有離去,各自坐在屍體邊,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定香在淨房洗漱完畢,為便於稍後僧眾們洗漱,他又自井內提水將空缸注滿,這才出了淨房。

伽藍地處山間,林木疏放,花色掩映,晨間蕩漾著爽然涼意。

清涼令人靜心。

他未戴佛珠,一身青灰色僧袍,袖口略闊,隨著他的緩步慢行,袍角微微打起,淡定得仿佛輕煙霧靄。他的側影輪廓分明,用俊美形容並不為過。縱然頭有九點香戒,但無損他挺拔如鬆的蓮華身形。有時候,他隻是站在佛殿外目送飛鴻,也會引來不少香客的回顧,打聽那位僧人是誰。有人歎其形——練得鬆形似鶴形,千楓樹下兩壇經。

隻是,他這一身僧袍在司空亂斬眼裏卻是,“了然無趣,一桶到底!”

沿著曲徑拐彎,繞過一簇佛桑花枝,無意間抬眼,卻見前方古木下的石椅上坐了兩人。原來,戒香、慧香也無心睡眠。

“定香師兄!”慧香迎上他的視線。

他微一勾唇,沿著佛桑花枝慢步踱近。兩位師弟臉有憂慮,想必是為了程鵬書之死,他的臉上未必不是如此。有人公然在伽藍內殺人,分明是挑釁伽藍的清靜與莊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伽藍僧眾所為。”慧香盯著地麵一點,輕道:“伽藍的師兄弟們,不說每人都精進持業,亦有品行滑澀的小沙彌,但沒人有膽在主持和幾位禪師的眼皮下做出如此自毀的惡行。論武功,能殺人而不驚動人的,主持、禪師、你我、五位侍座可以做到,但我不會懷疑。”

他並不懷疑慧香的話,目光注視近在咫尺的枝葉,眸星深處卻悠遠無垠,“既非你我,那就是外客。”

慧香點頭,“殺了人,必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房內沒有打鬥痕跡,應是移屍。我已命護法僧仔細搜尋,希望能找到程鵬書遇害的地點。”

“我在景陵尋查的時候,聽說安存子在尋找一名十一年前的少年,那人叫石唯水,肩上有塊梨形胎記,現在應該是二十五歲左右的年紀。”他將外出所得逐一詳述,“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安存子是在見過石唯水之後遇害,頭首分離,頭被扔到順興鏢局。程鵬書是在伽藍遇害,頭首分離。安存子和石唯水有何關聯,程鵬書和石唯水有沒有關聯?似乎,這個石唯水是關鍵。”

“十一年前的人……”戒香輕喃。

兩人的視線聚集到戒香身上,腦中有著同樣的疑問:十一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事?這件事是否就是將安、程二人聯係起來的線索?又或者,是這起慘案的真相所在?

是否如此,他們都不能妄斷。

清風拂來,晨光漸灼。

“當——”悠綿的鍾聲洞洞然如風響起,七佛伽藍的早課開始了。

三人保持姿勢不動,腦中各有困惑。

白色的佛桑花簇簇搖曳,間或落下幾朵枯蕊。近身處,兩朵半枯的花朵掠過僧袍,落在定香腳邊。他蹲下身,將落花一朵一朵拾起來,用袍尾兜住。戒香盯著他的動作,突問:“能一掌不傷皮膚、卻將內腑摧成枯炭的掌法,你們知道嗎?”

他停了拾花的動作。

慧香一臉空白。

三位護法之首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再同時調開視線,假裝剛才你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沒聽到。

不是他們孤陋寡聞,隻是自幼修習伽藍武功,從一點點基礎到一層層增進,再到如今的修為,無論內息還是武招完全是純正的伽藍武係出身。伽藍武經博大精深,隨著年齡和修為的增加,他們會被允許修習更上層的武功。反而言之,他們沒有接觸過任何外派武學,就算有所見聞,也隻是辨別哪一派哪一招,並無深究。

他們不能給伽藍丟臉,也不能亂說什麼寒冰掌烈火掌吧……

“……”靜悄悄。

啪達啪達,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呆滯的氣氛,有台呼地衝過花叢,從他們身邊跑過之後才遲鈍地刹住身形,調過頭一陣風地跑近,“護法師兄,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

“夜多窟主來了。”有台哭喪著臉,“他肯定是來搗亂看熱鬧的,怎麼辦?”

“閔友意?”三位護法叫出夜多窟主的名字,眼睛同時一亮,此人是武癡……

有台被他們的表情唬得一愣,訥訥地道:“就是他……”

“在哪裏?”三人齊問。

“我見到他的時候,在大雄寶殿……現在……”有台縮縮脖子。

三人身形一動。

有台見他們離開,急叫:“定香師兄,前幾天有客人來訪你。”

定香駐步回頭,“訪我?”

“他說他叫司馬錯。”有台趁機追上他們,“和你在路上相識,特意來找你尋禪的。知客師兄把他安排在東廂客房那邊。”

他略一思索,點頭,“嗯,相談片刻。”言畢,腳步再不停駐。

有台初時還能和他們並肩而行,沒一會兒,隻有在後麵幹瞪眼的分,到最後,根本連他們的影子也跟不上,“護法師兄……哎……你們要去哪裏啊……”有台提著袍子努力跑。好羨慕啊好羨慕,什麼時候他才能有護法師兄這麼縹緲的輕功……

淩虛塔……風中送來慧香的聲音。

等等……有台刹住步子。他為什麼跟著護法師兄跑啊,他不是還要通知師父和各殿禪師嗎?

意識過來的小和尚瞪著空無一人的前方,小肩一垮,認命地轉身。開跑前,小和尚還鄭重其事地合掌當胸,誠懇默念:“般若我佛,小僧剛才沒有貪嗔癡怨,小僧等一下也不會傷害螻蟻性命。佛祖保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小僧謹記,小僧謹記。”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