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箭袖中藏
淩虛塔是前朝所建,以前用來存放佛舍利,隨著新塔的建成和佛舍利的移存,淩虛塔漸漸蕪涼,除了打掃的僧人定時出現,平常時候根本見不到人。三位護法來到淩虛塔時,卻見人頭攢動,場麵可謂……壯觀。
夏季窟佛賽未到時候,為何……定香攏起眉頭,看向身邊的慧香。
“師兄有所不知,自程鵬書出事後,程家人揚言報仇,帶了許多鏢師弟子上來,而且,四月來伽藍住齋的人比較多。另外,北岩派遊門主夫婦二人帶了許多家眷來伽藍理佛,監院那邊說他們供了一年的香油,大概要住一個月。”說到這裏,慧香失笑搖頭,“還有,師兄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初八。”
定香恍然抬眼,張張嘴,一時凝眉。他怎麼忘了,四月初八是釋迦牟尼出生的日子,又稱“佛誕日”,這一天,伽藍不僅大開方便之門,四麵香客也會雲集伽藍,浴佛放生,積善行德。
轉眼三人來到人群外圍,卻在喁喁人言中聽到一絲打鬥聲。忽地,兩道身影躍空而起,從塔內掠出來。兩人落地後立即纏鬥在一起,拳掌如風,快似閃電,其中一人是無為先生,另一人……三位護法同時感到眉心一跳。
短發張揚,俊品風流,腰間玉扇丁當,除了夜多窟主閔友意,還能是誰。
閔友意身似靈猿,以一招“金翅取龍”直攻無為先生腰邊兩大要穴,無為先生以“倒擺蓮”擋下,雙手一翻,順著閔友意的左臂滑行而上,將他反手絞住,卻不料閔友意抬腿倒掃,無為先生下盤略浮,為躲開這一腳隻得退開。眾人以為閔友意會乘機快攻,不料他突然盯著自己的手,嘴角抽搐,俊臉青白閃爍,最後以鐵青定色。
無為先生暗中提氣。
閔友意動了。他甩手大罵:“滾——”聲音破空如裂帛,聽者無不掩耳抱頭。
定香凝息護脈,抵擋他情緒不佳的“鬼哭狼嚎”。“鬼哭狼嚎”是七破窟的武學之一,與“獅子吼”有異曲同工之妙。數月不見,想不到閔友意的“鬼哭狼嚎”更見長進,隨心可發。不過看閔友意表情,他這是……
“老子對男人沒興趣!”狠狠瞪了無為先生一眼,俊美的夜多窟主從懷中取出汗巾擦手,還非常用力。
無為先生沉下臉,青黑可鑒。
怎麼回事?
有人不知,有人卻看得清清楚楚。剛才無為先生那一抓,正好抓在閔友意手上,而閔友意是個隻愛女人的風流蝴蝶,與無為先生肌膚相觸,自然不爽——站在人群後,隨閔友意一起前來的掃農、掃麥對視一眼,抿嘴偷笑。他們是厭世窟主的徒弟,自家師父聽說伽藍有死人,特別叮囑他們跟來學習學習。
擦完手,閔友意將汗巾丟給隨行部眾,俊目斜斜飛撩,撩出一片不自知的杏花春情,落在定香三人身上:“咦,伽藍三香今天到的這麼整齊,難得難得!”
早在他與無為先生纏鬥時,已有武僧上前向定香三人陳述前情。方才,掃農、掃麥一來就一人擰起一顆人頭,還指指點點,鑒賞有聲,這在世人眼中已是對死者的大不敬;無為先生氣極,不由分說教訓他們,但一出手就被閔友意擋下,順勢過了五十招。剛才淩虛塔並無多少人,他們一交手,人就越聚越多了。
定香見無為先生臉色未霽,隻得上前一步,直視閔友意:“閔蘭若,死者已矣,還人清靜也是善緣。”
“老子有說擾他們清靜嗎?”杏花眼一瞪,“老子是幫你們找死因,別黃泉有路你不走。”
定香正待開口,無為先生拂袖冷笑,“白姑娘已將程鵬書的死因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們還有何話可說?那兩個黃口小兒……”眼角向掃農、掃麥睨去,“有何能耐?”
“他們有沒有能耐,不是你說了算。”閔友意瞟都不瞟他,眼睛卻在人群中四下梭巡。眼角白影一閃,隻見一名素衣女子向定香走去,姣眉淺垂,容如牡丹。他眼睛盯著女子,無為先生又說了什麼竟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
眾人以為閔友意是理屈詞窮,夜多部眾卻知道自家窟主肯定是“眼中有花哪顧其他”。
果不然,閔友意正眯著杏花亂飛的風流眸子權衡玩味,目標是定香身邊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和定香低聲交談,眼角或瞥或羞,臉上始終含著欣喜的笑容,這笑容看在“風流猶拍古人肩”的花蝴蝶眼中,自是另一番情趣。
她喜歡定香……敵方女子……夜多部眾眼神交彙,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
若真要他們用一句話概括自家窟主此時的容情心境,那就是——見獵心喜!
“定香,是你身邊這位白姑娘驗的屍?”閔友意笑著走近,“既然白姑娘已驗,他們再驗一遍,和白姑娘切磋切磋,也無不可。白姑娘認為如何?”說著,杏花眼淺淺一垂,頷首,“在下閔友意。不知白姑娘芳名?”
白清晝偷偷瞥了定香一眼,見他全無反應,神色微微一黯,轉向閔友意時倒也落落大方,“白清晝。”
“清晝介不介意他們再驗一次屍?”閔友意點點不遠處的兩名清秀少年——掃農、掃麥。
“如果能找出真凶,驗多少次都可以。隻要……”白清晝看向無為先生,“隻要家屬不介意。”
但無為先生此時臉色鐵青,哪有不介意的意思。閔友意倒不覺得,他揚唇一笑,正要說什麼,定香卻先他一步,“白蘭若,無為先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既然要找真凶,讓他們再驗一次也無妨。不過——”他側身,“還請白蘭若與他們同驗,對比鑒定,再看看有什麼細微線索,可好?”
無為先生冷臉,“我憑什麼相信黃口小兒。”
“憑在下做個見證,行不行?”一人朗聲走出來。
司馬錯?
定香眼神微閃,憶起有台剛才說過有訪客找他。望過去,隔著丈許的距離,司馬錯也正向他頷首一笑。他輕輕點頭,算是回禮。
在場有人認識司馬錯,知道他的身份,不由脫口低叫:“北盟主!”
無為先生不識他,但他六個徒兒卻認識,虛然子在無為先生耳邊輕輕將司馬錯的身份告知,無為先生這才緩了臉色,“既然北盟主見證,那就再驗一次。”司馬錯又看向程家人,眼神詢問。程夫人神情憔悴,隻說:“能找出殺害我老爺的凶手,妾身求之不得。”
如此,雙方同意,掃農、掃麥和白清晝入塔驗屍,武僧隔出一塊空地,司馬錯立在圈內,其他人等則攔在圈外。
閔友意早在司馬錯出現時就改站到白清晝身邊,讚她醫術高明,又問她為何來伽藍、家中還有何人等等。俊品公子,白衣佳人,彼此之間淺吟低唱的情致流轉,遠看近看都賞心悅目。定香留心在場眾人動向,對他的行徑視若無睹。白清晝一直站在他身後,就算進了塔,她也站在他左手邊,讓他被迫將閔友意的話聽得清清楚楚。直到閔友意說“清晝你真可憐,一顆心在定香身上,可他六根清淨長伴古錐,怎麼會明白你的心意”時,他嘴角一抽,忍不住偏頭看了一眼。
白清晝心思被說破,又見他望過來,臉上飛起兩朵紅雲。
慧香在他右側,聽了閔友意這話,皺眉低斥:“蘭若不可妄語。”
閔友意眼含杏花,此時天氣晴霽,他心情也晴霽,即使諷刺一笑也是春意燦爛,“你嫉妒老子啊!”
慧香待要駁斥,定香轉眸安撫:“師弟,無妨。”他既然無喜無怒,不為惡語所動,慧香便捺下心頭不快,低誦佛諾,不再言語。
閔友意見他們不出聲,也無心逗玩,注意力又放到白清晝身上。他掩唇不知在白清晝耳邊說了什麼,白清晝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定香卻在此時轉過身來,無垢之眸似笑非笑,直視閔友意,“閔蘭若,貧僧有事請教。江湖上,什麼武功能將人的內髒擊成枯黑,而外在卻隻是淺淺的掌印。”
“你考老子?”閔友意懶懶瞥了他一眼,“火鶴門的烈焰掌,北岩派的神鼎掌,打在人身上都可以造成外嫩內焦的樣子。”
外嫩內焦……定香借撫袖之機掩去臉皮的跳動,眼角餘光中,慧香、戒香也都垂了頭。待心緒略定,他將視線從袖邊移開,輕問:“隻有這些?”
閔友意見他神情認真,花花心思收了幾分,沉吟片刻後才道:“天牧山,獵塵教。”
他凝眸思索,“獵塵教?”
“對,獵塵教的《九天玉雪功》,主修剛火內息,以勁摧掌,也能達到這種效果。不過他們多在雲廣一帶出沒,近來沒聽說他們有大動向。”閔友意轉轉手腕,無意中漏了一些消息給他。
“北岩派的人就在那邊。”人群中不知誰大叫一聲,眾人視線都向站在角落的北岩派看去。不過站在那裏的隻是北岩派幾名弟子。
閔友意嗤笑,“定香,凶手就在你眼皮底下。”
他未及出聲,閔友意身影一動,不由分說向一名北岩派弟子襲去。那弟子措手不及,開始幾招擋得有點狼狽,待十幾招後,那弟子突然用聚力反攻,雙掌快如虛影,連擊閔友意胸口。閔友意縱身躍起,讓那弟子雙掌擊空,又以雙指在那弟子肩上一點,借力旋空踢足,一記優美靈躍的“黃蜂花上飛”,將那弟子踢倒在地。其他北岩派弟子驚呼“二師兄”,一擁而上,捏拳擋在前麵。
閔友意甩甩手腕,眉心瞬動,返身襲向定香。
定香抬臂側擋,以“金剛鎖拳”相迎。拳掌之聲交錯響起,眾人隻覺得眼前人影閃動,兩人轉眼過了三十招。所幸兩人都未以內力相拚,隻在招式上比些氣力。
閔友意用的竟然是……
“你怎麼會我派的神鼎掌?”北岩派弟子大驚失色。
閔友意懶得理會,直視定香,“神鼎掌未必就是神鼎派打的,不是神鼎派的人未必就不會神鼎掌。”他說得順口,卻把人家的宗派名都改了。
“是北岩派……”有人在他身後小聲提醒。
閔友意回頭,笑容變大,衝那人勾勾手指,“小和尚,過來。”
提醒他的正是去通風報信後回來的有台。他瞟瞟定香,見定香若有所思無暇理會他,可他又不敢不聽閔友意的話,隻得小心翼翼一步三頓走過去。剛才他就來了,見閔友意逼北岩弟子使出神鼎掌,又見他用神鼎掌反攻定香師兄。老實說,他無比羨慕——他要是有閔蘭若這種過目不忘的本領,讀經一遍便能倒背如流,他就滿足了……
啪!一巴掌拍上他的小腦勺。
有台心驚肉跳,默念佛號,大氣不敢出。
“我還忘了……”春意璀璨的眼裏閃過一抹琉璃色,閔友意大張五指拍著有台的小腦袋,好心好意提醒定香:“伽藍武功裏不是有一本《波羅蜜多掌》嗎?其中一章記載的‘大發雷霆掌’,肯定可以把人拍得外嫩內焦。”
言下之意,暗指凶手也可能是伽藍裏的人。
“是雷霆掌……”有台小聲糾正。他雖然沒練過,但他聽說過啊,可不是什麼大發雷霆……
“般若我佛!”一道慢沉佛號遙遙傳來,清澈似老龍長吟,震人心魂。塔門邊的人群讓出一條道,走進來的正是七佛伽藍主持句泥。他道:“枯朽二十年前曾練過雷霆掌,也有二十年不曾用過。此二十年間,隻有雲照師弟練過此功,伽藍內其他弟子不得修習。因為此功太過霸道,若無佛法修心護持,必入魔道。”
眾僧見主持入塔,紛紛合掌揖禮。
“師父!”有台猶如落水者見了救命稻草,三步並一步跑到句泥身後。就算如此,頭皮上仍是一陣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