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錐,你練過?老子試試——”閔友意蕩袖一拂,無人捕捉到他的動作,隻覺微風掠過,他已經站在句泥正前方……不,有一個人和他同時動作,在他拂袖的一刹那移了位置,以乾坤顛倒之速擋在句泥前麵。

青灰的僧袍,了然無趣的顏色!

隻是,這了然無趣的顏色下裹的卻是一副俊挺如鶴的身形。胸口沒有佛珠,左手掩於袖中,右手翻飛似千葉花開,曲、折、點、蕩,進退隻在分毫之間,將閔友意的招式一一化解。

兩人交手專注,卻不知他們的一舉一動在旁人眼中是何等驚心。單不說他們詭譎相當的速度,隻憑那無法捕捉的飄渺掌影,放眼江湖,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一位是七佛伽藍護法首座,一位是七破窟夜多窟主,在這淩虛塔內片刻間的一攻一守,對他們來說尋常不足道,但經江湖閑人津津樂道後,卻增添了不少色彩。再經由捫腹啜茶之輩人雲亦雲,繪聲繪影,七破窟和七佛伽藍的聲名漸漸遠播,風生水起,如日中天——這是後話。

此時,在如幻如電的袖角掌影中,兩人對掌一擊,各退半步。

“不是‘觀音小垂手’。”閔友意抬起下巴,眯眼睨他。

“蘭若承讓了!貧僧剛才用的是‘如來大垂手’。”

“老子以前怎麼沒見你用過!”

“蘭若剛才的武功,貧僧也不曾見過。”

“錯,你肯定見過。”

“貧僧絕不妄語。”

閔友意勾唇淺諷:“楞迦變相十六式。別給老子說你沒見過。”

“……”定香怔住。閔友意喜歡來伽藍搗亂,他們也多有對上,“楞迦變相十六式”他的確見,但剛才的掌法……

“悠雲雁過。”薄唇緩緩吐出四個字,閔友意的心情似乎雲破天青變好了,笑道:“我這十六式,每一式都可以千變萬化,無窮無盡,不是你大垂手能比得上的。不管你是抬觀音還是抬如來,都一樣。”

定香垂眸,“是貧僧才疏學淺,謝蘭若賜教。”

他放低了姿態,閔友意倒無趣起來,隨意揮揮手,不再逗他,就連剛才叫著要試“大發雷霆掌”也懶得再提。

在他們一進一退的時間裏,掃農、掃麥的驗屍也接近尾聲。

“白姑娘深察細微。”掃農一開口就肯定了白清晝的醫術和學識,“我們的驗屍結果和白姑娘的屍檢相差無幾。”

“相差無幾,也就是有差。”定香聞聲走過去。司馬錯一直從旁見證,見他走近,淺笑著讓出位置。

“程鵬書的死亡時間是四月初六晚,他體表體內的傷痕白姑娘也驗明了,我們隻有一點和白姑娘的意見相左。”掃農瞟了掃農一眼,兩人同時抬起頭顱,斷口向外,掃農指指自己手中安存子的頸骨部分,“安存子的頭是被利刀砍斷,骨麵切口平滑。”再指指掃麥,“發現程鵬書屍體時,他是仰麵躺著的。白姑娘,甚至當時現場所有人都以為程鵬書的頭是被人用利劍從正麵向下砍斷。其實不然。程鵬書的頭是從頸後向上切下來的。”

“何意?”定香不解。

將頭顱輕輕歸位,掃農也不賣關子,“程鵬書胸口上外嫩內焦的那一掌並不足以致命,最多也就讓他吐幾口血,昏迷一段時間。我想……某人將程鵬書約到一處僻靜地,打傷他之後再將他搬回客房,在房中斷去首級,一招致命。”

“床上的確有大量血跡。”白清晝回憶當時所見情景,“客房內外都無血跡,隻有床被上浸了血。人死以後,血液會停止流動,如果程老板是死後被人移屍到客房,然後再斷頸,床被上不可能有那麼多的血。凶手……真的很殘忍。”

聽者嘩然,定香卻盯著程鵬書的斷頸,思索掃農的一句話。

頭是從頸後向上切下來的……他凜然抬頭,眸光鎖住掃農,“什麼凶器能讓人正麵向上躺著,卻從頸後切斷脖子?”

掃農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空中畫了一道。

“絲?”他低語。

“對。”掃農點頭,“不過也不是什麼神秘之物。隻要懂一點機關,再有一根細如發的鋼絲,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都能將一個大人的頭絞斷。”說著伸出手比在自己脖子上橫向一劃,吐舌。

“你那是繩子勒在喉下的死法。”掃麥作勢拈起兩指要夾他舌頭。

掃農趕快把自己的舌頭縮了回去。

塔內安靜了片刻,突然就炸開了。程家鏢師叫嚷著要為老板報仇,七子散人(如今隻剩六位)就凶器議論紛紛,司馬錯和無為先生站在一起,似在安慰,其他人則指指點點,各抒己見。

這些,定香統統顧不上。他隻感到……越來越亂。

七破窟的驗屍,看上去似乎發現了很多線索和疑點,實際上並沒有吹散迷霧,反倒讓事情更加撲朔迷離。程鵬書胸口那一掌還是不是線索?誰會製作那種機巧的凶器?又是誰在使用?

安存子,程鵬書,接下來會不會有第三個人?

凶手能在伽藍內行動而不被武僧發現,可見武功不凡,他和這兩人有什麼聯係?能將安存子和程鵬書聯係起來的,是否就是十一年前的事?

十一年前……石唯水……

青灰僧袍凜然一轉,定香向句泥合掌揖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主持,請準弟子下山尋人。隻要找到這個人,弟子相信一切謎團都會解開。”

句泥長長一歎:“千佛出世,不通懺悔,天堂未就,地獄先成。你是要上,還是要下?”

“弟子要下。”

“你去吧。”

“弟子遵命。”他轉身,逐一掃過在場眾人的臉,揚聲道:“各位請少安毋躁,為了防止凶徒再有惡行,請各位暫時互相照應。”

“定香護法,既然你下山尋人,不如也讓在下出一份力。”司馬錯負手走到他身邊。

“司馬盟主,貧僧有個不情之請。”他垂下眼簾,緩道:“可否請司馬盟主在伽藍多留些時日,一來,有司馬盟主在此,凶徒想必會忌憚三分;二來,也是請司馬盟主為安、程兩家作個見證,善有善報,惡有惡果,以免禍及無辜。”

司馬錯思索片刻,點頭,“好,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定香得主持首肯,輕裝下山,未驚動任何人。

此時,伽藍前院,數方大殿香火鼎盛,四麵八方的善男信女紛紛趁著佛誕日上山祈福;相比之下,伽藍後院,夜多、厭世、飲光、化地、扶遊、須彌、賢劫七大佛殿寧靜致遠,武僧暗中守衛,戒備森嚴。

程家人和無為先生師徒被句泥勸定,暫在客房休息。其他人等也被武僧各自勸退散去。

離開淩虛塔前,句泥給小徒弟下了一個任務,“有台,兩位蘭若暫時無法下葬,你為他們念一段往生咒,安定亡魂。”

“是,師父。”有台合掌領命。以恭謹的神情目送句泥離塔後,他席地而坐,雙手合十托起佛珠對死者一揖,開始閉目誦經。不過,他有個疑問:夜多窟主今天上伽藍到底為了什麼啊?就是來驗屍……不,是看掃農掃麥驗屍?夜多窟主真是悠閑啊……看,他現在和白蘭若談笑風生,還取了腰邊玉墜贈給白蘭若……

“夜多窟主到底還記不記得他來伽藍所謂何事啊?”有人在旁邊小聲咕嚕,正好將有台的心聲說出來。有台心有戚戚焉,雙目含淚向“知己”看去。這一看,嚇得他趕快坐正,咬緊小牙用盡全力地去念往生咒。

和他心有戚戚的竟然是掃農?!般若我佛,般若我佛!

“窟主應該不記得了。”一名夜多部眾答了掃農的話。

隨後,另一名夜多部眾提出新疑問:“那我們要不要提醒窟主?”

有台支起耳朵,嘴上念念有詞,但這不影響他分心聽他們在自己身後說什麼。他聽到的是——

“你記得我們今天來伽藍所謂何事?”

“……”

“我們自己都不記得,怎麼提醒窟主?”

“……我記得……窟主隻叫我們跟上,也沒說來伽藍為了什麼事啊。”

“呃……”

“你想說什麼?”

“你們還記不記得……”

“記得什麼啊?”幾人同時低吼。

“窟主說誰最後到伽藍,誰就去壁觀堂裏待一天。”

“壁觀……堂……”聲音紛紛低下去。壁觀堂什麼地方?窟主罰他們練功的地方啊!

安靜。

安靜。

安靜。

有台不知不覺停下經文,努力訓練自己的聽覺。身後沉默了好久,他才聽其中一人說:“我們是一起到的吧……”

“對!”一個字,但明顯是幾人的合奏。

“快快,窟主和白姑娘往那邊走了。跟上,跟上!”不知誰叫了一句,有台隻感到身後風聲呼呼呼,腳步聲都聽不到。

憋了半天氣,有台終於長長吐了出來,小心髒剛落回原位。可惜,心髒歸位不過須臾,又被身後突然響起的笑聲嚇得跳到喉嚨口。他大驚失色,“誰?”

“有台,我記得句泥讓你念的是往生咒吧?”剛才笑出聲的是一直未離開的掃農。掃麥抱臂立在他身側。

小和尚底氣不足,“是……是啊,師父是讓小僧念往生咒沒錯。”

“我怎麼聽起來好像大悲咒。”

“……”他念錯?

掃麥突然走過來,彎腰抬起他的頭,將一顆不知什麼的東西扔進他嘴裏,再一掌拍上後背讓他咽下。

“你……你給小僧吃什麼……”有台小和尚欲哭無淚,麵若死灰。

掃麥站直,拍拍手,以一種大人不計小人過的調子說道:“看你精神不濟,給你一顆神陽大補丸,我新練成的。”簡單說,拿他試藥。

守塔的武僧不是沒看到他們的動作,隻不過……天堂未就地獄先成,般若我佛,有台你受苦了!

因此,有台含著汪汪眼淚,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掃農扯了掃麥的袖子大大方方出塔,而守衛僧人無一阻攔。

果然是:天堂未就,地獄先成。

五天過去,七佛伽藍內,小沙彌偷偷交談時,目光總會向淩虛塔的方向看。整個伽藍彌漫著一股沉悶之氣。相較之下,七破窟卻按兵不動,平靜之餘總令人忐忑不安。

正如落日霞光下,江風綣綣而起,盤旋而上,拂過林梢木蕊,卷到熊耳山茂密蔥木中的一所涼亭上。

這是須彌窟。

須彌窟地處山北,與飲光窟比鄰而居,中間隔了一道牆。

須彌窟的樓院布局也極為簡單,麵北正中心是一座長兩丈七、寬一丈八的階梯式亭台,梯有兩層,將亭內空間等分成三塊,亭簷延長開闊,擋去雨雪的濺射,梁上四周懸著一圈竹簾,可收可放,亭前有一塊石頭,上麵鑿著“千沙界”三個大字。在“界”字右下方還有兩個朱紅小字,是為“須彌”。

山中景致四季變換,本就是難得的風景,不可浪費——因此,這名為“千沙界”的階亭就成了須彌窟部眾的議事之地。大事小事盡在千沙界,無一例外。又因為四周開闊,放眼望去一覽無餘,就算你想在亭子裏偷偷謀劃些陰謀詭計,也不怕被人躲在牆角偷聽了去,免了東窗事發的尷尬,甚善。

千沙界東邊是“嘲風弄月樓”,須彌窟主司空亂斬所居,西邊是“笑樂院”,部眾居所,笑樂院裏又分兩院,“笑院”住女子,“樂院”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