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滿天的時候,力兒捧著自家窟主換下的衣物從嘲風弄月樓走出來時,正好酈虛語步入千沙界,身後跟著雙辮侍女少典。
“扶遊窟主!”她高興地跑上前,“我家窟主剛回來不久,正在休息,我去叫……”
一根手指壓上力兒唇上,酈虛語笑彎了眼睛,“吵她休息可不好。力兒,你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呢……”
“……”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少典吵著要過來看你,好好招呼她。”說著,酈虛語將身後的雙辮侍女推到力兒前麵,自己駕輕就熟進了嘲風弄月樓。
“走,我先把衣服送去後院。”力兒揩了少典往笑樂院走。
少典蹦蹦跳跳跟著,輕問:“須彌窟主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個時辰前。一回來就和善友紮進書房裏,呐,現在才有空沐浴換衣服。”
“唉,窟主們最近都好忙哦!”
“當然啦,他們在外麵忙,煩心事多,我們就要在內、在窟裏把一切辦得妥妥當當,讓他們舒舒服服。這叫……
“攘外必先安內!”
“對,就是那個意思……少典,你有沒有……”隨著兩人隱入笑樂院,說話的聲音漸漸淡去。
指尖逗著兩顆碧玉葫蘆,酈虛語負手慢行,聽了她們的話,斂眉一笑。側耳聆聽片刻,她向左側書房走去。
書房沒關門,放輕了腳步走進去,入眼的是一道背對翻書的身影。
錦紗織就的闊袖對襟長袍徐徐垂蔓在地,袖口滑到手肘處,形成曲曲折折的波紋,一雙赤足交疊搭在書桌上,身著淺紗羅衣的女子正專注地看著一本書,全然不覺得姿勢有點不雅。光潔裸露的腳踝邊,趴著一隻綠殼小烏龜,隻是,殼被主人翻了過來,正四腳亂蹬想用力把自己的肚皮翻下去。
“書中自有顏如玉?”酈虛語走到女子身後。
司空亂斬聞聲偏頭,視線從書中移開,厭厭倦倦似的抬眼一笑,“我喜歡‘書中自有黃金屋’多一點。”
酈虛語攤攤手,點頭。各有所長,各有所喜,她們勿需在雞毛蒜皮的事上爭什麼。她直接坐在書桌上,托起小烏龜,歪頭,“看什麼書?”
“《今貝雜言》。”司空亂斬將書擱在懷裏,側身以手支額,清水雙眸裏不掩疲色。僅以指尖掩唇打個小小哈欠,聲音都是軟的:“你有事要告訴我。”
酈虛語扯扯她半濕的長發,開門見山地說:“你上次讓我查的那件事,我繼續在查,也查了點……嘖嘖……要不要聽?”
“你的重點肯定不是在我‘要不要聽’上麵。”
“……哎呀,亂斬,你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啊!”
“……”
“安存子去見虎鳳二樽,又從他們那裏得到消息到桂東堂尋人。這你都知道。你還幫定香把屍體弄到手送回伽藍。”
“嗯。”她靜聞其詳。
“四月初六晚上,程鵬書死了。四月初七中午發現屍體。第二天四月初八,友意帶了掃農、掃麥上山驗屍,喜歡上一名姓白的女子。”
“哦?”她垂眸失笑,想到什麼似的搖頭,“友意又要傷心了。”
“他哪次不傷心。”對於閔蝴蝶,扶遊窟主一笑帶過,續道:“也是四月初八,定香當眾表示,隻要找到一個人,安存子和程鵬書的死就能真相大白。而且,他當天就下山找人去了。”
“去哪裏找?”
“不知道。”將小龜原位放回,仍是肚皮向上,酈虛語坦然拍掌,也不怕承認,“定香武功不弱,他如果想刻意隱藏行蹤,我們找起來要費點工夫。”
“也就是說他失蹤了?”
“他失沒失蹤我不知道,不過,我接下來要說的才是重點。”酈虛語側身換個坐姿,麵朝花窗。窗外小院裏,落日帶來的霞光縷縷如紗,飄然如夢幻。她盯了一會兒,司空亂斬沒有催促,交疊赤足靜靜坐著,等著,“亂斬……你說……”酈虛語幽幽輕喃,“我尊對武林盟主這個稱呼有沒有興趣?”
“如果有,早就有了。”
酈虛語輕輕點頭,心頭推演權衡,片刻之後將話題轉回來:“我查到一個半截故事。十一年前,荊州有個姓石的官員被抄家,他被斬首,石家一門二十七口被發配,男為仆,女為奴。不過在發配期間,石夫人和石家小公子被調了包,逃出來了。再往下查,從那些發配到官家為仆的人嘴裏,我聽到一個好玩的消息。石家祖上有幾代是宮廷禁衛……”
“錦衣衛?”
“對。當時的石老爺升了官,又被調出京城,這才慢慢有了家業。他被抄家,也是因為陳年舊事受到牽連。好在他有幾個兄弟夠義氣,幫他把夫人和兒子救了出來。這一救啊——”酈虛語仿起說書先生,劍指遙遙一推,眉飛色舞。
“怎樣?”
“……失蹤了。”
“……”
“我都說是半截故事了。”
“也許他們隱姓埋名換了地方生活呢。”
“你說得沒錯。可是據石夫人的丫環……唉,也是受牽連被發配啊,我家部眾在景陵知府後院裏找到的,她說不僅夫人少爺失去聯係,就連救她們出去的石大人的兩個兄弟也音信全無。石夫人和兒子逃離時,身上沒帶任何銀兩,但是帶了一本書。那本書是抄家前石老爺交給石夫人的。交書的時候官兵已經進府了,石夫人匆忙之間將書落在地上,丫環看了一眼,好像是一本劍譜。”頓了頓,扶遊窟主雙手交握輕輕放在胸口,含情脈脈注視司空亂斬,直到須彌窟主領悟,慢慢起身給她泡茶,這才笑眯眯地繼續:“故事斷在這裏,我們先拉空中間的十一年,轉到現在。”
“……”司空亂斬歎氣:好在力兒有給她準備煮水的紅泥小火爐。
“你的茶不是庸醫那邊送過來的吧?”
“……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酈虛語拍拍胸口,安心坐在她的椅子上,一副準備享受美人煮茶雙手捧上的愜意,“虎鳳二樽說安存子一直在找十一年前的一名少年,少年肩上有塊胎記。我問過石夫人當年的丫環,她說石少爺肩上也有一塊胎記,梨形。假設安存子找的是石家少年,那在十一年前,石夫人和兒子逃出去後,肯定遇到過安存子,又或者發生過什麼事。但是,他們後來還是分散了,所以安存子要找石家少年。”
將沸水倒入冷壺,待水溫略低一些後,舉壺低腕,引水成線,衝出一盞清香撲鼻的碧色層綠。她將茶端到酈虛語手邊,忽地迸出一聲冷笑,“安存子為什麼隻找少年不找夫人。”語雖有問,調子卻是百般的肯定。
酈虛語接過,輕嗅陶醉,“好香,什麼茶?”
“九重細雨。”
“噗——”剛入口的茶被酈虛語狂噴出來,幸好她閃得快,沒被混了唾沫的茶汁濺到,順手還救下了剛好翻過身的小烏龜。酈虛語用顫抖的手指指著她,大叫:“你騙我!”
“騙你什麼?”她含冤受屈,莫名其妙。向來隻有扶遊窟主騙人,哪有人騙扶遊窟主的。
“九重細雨不是庸醫閑來沒事炒的茶嗎?”壞蛋亂斬,竟然把庸醫的茶煮給她喝,想害她拉肚子是不是?
她抿抿嘴,憋了半天,終是無奈一歎:“這包是掃農炒的。我喝過。”
酈虛語這才收回顫抖指控的手,鬆下一口氣,“嚇死我了……”啜口茶,她喃問:“剛才說到哪裏?”
“安存子指名找的是少年。”她哼了聲,將小烏龜托在手掌上,調子摻進絲絲寒意。這說明安存子早知石夫人已死。
“石家母子是怎樣遇到安存子的,我查不出來。沒人知道。假如桂東堂的那名下人就是當年的石家少年,為什麼安存子見到他之後又離開,然後被人砍了腦袋?還有……”酈虛語眯了眼睛,突然挺直腰和司空亂斬同時道——
“當年救人的兩人去了哪裏?”
雖然提出了疑問,可她們並不好奇。何況,須彌窟主本就是一個不好江湖是非的人,對江湖事,她一向“可有可無不如無”。
異口同聲之後,司空亂斬綰綰袖子,疲憊的雙眼中浮上一絲黠色,靠著椅背笑道:“虛語,想不想插手這件事?”
“洗耳恭聽。”
“定香找的人隻能是石家少年,也就是現在的石唯水。”
“然後?”
“他找石唯水,我們就送他一個石唯水。”
酈虛語玩味地翹起嘴角,半晌未出聲。倏地,她放下茶盞扭轉身,語調高揚:“亂斬啊亂斬,你怎麼就是這麼一個神仙般的人物呢!”
……她就當是讚美。
“明明你就不喜歡江湖莽漢的爭強鬥狠,怎麼就這麼唯恐天下不亂呢?”扶遊窟主好驚歎。
她彎眸一笑,“給伽藍找麻煩,讓他們自己去兜圈子,不是我們應該做的嗎?”
“我真要請教一下令尊,他老人家當初為什麼給你取‘亂斬’這個名字。”
“可以呀,招魂請教吧。”
酈虛語嗆了一下,舉袖掩麵,甘拜下風。
書房內響起輕笑,淺淺的,啞啞的。窗外,前一刻還燦爛的霞光輕盈流轉之間很快沉了下去。今晚又是一個雲遮月的夜。
嘴裏嘟嚕念著“給他一個石唯水”,酈虛語一邊喝茶一邊搖頭,“你逗那個定香護法,不會逗上癮了吧?當心假戲真做,弄假成真。”
“我現在哪有時間理他。還假戲真做?”彎起的眸子嗔嗔瞪圓,嬌媚不自知,“明道的生意我們鋪開了,暗道的生意,兩年之內我要做出來。你覺得我有時間假戲真做嗎?”
我尊曾說過,武力和財力是決定江湖地位的兩大利器。酈虛語知道她滿門心思都投在七破窟的生意上,可,她仍然端正臉色,鄭重其事地問了一句:“定香算什麼?”
“他啊……”黑暗的書房裏燃起燭火,九螭琉璃燈台上,滿盤銀燭一支支被點燃,蜿蜒曲折,盤旋如山。燈前,牽衣的女子倦倦一笑,“他是我累極之後的一點樂趣……”
“我不會勸你‘別太累’,不過——”扶遊窟主用難得真誠的語調說,“別把一點樂趣當成一份寄托。”
“寄托是什麼。”她緊了緊敞開的衣襟,走到書桌邊,將翻殼的小烏龜拎起,放回牆邊的琉璃水缸裏。注視四足滑水的小烏龜,以指腹點點水麵,她輕笑,“通幽博士,你說,寄托是什麼。”
通幽博士是水中小烏龜的名字。
酈虛語搖頭,翻翻桌上的《今貝雜言》,自己取壺為茶續水。吹涼後,見她還在逗小烏龜,不由嘖聲:“景陵那邊的消息我已經安排下去,不出一個月就會看到效果。”
“謝謝。”
“其實我今天來的重點……”扶遊窟主摸摸鼻子,“就是想告訴你,定香的事我想插一手,問你同不同意。不過你剛才已經同意了。”
斜眼,睨她。
“沒事了,告辭。”
眯眼,繼續睨她。
“是我多慮,行啦吧!”
“……走什麼。”她抬袖擋住,“少典還在力兒那邊,她們談盡興了自然會提著燈籠來叫你回去。”
雲遮月的夜,無風。
書房內,兩道纖細的身影拉拉扯扯,似打似鬧,間或,有笑聲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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