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宏旻跟朱暄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在孫夢雪挽回話題的嚐試徹底撞了牆,實在無法繼續時,蘇宏旻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你可以不用說了,他完全聽明白了。”
“要不,那,我請你們到我家吃飯好不好?”像安撫幼兒園小朋友,她將剩下的餅幹分成等量兩份,同時遞給他們,一臉自己也知道錯了的可憐相。
“她正在爭取成為偶像的第一號閨蜜,特別擔心不被席方然身邊的人喜愛。發現你不是席方然的男朋友,從緊張到放鬆,情緒落差太大,才導致滿口胡話。”蘇宏旻小聲說,一臉早有預料的平靜,“她家長是做地道浙菜的名廚,請去家裏吃飯是最高待遇了。問你小籠包,是因為她自己最擅長做這個。她天生就這樣,沒有惡意的。”
“……我沒覺得她有惡意,我覺得你挺有惡意的。”朱暄望著蘇宏旻。這位平常就木訥、不擅表達的死黨,從五官到眼神穩如雕塑,沒有一絲情緒表露,完全做到了“深不可測”四個字。
他非常了解孫夢雪的性格,並不意外她會說出這種話,但就是不阻止,這已經是一種表達。
“我覺得我的評價還挺客觀,你要是當麵問,我肯定也當麵這麼回答。”蘇宏旻說。他將孫夢雪給的健康餅幹送進嘴裏,故作鎮定地咬一口。
朱暄按住剩下被他捧在手裏的餅幹,然後一把全搶過去,順手將他含在嘴裏的那塊也掰走一半。
“你這是明晃晃的妒忌。”朱暄狠狠咬下一口餅幹,用剩下半邊指著蘇宏旻,“因為你的偶像有事找到我幫忙,沒有找你……”
朱暄還想繼續說下去,卻忘記餅幹的威力。空擺著一個不輸陣的姿勢,喉嚨一陣陣發癢,很艱難才忍住沒有咳嗽到噴出來,本來想說什麼都給忘了。蘇宏旻正陷在相同窘境裏,隻能張著嘴發出低沉的喉音表示反駁,換來朱暄一連串反擊。彼此努力擠出“嗚嗬吼”這種根本聽不懂的模糊聲音,吵得激烈又安靜。
“那個,這個餅幹跟牛奶配在一起吃就不噎人了。我現在給你們去買好不好?”孫夢雪隻有一瓶牛奶,還是被她自己喝過的,不能拿來“救苦救難”。她慌慌張張地輪流給他們兩個拍背,又意識到當下不是殷勤挽回的時候。他們現在隻是說不出話,火氣還沒有過去,一旦能出聲必定繼續吵,到時她還得夾在中間負責收場,想想都背後發緊。
“我們去教學樓那邊,好不好?教授們應該都在,我們去要杯水,再順便問問能不能看監控。教職人員辦公室有防盜監控,能錄到誰經過走廊。”
“……待會兒再跟你算賬。”朱暄很艱難才擠出這句話,跟上孫夢雪。
蘇宏旻趕上去,一把拉住走在前麵的孫夢雪。經過幾秒鍾吞咽,才啞著嗓子開口:“……不用去。監控什麼有用的都沒錄到。”
“你怎麼知道?”孫夢雪跟朱暄同時問。
“我早就看過了。而且我已經知道信最可能是誰寫的。”蘇宏旻一定是想在這回答中體現出一些掌握事態的超然,但噎得滿臉通紅的樣子看上去更像在發表“受害者死前留言”。
“是誰呢?”
孫夢雪眼巴巴地盯著他,等待著下文。但蘇宏旻不打算再開口的樣子,直接轉身往商鋪走,好像這個話題已經說完了。
朱暄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蘇宏旻做新生那會兒急三火四地加入學生會,自稱上大學就應該順便“增廣見聞”,宣傳部要參與校內校外幾乎所有活動和工作,涉及範圍最全麵,正可以讓自己的弱項得到鍛煉,增加讀書之外的經驗……但朱暄一直覺得這純屬振振有詞的胡扯,根本原因是受到學生會宣傳部那傳銷洗腦一樣的蠱惑,一時鬼迷心竅被誤導著上了賊船。證據就是蘇宏旻加入宣傳部之後才知道席方然不在這個部門,主觀能動性當即一落千丈。從此就是一副“非必要不參與”的消極態度,直到身在組織部的席方然跑來跟宣傳部交接任務,蘇宏旻立刻變回那個熱情洋溢積極勤奮的新人。絕大部分關於學生會和席方然的小道消息,都是蘇宏旻傳給朱暄和湯天傑的,其中不少屬於獨家爆料,也不知道平常悶悶訥訥,不愛跟生人說話的蘇宏旻怎麼打聽出來這麼多。湯天傑曾經感慨宣傳部法力無邊,蘇宏旻都能給開發出八卦潛能,這群人畢業之後如果投身搞教培,還不得成社會熱點新聞話題。朱暄堅持認為主要“法力”在於席方然,她如果參加女子籃球社,蘇宏旻說不定已經是金牌經理人了。至於宣傳部那群人,未來倒的確可能會成新聞話題——在社會與法治欄目的詐騙案例部分。嚴格來說蘇宏旻就是受害人嘛。
這場佯裝出來的爭吵帶著明顯的調侃意味,蘇宏旻當時就說他們對別人的勞動成果太不尊重,但湯天傑和朱暄都以為他在湊趣,假裝生氣給這場笑鬧增加調味劑。後來發現蘇宏旻是真的有點介意,他學會有些事情不跟兩個死黨直接說了,非要吊胃口引著他們來求他,美其名曰“糾正觀念”,讓他們知道這不是隨便八卦而是情報收集,是值得重視的個人能力,需得端正態度聆聽。
如果換在平時,朱暄一定會非常好奇,變著法子從他口中套話,執著地想要弄明白他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否有什麼獨家爆料?是不是抓住了什麼幕後線索?但經過剛才一番半開玩笑的對抗,他忽然很不想這樣做。蘇宏旻也許心裏真是對他這樣評價的,也許難免會背後點評死黨特性什麼的,但被問到臉上時一定會知道這是應該道歉的事。現在一反常態地強硬承認,無非因為競爭心作祟。想在席方然看不到的地方壓過被她挑中的“同伴”,也不是證明給誰看,隻為自己心態平衡。朱暄不是第一次遭到這種待遇。上學期蘇宏旻在網絡遊戲世界中遇到一位電子技術行業的前輩,朱暄中途插嘴引起對方興趣,蘇宏旻也是一通陰陽怪氣的,直到朱暄推說有事下線,第二天才恢複如常。這一次涉及席方然,當然更為嚴重。
往深處想一想,這大概因為蘇宏旻心裏一直把朱暄擺在一個微妙的位置上。彼此起點差不多,來自差不多的家庭,以差不多的成績考入同一所學校,有差不多的愛好。蘇宏旻比普通人另多一份默默鑽研細節的刻苦,他們都承認蘇宏旻是小團體中較於“可靠”和“專業”的那個。湯天傑是運動場上橫衝直撞的悍將,行為思路都有些不會拐彎的爽直可愛,唯獨朱暄凡事不肯辛苦也不肯動腦,信奉“提前躺下就永不會被擊倒”,於是多半負責插科打諢。如果放在一出標準古典戲劇裏,就是“生”、“淨”和“醜”——也許換成湯天傑就沒有這麼叫人想不開,至少他在場上得分時的確非常帥氣。
朱暄忽然想到,童穎穎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所以她發難時席方然才覺得是“無緣無故”?但仔細想想又不太像,這兩個人未免相差太遠,除非中間有什麼隱藏的環節,能把她們單獨拉到同一個比較線上。而且童穎穎起先可能占據優勢,被席方然後來居上。那能是什麼樣的事?更難以想象了。
朱暄用眼神和手勢做出示意。不知該顧哪頭的孫夢雪明白過來,小跑著衝進商鋪抱出兩瓶牛奶來,一瓶給蘇宏旻,另一瓶塞給慢悠悠走過來的朱暄。蘇宏旻不打算就此和解,拿著牛奶邊喝邊往教學樓相反方向走。直到孫夢雪趕上幾步拉住他,一再追問答案。蘇宏旻隻說“總之我知道”,孫夢雪覺得他賣關子賣得過分,有點不高興地嘟著嘴說繞口令,什麼“我知道你知道,我想知道你怎麼知道的”,還有“我們一直一起跑來跑去,你什麼時候偷著看監控的”,但說來說去蘇宏旻就是不為所動。問急了他幹脆不說話,默默低頭看著手中牛奶瓶上的成分表。孫夢雪想解鈴還須係鈴人,是跟朱暄鬧別扭那就需要朱暄來勸,但一回頭就看到朱暄正喝著牛奶四麵張望,整個人像被按下“慢放”鍵,根本沒有來勸解的意願。
朱暄的思維其實並沒有跑遠。他在回想著剛才對話中的要點,席方然應該是第一個讀到信的人,房間鎖著門,監控沒有錄到可疑人物……最後這點最奇怪,宣傳部所在的活動室位於二樓東側,走廊是個死胡同,進出都需走同一個樓梯,必然被辦公室的監控錄下。
隻有一個例外,就在東側走廊盡頭的公共洗手間。從一樓正麵任何一個房間的窗台都可以爬上二樓飛翹的仿古式雨簷,然後到女性洗手間位置,有一扇窗的窗縫可以探入鐵絲撥開插銷。上學期偷摸去安裝攝像頭的變態學生已經證明這條路可行,且可以完美避開監控,運動神經足夠發達就能做到。但自從發生這轟動全校的惡心事,那扇窗就被修理翻新,師生們也有意無意對“爬窗”這件事多了些關注。就算那扇窗還能從外麵打開,隻為投遞一封信,用這麼惹眼的動作,冒這麼大風險,會不會有點矛盾?匿名信都是拚貼起來的,這個人顯然在竭力避免暴露自己。站在“真凶”的角度,朱暄感覺自己最多能接受“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這種程度的風險,畢竟隻是一瞬間的事,不被發現的可能性很高。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方法能避開監控?昨天有什麼機會可以利用?
“……童穎穎。信是她送去的。”朱暄在孫夢雪忍不住要過來拉他求幫忙的時候,突然說出這個結論。
他把視線轉向蘇宏旻,非常篤定:“你親眼看到的,所以你很確定。昨天童穎穎跟隨中文係同學一起進入走廊到教室去上課。她個子矮,辦公室門口的監控本來也不是拍走廊全景,人一多就很難照到夾在中間的矮個子。上完課童穎穎一直待在洗手間,等孫夢雪還有其他人都離開後才出來,把信塞進宣傳部活動室的門縫。偏偏這時候你回來了,看到童穎穎的舉動,來不及當場叫住問清楚,她就走進女性洗手間,全程沒有發現你。你沒辦法跟進去,又等不到她出來,就想到通過監控看看前後發生了什麼,結果找不到她進入走廊的確切影像。你也不知道是自己漏看,是偶然,還是她真的在處心積慮掩飾行蹤,所以你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今天早上,你把事情前後串連起來,覺得是羅妍強迫她做的。你始終沒提自己發現了什麼,另外找理由跟羅妍糾纏,也許是因為同情童穎穎的處境,避免黑鍋扣死在她頭上,反而問不出真相,也許是因為想留著底牌跟童穎穎做交換,也許兩邊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