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惡人們(3 / 3)

她還說:“這件事尚未發生。”

她肯定也沒有與童穎穎聯係,因為早上一直跟自己在一起,沒有空閑時間。她自己說過,並且朱暄也感覺得出來,她跟童穎穎的關係沒有那麼好。所以席方然憑什麼對童穎穎產生這樣大的信心,相信都已經做了初一卻不會做十五?換別的人,朱暄會覺得這是當事人故意的,就是要讓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但唯獨席方然不應該——她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她白白地成為最大受害者,現在負麵印象已經深入人心,朱暄自己就在好幾個同學聊天群裏看到各種猜測被當成事實傳播,他試著亮出照片證明,但立刻就被歪曲成“席方然不僅有見不得人的私生活,還曾經暴力傷人”。

跟著這歪話又迅速被傳走了樣,變成“磕嗨的時候殺過人”——若非神誌不清,怎會笑得那樣開心?而既然曾經磕嗨,那麼進行一些某些普通人觀念中難以接受的行為,又被人拍下照片,又有什麼不可信的?所以才要刪帖堵嘴不準議論嘛。誰不知道席方然在學生會裏很有發言權,而且粉絲超多?果然看著越清純,私下真麵目越不堪。誰有那張真正不準看的原圖?

這下湯天傑也笑不出來了,他瞬間領悟分身術似的在數個群中發言,堅持自己掌握的照片是唯一原圖,並不存在什麼“真正不準看的”。在他的努力之下,謠言進化出一個新版本:“席方然是某位社會大佬的‘寵妃’,靠山硬得很。敢拍她‘那種照片’的人已經被活活打死,照片當然也沒有了,席方然自己一點麻煩都不用擔。”

簡直循環相生,無盡無止,辯解都跟不上造謠的速度。湯天傑還要不服氣繼續爭辯,結果被編排進謠言裏,變成席方然的第十幾號劈腿對象,連帶今早跟席方然一起跑掉的事都給扣到他頭上。湯天傑隻說了一句“那不是我”就消停閉嘴了。朱暄猜著應該是蘇宏旻的功勞,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終於把蠻勁上湧的湯天傑勸服了。有湯天傑的例子擺在這裏,當然也不會再有其他敢站出來給席方然說話。

以席方然的智力,真的估算不到這個局麵?

來到舊書店之前,朱暄曾試著隱瞞穿越因素,就當作平常情況來詢問孫夢雪的意見,得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答複:“這還用問嗎?當然因為人正不怕影子斜,憑什麼要朝一個連身份都不敢亮出來的小人低頭?”

朱暄不得不承認這也有一定道理。也許席方然悄悄準備好了應對之策,隻等著對方亮招。童穎穎沒有行動就算了,如果她敢“越過界限”,就給予迎頭痛擊。按照今天早上朱暄所見,這種做法很符合她的行動風格。

朱暄把這個推測發短信告訴孫夢雪,並且附贈了席方然的手機號碼。又立刻發短信給席方然,告訴她孫夢雪有了新發現並且會跟她聯係,自己和湯天傑好心辦壞事,把情況搞得更加複雜的事情放在最後說,以免她看到氣急。間中還一半牽強辯解一半真心地安慰她說現在情況混亂也不是沒有好處,再這麼傳下去,就會變成徹底的都市奇譚,反而沒人信了。

“那個女孩今天沒來,她說是代你租的,沒給你嗎?”老板還在問。

朱暄尚未從剛才的思考邏輯中走出來,有點茫然地抬起頭,忽然意識到老板積極得很反常。平常遇到這種事一定推給顧客之間自己解決,而今居然怕生意做不成似的。朱暄之前在網絡上搜索時見到《宇宙風》這類雜誌的單冊轉手價,很難想象這點錢能讓老板一改常態。所以……朱暄瞥了一眼兩人中間一大摞雜誌,書脊破損脫色很嚴重,中間有許多已經看不清刊名。但從裝幀特點來看,顯然是同一份刊物。恐怕要把整個店鋪都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這麼多,還是在這麼熱的天氣裏,別說老板,朱暄自己想一想都嫌累。

朱暄又看了一眼那位客人。以他青少年的審美感覺,這個人外形屬於不起眼的那一類,但也不覺得討厭。大概就跟每一家都有的叔叔、小舅那類親戚差不多,有些寫在臉上的小精明,又不會覺得高不可攀。朱暄想當然地認為這種氣質一定起到了作用,也許讓店老板聯想到自家兒孫,再提出一個可觀的價格,自然比一般情況來得更有說服力。不然還能怎麼解釋?自己也曾經懇求老板幫忙找一冊書,結果老板指著一個方向讓朱暄“自力更生”,朱暄當時就覺得老板是在試圖騙取廉價勞動力——因為那裏的書堆到天花板那麼高,分明是這幾天不知道從哪兒剛剛收來的,因懶得收拾,就那麼堆著。其中有一些出版日期在半年以內的報刊雜誌,嚴格來說稱不上舊書。

這個回憶啟發了現在的朱暄。他眨眨眼睛,跟老板說那本雜誌的租賃日期到三天後為止,而且老板自己掛在牆上的租書守則總共就那麼幾條,沒有店家可以中途反悔不租的規定。

老板拿著折扇在手裏敲著,嘟囔說那麼一本舊書,小孩子拿著也沒用。朱暄立刻點頭,承認自己的確不懂什麼收藏,拿著也就是看個新鮮,不知道為什麼網絡二手書交易中舊書賣得比新書貴,也不知道為什麼差不多品相的同一刊物湊成一套價格立刻比零售總價貴好幾倍。

那位中年客人本來在專心清點其餘書冊。大約幾十本摞成半人高的書塔,他不得不用腿頂著,以免整個倒下來。直到聽見朱暄說二手書交易時,他才抬頭朝這邊多看了兩眼。任何人都聽得出朱暄這是要敲詐的前奏,但這個人沒有像店老板那樣表露出不高興的樣子,甚至連急躁都沒有。朱暄趁他注意力轉移到這邊,趕緊補充說也是按照老板自己定的規矩,損毀遺失應賠償書冊定價的五倍。那本書定價可是按照1935年來的,每冊一角錢,全年兩元。押金,租書費和賠償,總共十二塊,押金還是童穎穎付的,自己的損失隻有五角錢,而且按道理說這五角錢都應該童穎穎付。要是碰上有人想收集一整套就差一冊,出價無論如何會比這個高。

老板的臉色已經變得不好看,那位客人卻更有興致,索性將雜誌擱在一邊,抱起手臂專心等著看下麵怎麼發展。朱暄原本也是臨時冒出來的念頭,覺得店老板已經花費半天辛苦找到這麼多,進門時又聽到打聽第一冊的去向,大概率是這位客人想從頭收集一整套。但其實他也沒法看清楚那些雜誌的編號,萬一猜錯,或者別人有什麼其他後備渠道,剛才的口舌就統統白費——剛才好像他自己說過網絡二手圖書交易什麼的?店老板並不太了解這些舊書各自的價值,從他手裏交易一整套可能很劃算,單獨買一本卻是在哪裏都差不多的。交換立場想一想,朱暄覺得自己一定會選擇不多糾纏,直接上網物色了。

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因為突然被敲竹杠,著實氣到反應不過來,竟然就這麼瞪著朱暄,一聲不響。那位陌生客人又等著看好戲,更不會幫腔或者圓場。朱暄裝模作樣清清喉嚨,試圖暗示對方還有下文,卻怎樣都等不來任何一句接茬。

幾秒鍾的沉默漫長得要命,朱暄尷尬到頭皮一陣陣發麻,他開始在心裏埋怨童穎穎,要不是她昨天讓他一夜返貧,他也不至於這時候突發這麼一個奇想。更往前追溯,要不是她丟下一堆疑惑玩失蹤,他也不至於產生這種好奇和需要……就在他想到童穎穎跟那家攝影工作室的時候,店老板轉身往椅子那邊走,朱暄看著這就是一副“既然這樣就不必再談”的態度。幾乎就在店老板坐下並且把手伸入抽屜的瞬間,他脫口而出:“我也沒說條件會離譜,好歹聽聽呀!”

店老板有點詫異地抬眼瞥一下他,把手從抽屜裏收回來——手中並不是朱暄以為的指點客人去別處購買的紙條或者另一本相同的雜誌,而是一副普通老花鏡。

店老板慢悠悠地把眼鏡戴上,又慢悠悠地往後靠進椅子裏,慢悠悠地評論:“提條件就挺離譜的。”

那位客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朱暄自己也覺得這事確實值得被嘲笑,頃刻之間局麵顛倒兩個來回,明明是自己搶先發難還占據優勢,稀裏糊塗一把好牌打得稀爛。老板根本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坐下來這個舉動連反擊都談不上,完全是因為朱暄自己平白無故想得太遠,以至於自亂陣腳。

“我有一套特別想看的雜誌,找來給我看看就行,就這樣。真的,隻要看看,都不用帶走。”朱暄趕到老板的桌子前,盡量做出真誠的樣子。他事先想到自己第一次做這種敲詐勒索的事,而眼前這兩個人怎麼說都應該比自己經驗老道,對陣當中難免會有些疏漏,所以對結果要求不能太高。但淪落到反過來求受害人,也真是“業內罕見”,足以證明自己天生欠缺了些做惡人的才能。全部本事隻夠騙一下氣到發昏的孫夢雪,跟童穎穎相比都不是對手。

老板堅持自己這是舊書店,沒處去找新書,何況還是少女雜誌。朱暄當然知道這是打擊報複,當初他給老板整理那一大堆“戰利品”的時候就在其中發現許多少女漫畫,猜也知道老板大概率有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孫輩。兩個人一個故作姿態一個反複說服,來回循環了一陣,終於老板心滿意足,用一種十足為難的口吻說:“……真的就看一遍?不帶走?租給你的書什麼時候送來?”

“對,最好一本不漏,從去年到今年這個月的。隻要我看完,立刻就回家拿。而且我保證看得很快。”朱暄兩手撐住邊緣,大半個身子探過桌子。那副生怕對方反悔的急切樣子,連旁觀的客人都看不下去。

磨蹭到最後,老板施施然站起來,說好半小時內回來,就搖著扇子走了。店鋪暫時留給朱暄和這位客人看照,當然不可能是因為信任——多半是覺得憑朱暄這個智商做不出什麼壞事來。那位一看就很精明的客人才是真讓老板放心的對象。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話術,明明今天第一次來,就跟老板和熟人似的。

朱暄有點嫉妒地偷瞟著那位客人。對方正背對著他捆紮舊雜誌,為捆得更緊些,竟然用腳直接踩在雜誌封麵上。朱暄以為能收集民國雜誌的人多少有點愛書之心,至少會對這些比人年紀大的脆黃紙張小心些。

“你看著像還在讀書,特別想攢零用錢嗎?為了買書看?”

朱暄愣了一下。花幾秒鍾想了想,才明白對方的邏輯。在這個人看來,自己原本的確是想趁火打劫,用那本雜誌換一些錢或者其他什麼好處,可又缺少經驗,臨時餒怯,退一步提了個自以為可以替代實則相當荒唐的條件。跟著朱暄又意識到自己這幾秒鍾的沉默再度造成誤解,對方看著他的眼神已經有點戲弄自尊心脆弱的傻孩子的意思,他就越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有什麼不敢承認的?這個年紀開始想掙錢是好事。”那人把雜誌提起來試試,隨口抱怨了一句“真沉”。朱暄很想說這個人的行為相當混亂矛盾,他粗暴地費半天力氣,竟然是為把書捆成禮物的樣式。縱橫交錯的帶子有手掌寬,看著像仿絲綢的質地,一層疊一層編織成麥穗形狀,完全看不出裏麵包著的是舊書。後續肯定不準備再拆開了,就這麼磚頭似的一大包。為什麼不分開包裹?這麼自找麻煩又非常精致的打包方式,朱暄還真是第一次見。通常包裝精致都是因為重視收禮的人,但用腳踩就說明不是這麼回事,甚至是有些覺得厭煩的。

“你大概什麼時候能把雜誌送過來?”對方斜睨著問,等朱暄回答之後便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卡片遞給他,“那太晚了,我不能一直在這裏等著。拿到雜誌之後送到這裏來,上麵有我的電話。你跟老板說一聲,我先走了。”

朱暄本能地覺得這裏麵有些不對,卻沒來得及想清楚究竟是怎樣的不對。那個人在他拿穩之前鬆了手,紙片隨著門外吹來的微風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朱暄慌慌張張地蹲下去挪開書堆,心裏想著“萬一落到哪個夾縫裏就找不到了”。幾分鍾之後他才想到這不過是張名片,找不到難道不可以再要一張嗎?何況為什麼自己就順理成章得負責送貨上門?而這時候他已經從隻能容下手掌側麵的狹小縫隙裏用兩根手指把名片夾出來了。他懊惱地想著那個人多半就是故意的,因為拿出名片的速度快得令人生疑,幾乎沒有認真思考朱暄給出的時間和距離。雖然不知道具體為什麼目的,但這個人絕對不懷好意,約等於不是好人。

朱暄頂著一腦門子灰塵從書堆後麵直起身體,毫不意外地發現那個人早已帶著一大摞書走了個無影無蹤,而老板還沒有回來。門外強烈日光與門內幽暗陰冷分界處站著另一個人,跟那位客人走掉時一樣出現得悄然無聲。

如果說朱暄今天來舊書店之後有發生什麼好事,那就是現在了。多虧那位客人的捉弄,不然自己絕不會跟這個人輕易碰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旦發現自己在這裏,這個人就會受驚的小貓一樣跑掉。

站在光影之間的,是扶著門框向外張望的童穎穎。她背朝朱暄起身的方向,為把視線投得更遠而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憋了一口氣大喊起來:“老板!老板你在哪兒?今天是不是有人來買書啊!”

朱暄躡手躡腳地接近,在她喊累了開始嘟囔“去哪兒了”、“就該這個時間啊”這些話的時候,出其不意揪住了她汗濕的後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