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惡人們(2 / 3)

“那蘇宏旻……”

“說漏嘴也不是故意的,我說完才想到他今天一直不對勁,試一試不可以嗎?哪裏來的自信,以為什麼事都得是為戀愛?就不能是覺得你們兩個都配不上學姐,想讓你們都滾遠點?你們怎麼都這麼喜歡糟踐別人,越是相信越下得去手,垃圾看多了進腦子了是吧!一個個都一樣,蘇宏旻是不是也這麼想的,以為我喜歡他?真惡心,稍微熟一點就不能當正常看了,真是戀愛關係的,又……又……我要早知道學姐的男朋友是誰,我一定不叫他們在一起!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這不合理,你又不是席方然的什麼人,幹涉她這些做什麼?”

這句話打斷孫夢雪脫軌火車一樣的思路,反而讓她冷靜下來。她冷笑著,用手裏那張紙巾勉強擦擦鼻子:“我為什麼不能幹涉?我成不了學姐那樣的人,所以不能仰慕她,不能想讓她永遠比一般人好?不讓她信錯人,走錯路,有困難時就幫助,到幫不了的地步就鬆手交給下一個可靠的朋友,遠遠地看著她實現夢想。閨蜜不就是負責幹這個的嗎?”

“你又沒當上她的閨蜜,充其量是個粉絲。現在都流行八字沒一撇的時候先做個‘百年大計’的規劃?”朱暄忍不住想起童穎穎此前說過的話,又趕緊在孫夢雪開口之前轉回正題,“如果席方然從一開始就跟你想象的不一樣呢?”

這次孫夢雪沒有說話。遭到嚴重挫折一樣轉開視線,玩弄著手裏的紙巾。他看得到她神色的變化,甚至猜得到她的部分想法。那未睹真容的照證明這個假設有可能成立,她也許選中一個不值得寄托這麼多希冀的人。至於回答,也不難從她眼底一次次閃過的決絕中窺見——那絕不是願意歎息一聲就放下的眼神。

朱暄在心裏迅速盤算一遍剛才得到的信息。孫夢雪說漏嘴時蘇宏旻一派淡定,毫不吃驚,可見漏嘴的確是固有技能。至於今天是不是故意的,那很不好說,也許是受到潛意識操控,也許正像她說的那樣,因為察覺到微妙的不對勁,一時起意想讓他們兩個變成對手,別團結在同一條戰線相互幫助。無論哪一種都影響不大,真正讓他覺得驚訝的是孫夢雪後麵那些關於閨蜜的話。

所以,還有可能是這樣的關係?並非基於妒忌的,另外一種掌控欲?強烈到足以在破滅時生出接近“痛恨”的情緒?

朱暄的目光落到旁邊的雜誌架上。都是一些藝術、新聞方麵的期刊,內容嚴肅。學校不會訂購那些“膚淺”的垃圾雜誌,這些高深刊物又甚少被人翻閱,一直放在那邊當作報刊架掛飾,留下一塊又一塊色彩不一的曬斑——當然不可能有什麼線索,稍有智力都不會選擇使用這裏的報刊。

朱暄腦海中某種想法的萌芽就此停止生長。他用目光在周遭找了一圈,發現沒有更多的紙巾可以用,隻好將剛才用來擦鍵盤的消毒紙巾疊一疊,幹淨的一麵朝上遞過去,跟著就被不領情的孫夢雪一巴掌掃開。

“你別真的哭出來,”朱暄揉揉被她打疼的地方,不理會孫夢雪說她這是熱感冒的辯解,“我是故意氣你的,蘇宏旻沒覺得你暗戀他。至於那張照片,我覺得也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

他一邊說一邊挪開身體:“因為湯天傑太好懂了。”

圖像文件下載到本地硬盤,屏幕上出現那張被議論無數次的神秘照片。一開始隻有大片大片的馬賽克,到徹底完成的一刻,整個畫麵瞬間變得清晰。朱暄撇撇嘴,毫不意外地聽到孫夢雪發出帶鼻音的驚呼——單純的吃驚,不含傷心或憤怒的那種。

“你看,要真跟他暗示的一樣,他才不會高高興興催我們去看。”

的確如朱暄所說,那隻是一張年輕女性看不到眼睛的半臉自拍。鼻子以下沾著零星液體,舌尖俏皮地舔著嘴唇,手在鏡頭前擺一個勝利的姿勢,正好擋住胸口。鏡頭拍下她瘦長的身體,穿著露臍吊帶背心,極短的皮質褲子和馬靴,一頭順直的烏黑長發垂在身前——菱角形的紅唇,尖尖的下巴,的確跟席方然一模一樣。那白皙的膚色也像。決定性證據是那雙靴子,去年“校園歌手大賽”席方然擔任報幕員,全校都看到她穿著這雙靴子登台,腳踝處皮帶上扣著一連串毛球,中間有一隻小小的,抱著胡蘿卜的兔子玩偶。那是朱暄第一次見到這種鞋扣裝飾,從此也沒在別處見過了。

“這是學姐自己做的,別人沒有的……”孫夢雪一手指著畫麵中的靴子,一手去拿鼠標,點開一片空白的圖片屬性。朱暄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幾乎恢複先前的天真,看看屬性框,又看看照片,滿是好奇沒有其他。

“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這要是我的照片,我早就公開貼出去,巴不得全世界都看到。身材這麼好!”

的確,單以主要人物部分而論,沒有任何真正可以被抨擊為“不宜公開”的內容。

但問題是在此之外,照片中還有別的。

那疑似席方然的女性腳下有另一個人。看上去像暈厥了,俯趴得平平的。麵孔與身體特意做過後期處理,別說樣貌,連性別都分不清楚,隻能看到滿地散落的紅點。照片中的女子向後彎著一隻腳,鞋底落下一滴液體,恰好就在半空反射出燈光,成為整幅畫麵的中心點。不必多少想象力,也能知道那是傷者的血。多半臉上沾著的也是。

這是一張施暴之後的“留念”。活潑歡快得像剛剛玩成一場遊戲,甚至看不出作為“動機”的必要恨意和報仇雪恨的痛快。不看其他地方,隻會以為她要去坐過山車。

怪不得湯天傑那麼興衝衝的。他最喜歡朋克、戰鬥加美少女屬性的電子遊戲,這張照片正中紅心。也難怪他說看了白看,席方然當然不可能在學校裏這樣打扮,帶著一身血點到處走,參加什麼活動都不可能……除非萬聖節晚會,但那個提議據說已經被否決了。

朱暄在心裏默默承認,撇開道德角度,這張照片的確有種美感。完全衝突的元素反而構成和諧,好像曾在電影雜誌上看到的,那張承載攝影師反抗精神的黑白作品,再多添入一些Z世代和動漫感。從扣著玩偶的馬靴就看得出,席方然喜歡且能精準把握這種衝突風格的精髓。而那使畫麵完美的血滴巧合得好像攝影師的刻意安排……他讓思緒在這裏停住,跟著用同樣真誠的態度在心裏把自己跟湯天傑、孫夢雪打包一並譴責了一下。這是思考美學造詣的時候嗎?這是值得呼朋引伴一起開心的事嗎?

“你清醒一點,”朱暄晃一晃椅子背,提醒孫夢雪,“雖然方向完全不一樣,但這根本沒比原本猜的好到哪裏去!十足十的傷人事件,運氣不好說不定人都沒了,還好意思拍照片炫耀,被刪帖很正常好嗎?”

“有那麼嚴重嗎?不就是打架?”孫夢雪試圖擺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掩飾不住心虛。朱暄也看出來了,她大概用著一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評體係,隻要席方然沒有“遇人不淑”,也不是天生放浪形骸之人,那就不算“偶像失格”。其餘什麼事都無傷大雅。現在孫夢雪心虛,僅僅是因為剛意識到旁人的看法並不一定與她相同,這張照片隻能提供一個新的攻擊方向,無法改變總體局麵。

他注意到照片的角落,在“受害者”另一邊,和鏡頭前的女子相對的位置,還有兩雙腳。腳旁立著一隻七零八落的木框,上麵掛著被損毀大半的畫布。畫作主體已經隻剩一個大洞,四周殘存的部分能看到一些帶著鉚釘的笨重機械,還有一隻用層層疊疊的黃銅薄片當毛發的野獸前爪,踩著一個用生鏽鐵管組成的單詞:“Maahes”。

朱暄憑著多年看動漫養成對畫風的直覺,判斷自己曾經見過同類作品——在那個叫做“暴風獅子”的樂隊海報上,筆法一模一樣。海報上隻有很大一顆機械獅子的頭部,仔細畫出了內部複雜交錯的齒輪和電線。而這張照片上的畫應該是同一隻獅子的全身。

朱暄覺得這整張照片都很特異,仿佛有什麼地方觸動了他的回憶。並不僅僅是照片中的畫作,而是更具體切實的細節,例如鼻梁被打中的酸痛,反射性流個不停的眼淚,嘴裏血液的味道……可他自己是沒有被這樣痛揍過的,他很確信。這種揍挨過一次絕對忘不了。

“你不是要從照片找馬腳嗎?”他問孫夢雪。

孫夢雪點點頭,果真開始一點點仔細審讀。

“沒有相機和軟件信息,連日期都沒有,多半是用軟件特意抹掉了。看分辨率和照片效果,肯定是數碼相機拍攝的,而且加工改色許多,故意造成過度曝光的……”

孫夢雪說到這裏,無緣無故地停頓一下,瞪大眼睛指著屏幕靜默兩秒,突然尖利地嚷嚷起來:“這不是!”

朱暄被她嚇了一跳,尚未弄清楚究竟什麼“不是”,又被她抓住袖子不管不顧一頓狠扯:“席學姐身上有一道疤!闌尾炎手術,在肚臍差不多位置!這道陰影不是曝光失真的疤,這是連著上衣的透明隱形帶!防止衣服移位的,你看這裏有掛扣!這個人的褲腰這麼低,肯定能穿比基尼!席學姐說過自己穿不了的!這不是學姐!”

最後一絲不安也徹底散去。她拍手大笑,滿心歡愉流瀉出來。一轉臉看到朱暄的疑惑,她說:“寒假時學姐招待我們去參加遊泳課,我見過她換衣服呢!”

她說得十足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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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日常的時間稍晚一點,朱暄來到那家熟悉的舊書店門口,聽到裏麵有人在跟店主說話:“……缺的那本什麼時候還回來?”

朱暄因為一直低著頭看手機消息,想要轉身走掉的時候有點遲了。店主用香煙指著他,早先說話的那人轉過來,是個年紀比朱暄大得多的中年男人,不像舊書店能招攬來的顧客。

這大概就是童穎穎所說,那個會把雜誌買走,讓他從此再也見不到的人。

朱暄在心裏下了判斷,然後就繼續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機。老板問朱暄有沒有帶那本《宇宙風》雜誌?又問他租到哪天為止?朱暄敷衍地回答不知道,書不是他租的,老板應該去找租書的人問這個事。

他的“指尖會議”正激烈,來回短信已經超過包月限額。大概剛才那番解釋並沒有打消孫夢雪的敵意,她現在仍然把朱暄當作不可信賴又壞心眼的臨時隊友,不斷發短信來用吵架的口吻告知當下進展,警告他隻需說“照片裏的人不是學姐”,然後讓大家等著看真相就行了,其餘的不許亂發揮。孫夢雪堅持認為就是因為遮遮掩掩,才讓沒看過照片的人胡說八道還越說越真。還說這多半是學生會會長的“陰謀”,故意激化矛盾,才能證明他當初想要嚴格管理BBS的想法是對的。她要把照片調整好,再同樣匿名地公布出去,才不管部長怎麼交代的呢,反正沉默不語別人也不會住嘴不是嗎?

朱暄試著勸她先不要輕舉妄動,最好問問席方然本人再決定。趁她回複的間隙給席方然打電話,但都沒有接通。朱暄想可能她也找地方去上網看看了。跟著孫夢雪又發來信息,說她已經把曝光度調整正常,臉上的淺褐色液體原本是深紅色,就是因為修正膚色,才跟著也變色了。與背後那兩雙腳比起來就知道,照片女主角的皮膚其實偏黑,並不如席方然那樣白皙過人。

“這是張Cos作品,學長你知道什麼是Cos?馬賽克無法去掉,也許根本不是真人,隻是塑料模特撒上染料,我找到原圖了。”

她從手機上發送過來一條網址鏈接,然後就說自己不會輸給夏季感冒和流言蜚語,她會把真相告訴所有人。真是站在同一陣線的隊友,這時候就應該相互支持,再敢使壞就踢出隊伍。

朱暄打開鏈接看了一眼,確實是一位電子遊戲經典角色,裝扮很相似,隻是場景布置不同。然而孫夢雪這前後矛盾的說法,一聽就知道是要搞什麼大事情,絕不是亮出照片疑點澄清一下就算了。照席方然的說法,當初就是童穎穎發出的照片害她陷入窘境,朱暄著實擔心現在這張照片還原發出去會“殊途同歸”——不完全是因為以往所見娛樂作品中總會提到“世界線收束”這個因素,更多是因為他實在覺得整件事都非常不對勁,而且周遭沒有人可以商量。

席方然既然已經看到那封信,而且想銷毀它,為什麼最後讓它保持一種很容易複原的樣子留在垃圾桶裏?把它帶走不行嗎?那隻是一張紙,完全可以塞入口袋。出門就是洗手間,沾上水揉成一團衝掉不行嗎?再退一步,下樓去小賣部買隻打火機燒掉不行嗎?讓人找不到、看不見的方法千千萬萬,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特殊情況,迫使她隻能這樣“草率”處理。

她是最清楚這封信會引發什麼的人。

可她卻說:“童穎穎未必會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