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惡人們(1 / 3)

“……你今天早上就看到那封信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還跟我說童穎穎未必有這份閑心做這件事,你明知道她已經幹了。”

“那封信不算,真正引發問題的是後麵她發出的照片。”

間隔一兩分鍾,席方然迅速發來第二條回複:“也許她放下信的時候還是原先那個童穎穎,穿越回來之後就忙得忘了吧。”

不可能。

朱暄將現有線索在腦海中按順序排列,組成自認合理的事件時間表:下午一點鍾過後,自己在舊書店跟童穎穎見麵,最晚三點鍾,童穎穎必須已經抵達新聞教學樓,才趕得上跟其他人一起進入教室。一堂課加上休息總共一小時四十分鍾,四點四十課程結束,孫夢雪去往活動室,童穎穎進入洗手間等待。到五點前,孫夢雪完成宣傳部的活動和清掃,與其他人一起鎖門離去。最晚五點鍾,童穎穎必須已經放下信並離開新聞係教學樓,才能在五點十幾分的時候在舊書店門口遇到自己——照這個順序看,童穎穎唯一可能拿到《宇宙風》雜誌的機會,隻能是離開舊書店去上課之前。而知道朱暄想要《宇宙風》的童穎穎,多半已經是穿越回來的童穎穎了。

她是故意這樣做的。不是不知道這會帶來什麼,她就是存心讓席方然重新經曆一遍。經曆多年成長,有更為要緊的目的,她念念不忘的仍是這件事。

“那照片也發了。”朱暄在手機上輸入。

這次席方然遲遲沒有回複。

身邊的孫夢雪一邊輸入文字,一邊瀏覽留言,眼睛顧不過來似的一眨不眨。剛才湯天傑要拉著朱暄去宿舍用電腦登入BBS“鑒定一下”,被朱暄拒絕了。他陪著孫夢雪到新聞教學樓內小型閱覽室,借公用古早台式機尋找那張不見蹤影的照片。擺到明麵上的理由隻是不想現在跟蘇宏旻呆在一個空間裏,而且有些話還要單獨問孫夢雪。並沒有想到如果照片真像湯天傑形容的那般,他跟孫夢雪一起看到是否會尷尬。幸好湯天傑也沒有那麼細膩敏感,隻說反正待會兒你們還是得來找我,然後就真的放過他們了。

那張照片絕對曾經存在過,但恐怕早在湯天傑找到他們之前就已被刪除。整個BBS騷亂的或許就因那張照片而開始,現在卻嚴重偏離起點。大量用戶將發言設置為“發表新話題”,哪怕隻有幾個字也單獨占一個主題,於是頃刻間攻擊管理團隊、內容單一重複、汙言穢語、臆想栽贓……各種各樣的帖子滿坑滿穀,充斥用來分享生活點滴小事的日常交流區。有部分用戶留言表示驚駭,疑問,不明白這一場集體行動由何而生,但很快就被一屏幕一屏幕像流水一樣刷新的話題衝走。正常人比不過那些異常興奮的搗亂分子,漸漸也就不說話了,氣氛更壓倒性地向另一邊傾斜,隻剩管理團隊沉默地與之對抗,反而更激起他們的鬥誌。

這一場“無聲的戰爭”打到現在,放眼望去隻能看到一片烏煙瘴氣。

孫夢雪一上線就被抓壯丁。與她一樣權限不夠封號的部員拉她幫忙,靠人力挑出那些相關討論的、求照片原圖的、再次貼圖的……種種主題,手動點擊掃進回收站。試圖用隱語繼續說三道四,在其他話題下陰陽怪氣,也需一並揪住刪掉。偶爾誤傷無辜要在第一時間恢複,還得上下聯絡,商討撰寫公告,朱暄隻看到她運指如飛,一刻不停,忙得好像長出二十根手指。

“……鬧事的ID都來自校外,跟早上一樣,”孫夢雪恨不得把頭埋進屏幕去,咕咕噥噥地不知算自言自語還是跟朱暄說話,“據說是因為學姐沒有按時做到信裏的要求,‘勒索犯’說要亮亮顏色,後麵還有真格的。不會是同一個人,是許多人經過代理服務器到公共互聯網,又返回來的。發帖可能借用程序,所以有那麼多重複。部長到哪裏去了,這麼關鍵的時候還不開放權限給我們!”

“你沒把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告訴別人吧?別忘了你剛保證過絕對不會再說漏嘴。”朱暄俯身過來,看到她的聊天記錄。宣傳部的私密交流群裏也正七嘴八舌,有人追著問孫夢雪有沒有找到線索?孫夢雪反過來索要照片,但堅決不肯與之交換,此外一個字沒有透露。任憑對方如何套話,一概置之不理,隻堅持照片一定是電腦合成的,不讚成的話就拿出照片來鑒定。

這女孩一定知道些什麼,她此前的話語中已透露出關鍵信息。但怎麼才能讓她說出來?直接問肯定是不行的。他試過了,孫夢雪就像現在一樣假裝沒聽見。

朱暄扶著椅子靠背,看看她的側麵,又看看電腦屏幕,皺起眉頭來。

滿屏幕留言全在相互添油加醋又相互較勁,越來越往偏激方向發展。有人說這不是明擺著有意偏袒嗎?是不是因為席校花是學生會的,就理所當然比別人多一重“不被議論”的特權?有人說,上次爬窗去女性洗手間安裝針孔攝像頭的學生怎麼就全校通報還受處分?道德層麵都一樣是行為不檢點,法製層麵都是違法。席方然這照片發出來得算是公開傳播那什麼圖片的既遂犯,那個學生被抓住時還沒把錄到的東西公開放出去,是未遂,沒給任何人造成傷害。怎麼過錯小的反而不配被保護?以人文學科著稱的學校裏麵不講人人平等嗎?又有人說,照片不是席方然發出來的,可照片裏的主角是她,某讀物也不是女播音員寫的,追究責任時那位播音員就算無辜嗎?席方然就該出來負責。

孫夢雪氣得把鼠標捏至哢哢作響,按下“確認刪除”時鼠標指針跟著手一起顫抖。

“冷靜點,他們在故意挑逗大家生氣。”朱暄從背後遞給她半袋手帕紙。剛才路上看到她滿臉漲紅,他特地預備好這時拿來打開話題。沒想到她又氣又急無暇他顧,扯過紙巾卻並不因此多給他些許問話機會。一轉頭在宣傳部交流群裏用吵架的口吻問為什麼還不關閉論壇發言和注冊功能?部長如果沒有權限,那權限在誰手裏?計算機部的人不能幫忙讓服務器癱瘓嗎?有沒有人認真想管好事?

咄咄逼人的不隻有她。有人猜測鬧事者來自隔壁學校,因雙方積怨已久,互相是對方“別人家的孩子”。剛說完就遭到群起斥罵,因為以往許多時候比現在競爭激烈,也沒有見到隔壁學校這樣下作過。戲稱“宿敵”的良性攀比中,大家都有默認的底線,犯不著搭上個人前途。然後就有人警告說不要去隔壁學校試探套話,拿自家醜事往別人頭上潑髒水,萬一潑不成再給抓住就太丟臉了。

又有人說也許是管理權引發的報複。慣例宣傳部應該歸學生會會長直接負責,正是席方然爭取到本部基本自理權限,還附贈校內BBS的管理權——有人反駁說那不是靠著副會長們跟會長較勁的機會嗎?不是席方然一個人的功勞,是幾位副會長說BBS應該是全校學生交流的平台,不能成為個別人或個別組織的工具。為什麼光報複她,不報複幾位副會長?

——這不是剛好證明了會長說得對?BBS無需任何身份實證就能注冊發言,早晚有一天亂起來。

——實名製發言誰還敢說話?哪怕有人湊到飲水機龍頭上洗腳,你敢公開告訴大家,不怕被事主打上門來?

他們被限令不能跟鬧事者正麵衝突,發不出去的邪火統統轉向自己人。爭執中逐漸靠彼此親疏劃分出複雜陣營,並不比BBS上的戰況簡單。

朱暄眉頭皺得更深。

網線另一端那些麵目不清的人也許從匿名勒索者的行為中得到啟發,確信經過多重技術手段掩飾行蹤便不會被捉住,於是趕忙把日常藏著的心思盡情釋放,有種“錯過這一次便要等下一世”的迫不及待。另一些愛看這最終無需由自己負責的“暴亂”,便慫恿每一個可能站出來做“暴徒”的人,無言許下“絕不會被發覺真實身份”的承諾。在管理團隊技窮的窘迫襯托下,這虛無的承諾竟然顯得十足可信。

孫夢雪試著與宣傳部成員們討論究竟什麼人能有這樣大能量,糾集一批烏合之眾?朱暄卻覺得這一切都並非刻意,隻是隱藏真實IP的方法泄漏出去給普通學生們知道,無名惡意就此點燃一場狂歡。積極參與的人越來越多,詭辯的聲量足夠高便無需理直。混淆是非,胡攪蠻纏,顛倒大眾默認的“正確觀念”,自以為是真理戰勝了矇昧。不肯跨越界限的人被當作愚昧怯懦遭到鄙夷,持異議者懾於浩大聲勢選擇沉默,懵懵懂懂的看客追不上迭新速度,於是漸漸從半信半疑發展到主動附和。朱暄忍不住猜想,最初引發這場騷亂的始作俑者們,現在是覺得好笑,還是因為事情鬧得太大而有些害怕?會不會正洋洋自得?見到這麼多人加入,有種挑戰固有秩序的傲然,仿佛站在高世人一等的位置,傳遞了智慧的火種——越是現實中憋屈的失敗者,越會沉溺在這種虛假感覺中不能自拔。至於那些把歪理洗腦當作自身理性思考判斷的,同樣會為捍衛自己的“選擇”,唇槍舌劍“戰鬥”到不遺餘力。

但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他們必定有相互傳授方法的聯絡渠道,找到這個渠道就能揪出一連串相關人員。網絡上的喧囂會隨之沉寂,現實中被挑起的情緒卻不會那麼容易收場,總要有某個具體的犧牲品去承受。這超過了朱暄的生活經驗,除去席方然所說“近似霸淩的孤立”之外,他也想像不出別的結局。

朱暄真有些頭疼。不知道是不是這一早上的經曆終於量變引發質變,他一時看什麼都有些陰謀論,看每個人都覺得不正常。席方然,童穎穎,孫夢雪,都在做出常理說不通的事。唯獨兩個人的行為符合邏輯,一個蘇宏旻做的不是好事,另一個湯天傑不在狀態,不能指望太多。

一直沒上線的宣傳部部長短暫露麵,對孫夢雪發了很長一段話,又旋即消失。大概意思是說不傳播不關心才是對當事人的保護,沒有確切結果的事最容易被遺忘。宣傳部原本職能就不是解決問題,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刪除相關內容斬斷討論的源頭,一切都盡力推向“不了了之”,爭取盡快恢複日常平靜。再大些的動作不是各位能擅自作主的,需要向指導員申請。何況關閉論壇,勢必引起所有學生討論,原本不知道的,不關心的,注意力都被拉過來了。這種不恰當的反應等於跟著推波助瀾,正中那些鬧事者的圈套。所以各位要保持冷靜,避免事態進一步激化。

看樣子這番話不是對誰單獨說的,而是打算公開勸誡所有部員。孫夢雪激動到開始抽鼻子,她把部長的話轉到交流群裏,邊打字邊自言自語說,誰保證一定會平靜?那些人胡說八道些什麼,大家看不見嗎?我們不說話不反駁,所有人就都相信他們了!從一開始就應該坦坦蕩蕩,有照片怎麼了?我相信學姐的人品,照片她肯定有解釋。

“你難道喜歡蘇宏旻嗎?”朱暄在孫夢雪用掉最後一張紙巾的時候,突然說出這句話。

“啊?”

這個問題來得毫無征兆,孫夢雪不由愣住,錯失製止他的時機。朱暄擠到她跟電腦之間,接過鍵盤鼠標,切換對話框,登陸自己的私人郵箱。剛才他從手機上發消息給湯天傑,問他有沒有存圖?果然瞬間收到回複,說原圖已經發送——湯天傑就是算準了他們找不到照片,才說出“早晚還是要來求我”的話。

從區域性網絡登陸外網速度慢得可怕,朱暄趁孫夢雪還在愣神,轉過來用身體擋住屏幕,又追問一句:“你覺得那張照片是什麼內容?”

孫夢雪在愣神之中再愣一下,紅著臉像是無法決定要不要撕破臉大罵,最後隻用變調的聲音嘟囔一句:“有病!”

朱暄知道這是她情緒不穩的緣故。之前她好奇纏著湯天傑一定要打聽照片內容,保證絕對不追究他傳播的“罪過”。結果聽到湯天傑一番沒有具體描述的暗示、比喻,足夠聽者產生極為不好的想象。然後孫夢雪就一直像受刺激的小貓一樣六神無主。

“是情侶之間,明確照出臉和身體的那種,對吧?甚至可能更糟糕,不是情侶的那種?看看論壇留言,都是在用各種形容詞暗示這些內容。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事實,”朱暄打量她的表情,“你也這樣以為。卻一直要求看到照片,真是為了更好的解決事情?”

孫夢雪張張嘴想要辯解,朱暄立刻搶在她出聲之前截斷:“你在我麵前轉述蘇宏旻的話,主動提出要求調看監控,又說蘇宏旻手裏一直有鑰匙,一步步擠兌到無法回避真相,哪個說話不經大腦的人說話這樣精準?蘇宏旻認為你平常是個好隊友,偏偏你今天一直盯著他搗亂,他不在時,被追問被套話都可以做到不透露。不要跟我說是當麵和隔著屏幕的區別,我也問過你好多話,你就不肯說。今天的事每樣都關乎席方然,如果不是為喜歡他,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是負責圖文的!”孫夢雪終於嚷嚷出來,“有照片原圖我就能對著一個個像素找錯位,做過什麼手腳,我一下就能抓住!其他人可以嗎?誰有我用心?”

雖是小閱覽室,平時也要“保持安靜,不得喧嘩”。因沒有其他人在場,他們兩個的吵鬧才一直沒有被阻止。這情況不可能長久持續,有話需要趁現在趕緊說。朱暄已經提前想好一番逼迫她開口的說法,可現在似乎並不需要他助力,被激怒的孫夢雪已經控訴得停不下來:“我沒做過給學姐添麻煩的事,學姐自己都信得過我,憑什麼在這裏受你汙蔑?你以為我要落井下石是不是?你就這點智商嗎?你去跟學姐說,看看她相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