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西眸光大亮,“什麼時候給你的?”
“昨天。”
李唯西心中泛起漣漪,隨即轉身帶著宋摘星出去。
宋摘星被他拉得腳下生風,知道他很是著急,問道:“蘇靜芳對付不了蔣超,昨天就想自殺了是嗎?”
李唯西沒回答她,將她再次帶到蘇靜芳的房間。如今再看蘇靜芳的屍體,李唯西竟有些觸動,眼眶微紅,閃著淚光。
通平街道外老樓一角,滿目的垃圾隨意丟在馬路牙子上,在夏天燥熱的夜裏發出難聞的惡臭。昏黃的燈光圍成一團,照著飛蟲和蒼蠅,蔣超抽著煙站在樹下,正等著警察過來。
他剛剛報了警,出警隻需要幾分鍾,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再次拿起電話,撥通了時越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後他掐了煙,聲音也變得客氣許多,“我是小雪爸爸,小雪是不是快出院了?”
時越聲音清冷:“一周後可以接回家。”
“那我準時去接,這陣子辛苦你了。”
時越似乎很不習慣他的客套,電話中傳來的聲音疏遠冷淡,“你之前從來沒看過小雪,最好來病院見見她。”
“是是,我肯定去。之前不去還不是因為蘇靜芳攔著我,她一直跟我搶女兒。”
“所以你不替她交住院費,就是為了讓她熬不下去將女兒給你?”
“要麼說醫生聰明呢。”蔣超痞笑,“我這也是沒辦法。”
對麵的時越心寒,不知他到底愛女兒還是愛他自己,連這種事情都能以女兒為籌碼。擅自爭奪撫養權還要花錢訴訟,等蘇靜芳死了,他接收小雪便順理成章。
時越最終什麼都沒說,淡淡道:“小雪隻剩你一個親人了,希望你好好對待她。”
“絕對沒問題,您放心好了時醫生。我可是小雪的親爸爸,我絕對會好好疼愛我女兒。”
時越靜默,蔣超笑嘻嘻地繼續說道:“要不是蘇靜芳一直沒死,我早就想接小雪過來了。我現在就剩這唯一的孩子了,我也舍不得我家小雪再受苦。”
電話中傳來盲音,蔣超後麵想說的話硬生生憋在嘴邊。他看了看手機,挑眉不屑:“牛逼什麼牛逼,我養我自己孩子犯法了。”
他又往馬路上吐了口痰,接著給另外一個人打過去。
“小心肝兒,你不能生也沒關係,等我把小雪接回來咱們一家三口就能團聚了。”
蔣超掛了電話後神清氣爽,他得意地哼著曲子,伸了個懶腰。他又拿出來一顆煙,忽然聽見警笛聲傳來,由遠及近,愈發尖銳刺耳。他連忙往前走了兩步,把煙塞到西褲口袋裏,翹首盼著警察趕緊過來。
地下室中,宋摘星隱約聽到外麵吵嚷紛雜的聲音,猜到警察應該快到了。隻是如今她仍然不明白李唯西的舉動,不知道他怎麼這樣難過。
李唯西將丟在衣櫃旁邊的寓言故事拿給她,那本寓言故事的封皮很舊,裏麵的一些書頁都破損了,個別地方還沾著飯粒和湯漬,看起來像是被人經常翻閱才變成了這樣。
李唯西問道:“你知道金羊毛的故事嗎?”
這個故事宋摘星之前聽過,如今記憶有些模糊了。她翻開寓言故事,找到了講金羊毛的那一頁。
“傳說科爾喀斯有一件稀世之寶金羊毛,很多人為了得到它而踏上了艱險的路程,但他們都沒成功。伊阿宋為了給父親複仇,帶著好友前往科爾喀斯拜見國王。但是國王卻讓他做兩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答應他如果做到了就將金羊毛給他。後來,國王的女兒美狄亞愛慕伊阿宋,偷偷將神藥塗遍伊阿宋的全身,讓他擁有神力,這才讓他順利刺死四麵八方凶惡的武士,又製服了毒龍,最終完成了國王讓他做的兩件事情。”
宋摘星將書合上,接著道:“然而成功之後伊阿宋從國王的眼神中覺察出他不會善罷甘休,遲則生變,於是當晚就盜取了金羊毛。得手後他帶著美狄亞回到故土,最終複仇成功坐上王座。”
李唯西默默道:“很多人都知道金羊毛的故事,卻不知道美狄亞的故事。”
宋摘星也有些迷糊,“她怎麼了?”
李唯西眉目疏淡,“美狄亞用自己的法術幫助伊阿宋完成了自己父親定下的不可能任務,條件是伊阿宋要和她結婚。取得金羊毛後,美狄亞和伊阿宋一起逃走。美狄亞的父親派她的弟弟前往追回她,然而美狄亞卻殺死了自己的弟弟,並將弟弟的屍體切開分割成碎段,拋在山上各處,讓父親和追趕的差役忙於收屍,以此拖延時間讓她和伊阿宋順利逃走。”
宋摘星又將寓言故事打開,發現並沒有這一段。金羊毛的故事最後隻有小小的備注,宋摘星看完大吃一驚。
她緩緩讀道:“伊阿宋回國後移情別戀,美狄亞由愛生恨,將自己親生的兩個孩子殺害,同時也用下了毒的衣服殺死了伊阿宋的新歡,逃離伊阿宋的身邊,伊阿宋也抑鬱而亡。”
李唯西淡淡轉身,看著蘇靜芳說道:“她的打扮,是那幅畫裏小雪的打扮。兩個女兒的頭發上都紮著花,胳膊上戴著珠子,蘇靜芳在模仿她們的樣子。”
宋摘星張了張嘴,心中疑惑,“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無法殺死自己的丈夫,就殺死自己的孩子讓丈夫難過。”
“不……”宋摘星一時難以接受,“難道蘇靜芳下午也想殺了小雪?”
她想起來蘇靜芳根本不常去西山精神病院,想到連時越和瀟瀟都認為蘇靜芳不疼愛小雪,想到蘇靜芳對小雪的狠心和冷淡,愈發震驚,“蘇靜芳恨小雪,恨她的出生給了蔣超出軌的機會,恨她給自己帶來了麻煩。她……真的有殺小雪的念頭?”
“我相信這些恨,都是蔣超帶給她的。她要蔣超痛失愛女,要他與自己一樣生不如死。”李唯西眸光深邃,呼吸漸疾,“你還記得小雪母親下午推了小雪一把嗎?”
“是,她狠狠推了小雪一把。”
“她在救她。”李唯西凝視著床上的人,慢慢說道,“在小雪撲進她懷裏的那一刻,她根本不想對小雪動手。所以她推了小雪,狠狠地推開她,讓她不要接近自己,以免受到傷害。”
宋摘星腳下趔趄,她沒料到蘇靜芳對小雪的冷淡和排斥竟然是這個原因。
“摘星,她首先是個女人,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她無法原諒蔣超對她做的一切,如果她殺不死蔣超,很可能就要殺死他們的孩子。”
宋摘星眼眶盈淚,“她最終沒做,她沒傷害小雪。”
“是的,她還是個母親。”李唯西哽咽道,“所以你看她打扮成小雪的樣子,死在這張床上,就是為了讓蔣超看見她的那一刻,讓他以為自己的女兒死了。她想盡辦法要讓蔣超難受難過,不惜用自己的死為代價來喚醒他的良心。”
“可是蔣超一點反應也沒有。”宋摘星的聲音壓抑而失望。
李唯西站在原地,此刻對蘇靜芳充滿敬重和欽佩。一個苟活在生活重壓下的女人,肉體和心靈得到了雙重摧殘,長期苦痛下連精神也出現了問題,她活在滔天的恨意裏,可她卻對傷害自己的人毫無辦法。她隱忍、克製住自己的情感,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蔣超嚐到苦澀的滋味,然而事實卻不斷向她證明著,蔣超沒有得到半分懲罰,他遠比自己活得風光,活得好。
“生活給她那麼多苦楚,她最終也沒有選擇傷害別人。”
李唯西喑啞出聲,帶著莫大的哀涼。他從她手中拿回寓言故事,翻開美狄亞的那一頁。
書上什麼都沒寫,他卻對著書本一字一字讀道:“世人皆看到美狄亞的凶狠可憎,卻不知道她從由愛生恨的那一天開始,就日日承受著蝕骨的痛苦和煎熬。”
宋摘星再次看著頭上戴著各種發卡,手腕上戴著各種劣質珠子的蘇靜芳。她在不甘中死去,她把自己畫成一個小孩子,在死之前還想為自己的一生鳴一聲不平。離婚時那麼恨她的丈夫,卻又為了小雪以後的生活硬撐著去求他,然而他毫不珍惜,毫無憐憫,她有多絕望才想對自己的女兒下手,想著兩人一起死去,也好過在這世間苦捱。
宋摘星哽咽道:“時越說小雪媽媽走後,小雪還做了沙盤,希望父母兩個人能複合。看來蘇靜芳從沒有在小雪麵前說過她父親的壞話,還讓小雪保持著對情感和生活的熱愛,她真是一位勇敢的母親。”
都以為蘇靜芳不愛自己的女兒,殊不知蘇靜芳早已將殘存不多的愛全部給了自己的女兒,而自己卻飽嚐著如洪水一樣的痛苦。
走廊裏忽然傳來蔣超興奮的聲音,他身後跟著很多看熱鬧的人,把警察都隔在了最後麵。
“就是這個房間,咱們快到了。”
他的聲音裏沒有半分悲痛,似乎蘇靜芳的死對他而言無足輕重,甚至為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李唯西與宋摘星看了蘇靜芳最後一眼,默默地準備出門,然而兩人還沒到達門口,一聲慘叫突然襲來。
緊接著所有人都嚇得驚呼後退,叫聲連連。
李唯西連忙出門,卻被眼前的一幕徹底驚呆。
隻見假手男人不知從哪裏一躍而起,用僅僅完好的一隻右手殺死了蔣超。他那隻幹癟露骨的手帶著巨大的力量,將尖銳的刀鋒直直插進蔣超的脖頸。鮮血濺在假手男人的臉上,看不出他的表情。
宋摘星跟著出來,單手捂住嘴巴,她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蔣超死前的一抹笑意還沒消失,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嘴巴裏不斷冒出鮮血,腦勺後麵已蔓延開一灘濃稠的血跡。假手男人衣衫襤褸,半坐在蔣超身上,而蔣超華麗的手表,光鮮的衣服和名牌皮包在假手男人的襯托下顯得愈發冰冷璀璨。
李唯西終於看見了蘇靜芳自殺用的那把刀,刀柄還帶著汙漬,灰撲撲的,卻不妨礙它穿透蔣超的身體。一截白刃露在外麵,透著冷森森的寒意。
趕來的警察迅速支開圍觀的人,將現場封鎖起來。而宋摘星忽地轉身向著假手男人的房間急速跑去,她檢查了男人的抽屜和床鋪,最終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堆藥瓶。
她發現了假手男人的診斷單子:肝癌晚期。
李唯西跟著進來,看見桌子上小雪畫的那幅畫被他撕去了一塊。他撕掉了父親,藍天白雲下,母親帶著兩個可愛的女兒唱歌跳舞。
宋摘星痛哭出聲,眼淚落到圖畫裏:“她們終於在一起了,她們再也沒有煩惱了。”
她哭得悲戚,想到蘇靜芳死前的不堪和絕望心如刀絞。她哭了很久很久,將眼淚當做對蘇靜芳最後的祭奠。
李唯西帶著宋摘星出來時,連蘇靜芳的房間都被警察團團圍住。局促的地下室更加擁擠悶熱,圍觀的人滿身是汗,卻沒有一個人為難坐在地上的假手男人。他們靜默地站在旁邊,麻木的眼睛被渾身是血的蔣超吸引著,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們了解自己同類,知道假手男人必是有什麼苦衷。
假手男人一直是個好人,他給鄰居修門,給小孩子糖水喝,給蘇靜芳送去了風扇。他的手在工廠上班時絞在了機器裏,工廠許諾為他的下半生負責,然而他卻拒絕了。他帶著病住在不大的地下室坐天等死,他活著或者死了都沒什麼重要。
李唯西牽著宋摘星的手離開,兩個人一路向上,出來老樓時天空黝黑,星光寂寥。
“蘇靜芳放在小雪枕頭底下的字條上寫了什麼?”他問。
宋摘星仰頭,看著遠遠的迷蒙的月亮道:“媽媽愛你。”
即便身在出口,兩人依舊能聽到下麵吵雜的聲音。一切發生的太快,讓李唯西心中哀寂不已。龐雜的地下群租房像一頭看不見的猛獸隱藏在城市中,沒人在乎像螻蟻的他們,然而他們之間卻惺惺相惜,充滿溫情。
他輕輕問她:“你玩過動物紙牌遊戲嗎?”
宋摘星眼眶還紅著,聲音寂寂,“小時候常玩,一象二獅三虎四豹五狼六狗七貓八鼠。”
李唯西再次牽起她的手,她的手心還是那麼涼。
“老鼠可以殺死大象,乞丐可以殺死國王。”他帶著她離開,“人貴有敬畏之心。”
“是啊。”她慢慢重複著,“壞事不能做盡,人貴有敬畏之心。”
狹窄的街道影子寂寥。路燈昏黃,通平的夏夜沒有一絲風,一切都被濃稠的空氣吞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