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薇汗津津地出來,李唯西囑咐方琳帶她去治療室睡一會,自己則再次進入谘詢室。
長身繞過空椅子,他揚手將筆筒內的鋼筆拿起來。它的外殼近似鋼筆,然而實際上卻是一把錄音筆。心理醫生在麵對特殊病患或者重大病情時都會錄音以作內部資料歸檔,他將錄音打開,聽了幾分鍾後臉色大變。
他單手撐住桌角,額頭上不斷冒著冷汗。
方琳推門進來,和李唯西報備:“做了淺度催眠,已經睡了。”
她見李唯西遲遲沒說話,上前問道:“錄音了嗎?沈秋薇都說了什麼?”
握著錄音筆的那隻手微微顫抖,拇指向筆尖移動半分,他按了按鈕,輕輕抬頭。
“沒有。”
方琳隱著愁容:“我們沒辦法知道她到底因為什麼才會這樣,她的心結解不開,普通的治療基本不會起作用。”
李唯西垂眸,淡淡道:“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他近乎懇求的語氣讓方琳一驚,以為他太過勞累了,連忙轉身出門。方琳輕輕扣上房門的一刹那,李唯西跌坐在凳子上。
他剛剛刪掉了裏麵的內容,然而沈秋薇說的話卻一遍遍在他腦海中重複。他的薄唇緊抿,呼吸愈來愈淺,眉心蹙起,將臉色襯得愈發蒼白。
沈秋薇在自我治療的過程中透露出她對陳西晚的懷疑和恨。當年林落雪是陳西晚的病患,而在林落雪被強暴的那一晚,她親眼看見陳西晚去過心理科。所有人都以為那一晚是自己的父親顧伯棠值班,隻有父親一個人在,卻沒有人知道陳西晚也去過。
最重要的是,當年林落雪已經對陳西晚發生了移情,她深深喜歡上了陳西晚,而陳西晚也對林落雪動了情!
一切都被陳西晚的妻子沈秋薇察覺,她深深地埋著這個秘密,深受巨大的痛苦,孩子為此流產,而她也連續做了十幾年的噩夢。
難怪陳西晚要請辭院長職位,難怪沈秋薇無法向陳西晚傾吐心結,難怪每每陳西晚與她溝通工作,她都會做噩夢。在她心裏,陳西晚的工作就是她的噩夢。
李唯西冷汗涔涔,他現在還有一件事急需確認。林落雪的姆媽到現在都不曾吐露當年的事情,林落雪身上到底還埋藏著什麼樣的秘密。他顫抖著手撥通了電話,宋摘星的聲音隨即傳來。
他嗓子發緊,沉沉道:“摘星,每個人都有弱點嗎?”
宋摘星幾秒後答道:“有。”
李唯西淺笑,笑意未達眼底便消失了,“可是我發現一個人沒有弱點,她隱瞞著當年的事情,無論我哀求她還是逼迫她,她都不說。”
“如果你對她好也無法感動她的話,或許在你之外,有讓她更害怕的人。”
李唯西暗暗開口:林雨澤。
宋摘星有些奇怪,“她做了壞事嗎?”
“或許吧。”
聲音甫一落地,李唯西忽然抬頭。他想到了她的弱點,隻是還沒開口,便聽對麵的宋摘星說道:“那麼隻有一個辦法讓她開口,她做了壞事,一定心有恐懼,那件事本身就是她的弱點。”
李唯西原想同她說一樣的話,如今便什麼都不需要說了。他緊緊握著手機,低語道:“摘星,我需要你。”
雲密監獄。
孫鳴一直守在門口,等兩位警員出來一忙迎上前去,給他們遞了麵包和橘子汁。
為了肖雅潔的事情,孫鳴特別從單位趕過來,希望審問環節有所突破。肖雅潔參與非法遊戲設計與實施,罪行已經板上釘釘,隻是李唯西囑咐他務必盯著肖雅潔,讓她說出周鳴山的罪行。然而一連多天肖雅潔就是不鬆口,根本沒有招出周鳴山。
兩位警察有些疲憊,知道孫鳴一直跟進肖雅潔的案子,如今隻對他搖了搖頭,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孫鳴幹脆推門進去,卻陡然迎上肖雅潔微笑的眉眼。
他心一驚,“你知道我來?”
肖雅潔一身囚服,臉上素淨無比,沒了往日的精致妝容,顯出一分將老之色。然而她唇角揚著笑,深深的笑意帶著輕蔑和不屑,給人刺骨的寒意。
孫鳴輕踮著腳靠近她,疑惑道:“周鳴山不惜利用你,又設圈套讓唯西親手將你送進監獄,你該恨他才對。”
肖雅潔的手指還保持著夾煙的姿勢,她沒向孫鳴提任何要求,淡淡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和周鳴山無關。”
孫鳴歎氣:“你就算不說,唯西也會治好林雨澤,讓他揭穿周鳴山。你說了還能減刑,這又是何必呢。”
“我說過和周鳴山毫無關係!”肖雅潔乍然揚聲,目露凶光,“一個警察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就可以隨意指控別人嗎?”
孫鳴愣住,肖雅潔說得對,即便現在對周鳴山有莫大的懷疑,隻要沒有證據,就沒有人能對他怎麼樣。他依舊風光無兩,即便公司股市大跌,也不妨礙他繼續賺錢和交易。他出入政商兩界,在社會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接管了林雨澤的公司更是洋洋得意,沒有任何人能懷疑到他頭上。
隻是孫鳴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都到這個時候了,肖雅潔為什麼還要維護周鳴山。
他想起肖雅潔剛剛對他的笑,是勝利者的笑。
肖雅潔緩緩出聲:“李唯西不可能贏過周鳴山。”
孫鳴退到門前,知道再說無益,轉身欲走。
“等等,”肖雅潔攔住他,“我要見李唯西。”
孫鳴看著她,“他不會來的。”
肖雅潔唇角抖動,“如果想要看好林雨澤,他得來求我!”
這次換孫鳴笑起來,淺淺的,自信而明朗。
“他已經找到了催眠指令,不會來求你。”
話出口的一瞬間肖雅潔好似被雷擊中一般,原還端莊持重的一張臉瞬間崩塌。她坐在審訊椅上無法動彈,然而手指卻狠狠攥進掌心裏不停地顫抖。她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大口喘著氣,胳膊扒住椅子的邊緣,她想站起來,卻再也沒有半分力氣。
孫鳴知道,在這一瞬間,肖雅潔的一身驕傲已蕩然無存。
傍晚,夕陽的餘暉灑在池塘水麵上,粼粼光波如珍珠一樣璀璨。
李唯西開車將林落雪的姆媽帶到了京大醫院,泊好車後姆媽卻遲遲不下車。李唯西斜倚在路旁,也不催促,等著她自己下來。
夕陽退沒時,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最終緩緩下了車,一步步向醫院花園走去。
李唯西拜托宋摘星將父親推到花園中,如今兩人已經在樹蔭下等待。顧伯棠還是癡呆的樣子,目光無神,麵色蒼老,下體一片洇濕,今天已經是他第四次換衣服,在他的世界裏已經不認得所有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李唯西並沒有強迫林落雪的姆媽,他到了她的家中說明來由,希望她見見自己的父親,姆媽在靜默半晌後便答應了他。
即便和姆媽說再多關於父親的事情,姆媽也會覺得他離自己很遠,與自己無關。但是當她親眼見到父親如今的樣子,或許便會明白自己的隱瞞已經對別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李唯西在賭,賭她對父親有愧疚感,賭她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會與自己說出真相。
出乎李唯西意料的是,在姆媽甫一邁入京大醫院時,她就已經支撐不住了。往事一幕幕襲來,她的眼睛裏充滿渾濁的淚水,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她在世上活不了幾年,僅僅感懷二十年前的事情就已經讓她崩潰。她走得越來越慢,臉上的淚水越多越多,當她最終走到池塘邊看見顧伯棠的樣子時,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嘶啞。
姆媽淚眼迷蒙地看著顧伯棠,他早已沒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如今老得像具枯骨。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年顛沛流離東躲西藏,不是為了躲林雨澤,而是為了躲他。她無法麵對他,他的下半生都因為自己當初貪念錢和安穩而被毀了。
她緩緩張口,口腔裏的唾液黏在上嘴唇,聲淚俱下:“顧老,我來看你了。”
顧伯棠仿似沒有聽到,隻呆呆地看著她。雖然他的眼睛中映著她的身影,然而他卻沒有任何情緒,他不知道麵前的人是誰,隻發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聲音。
姆媽往前跪了跪,眼前一片淚霧。
“是我對不起你,當年不該揪著你不放,是我做了虧心事。”
蒼老而鬆弛的手覆上麵頰抹了一把眼淚,姆媽沙啞著嗓音道:“是你救了落雪,是你救了她。可我當時也是不得已啊,求你原諒我。”
站在後麵的李唯西眸光變黯,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沒有傷害林落雪,心尖襲來密密麻麻的痛感。
宋摘星從顧伯棠的身後繞出來與李唯西站在一起,姆媽還在碎碎念著,捂著心髒的地方不停地落淚。
“我老了,你也老了,我們這一輩子活得糙,活得不隨性。我不知道落雪那晚到底出了什麼事,可我知道你肯定沒有害她,當時那麼罵你那麼鬧,我也是沒有辦法。”
她說到此處,李唯西一忙上前,“當時到底出了什麼事?”
姆媽跌坐在地上,呼吸有些不穩。眼看夏天都快過去了,空氣還是悶得人難受。
他的突然質問讓姆媽再次緘口,她別過頭不去看他,似乎唯有這樣她才會好受一些。
李唯西眼眶湧出熱淚,顫抖著道:“我父親當年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博士,他遠渡重洋學習心理學,就是為了給漢州的人看病。他拒絕美國大學職位邀請,千裏迢迢回來,就是為了讓更多人得到治愈的機會。他嘔心瀝血看好了那麼多人,不求榮耀,不求報答,而你,你們!你們毀了他,你們毀了他的事業,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的家庭,毀了他下半輩子,你以為一句請求原諒就可以雲淡風輕地抹去對我父親的傷害嗎?!”
姆媽的身子一抖,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唯西緊緊握著拳頭心痛如絞,戚戚道:“我十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全都是因為你們。”
宋摘星看著坐在輪椅上滿頭白發的顧伯棠,眼淚跟著簌簌流個不停。他那麼瘦,脊背佝僂,眉間盡是溝壑,連胡茬都老了。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二十年揮霍,何況是他最重要的二十年,他和李唯西本都不該受那些苦。
姆媽終於轉頭,她看著李唯西,缺半的牙齒緊緊咬著幹癟的嘴唇。
“落雪在心理科的那天晚上,隻有你父親一個人值班。我去接她的時候她已經瘋了,是你父親把她送進急診科搶救,落雪醒來後就滿醫院大跑,說自己被毀了。”
李唯西走近她,“你還知道什麼?”
塵土在腳下飛揚,姆媽哭得筋疲力盡,她喑啞道:“落雪的病是在林家得的,她的精神分裂症在十幾歲的時候很嚴重,可他們不讓她看病,一直把她關在家裏。後來落雪央求我帶著她來京大醫院,第一次來,我們是偷偷來的。後來林雨澤的父母知道了她去看病,並且看她有恢複的跡象,就沒再阻攔。”
“他們為什麼不讓林落雪看病?”
她頓了頓,陷入冗長的回憶之中,“我隻記得林落雪有一次跪在他們麵前跪了整整一天,她養母不停地扇她耳光。林雨澤的讓我在外麵候著,我透過門縫偷偷看她,她一直在抖。”
宋摘星與李唯西對視一眼,這樣的家庭環境一定存在問題,也許正是這種畸形的關係才導致林落雪得了精神分裂症。
李唯西問道:“林落雪在家裏最怕誰?”
姆媽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他:“林雨澤。”
李唯西眼睛半眯,他向她確認:“林雨澤知道她常去心理科嗎?”
姆媽點頭,“當時連家裏的仆人都看出來落雪經常來京大醫院,來得越來越勤。”
李唯西猜想這大概與林落雪的移情有關,既然林雨澤察覺到林落雪的變化,不知道他又會怎樣對待林落雪。如今李唯西還有最後一點不明白,他逼近姆媽,一字一句問道:“出事之後,林雨澤為什麼趕你走?”
姆媽身子微晃,“落雪……死了之後,他不願意再看見我。”
“你說謊,”李唯西看著她的眼睛,“他絕不僅僅是因為林落雪死了才給你錢封你的口。”
樹蔭下的顧伯棠忽然驚叫起來,宋摘星連忙上前為他擦拭口水。她半蹲在地上,與姆媽離得更近,淚如雨下和她說道:“如果你不說,顧伯伯就一輩子活在罵名裏,他救過那麼多人,難道就應該是這種下場嗎?”
姆媽的嘴唇急劇抖動,她再次悲號道:“那天落雪去心理科一直沒有回來,傍晚時心理科打來電話讓我去接落雪,是林雨澤去的。”
“什麼?”
李唯西踉蹌一步,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凝滯。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姆媽,心跳漏跳一拍。除了陳西晚,當天連林雨澤也去過心理科,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宋摘星趕緊問她:“他去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姆媽伏在地上,下頜沾滿了樹皮與泥土的碎屑,“他不讓我說。那晚他沒接落雪回來,等我到心理科的時候,落雪已經瘋了。”
宋摘星緩緩站起身,她看著李唯西震驚的樣子知道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太過沉重,她走到他麵前輕輕說道:“當年的事太久遠了,你不要太著急。”
李唯西與她四目相彙,他的眸光幽暗深邃,讓她看不透他。暮色四合,遠處的樹影變得暗沉沉的,他們隔著咫尺的距離,這一瞬宋摘星感受到他巨大的悲傷和無法說出口的難過,卻不知道他要怎麼辦。
半晌,他與她道:“我要先見陳西晚。”
宋摘星皺眉,“這件事與他有關嗎?”
“是。”李唯西黯然道,“當晚他也去過心理科。”
宋摘星十分震驚,頭頂猶如炸了響雷。這些陳年舊事不見天日,被揭開時卻讓人魂飛膽顫,連一向溫和慈祥的陳院長都牽連其中,不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有些不相信,“陳院長平時彬彬有禮慈眉善目,難道都是裝的嗎?”
“他的妻子就是懷疑他當年做了壞事才導致流產,至今被噩夢纏身。而且……”李唯西微頓,慢慢說道,“當年林落雪喜歡陳西晚,這件事情沈秋薇也知道。”
趴在地上的姆媽眼淚懸在眼角,她終於明白當年落雪為什麼頻繁地往心理科跑,原來她早已與陳西晚有了感情!
宋摘星不知他有何打算,“你要去找陳院長當麵問清楚嗎?”
就在剛才靜默的幾分鍾,李唯西已經想到下麵要做什麼。他否定了宋摘星的想法,“如果陳院長一直隱藏至今,即便我去問也不會問出什麼,更何況沈秋薇的病還沒有好,我需要一個兩全的做法。”
李唯西說得對,陳院長是心理醫生出身,就怕當麵對質也不會得到什麼答案。隻是她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說的既能讓他得到答案又讓沈秋薇心病痊愈的辦法是什麼。如今林雨澤的病還未好,也隻能先從陳西晚那裏入手了。
翌日,宋摘星帶著沈秋薇走到警局時天還沒有大亮。夏天即將過去,即便喧囂的馬路在這樣的清晨也散發著清涼的氣息。國槐落了一地花瓣,淡綠色的細碎的花瓣為夏天染著最後的顏色。灑水車緩慢駛過,金芒色的陽光透過雲層篩下一條縫隙照在幹淨的馬路上,城市在破曉時重新恢複生機,一切都變得蓬勃而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