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舊歲憶來(1 / 3)

二十年前的初冬,楓葉瑟瑟,萬瓦見霜,那時京大醫院還沒有幾十層的高樓,沒有占地極廣的護理部和檢查部,即便門診大樓也是些舊磚舊瓦,白牆藍邊。整座醫院粉刷得幹淨整齊,到哪都能聞得到一股消毒水味。

門診部三樓的心理科內,25歲的肖雅潔跑到辦公室氣喘籲籲地喊道:“老師老師,科裏來了個大美人兒。”

顧伯棠正戴著眼鏡看心理學文獻,沒有抬頭,“誰來了?”

肖雅潔一向愛看熱鬧,更愛把熱鬧第一時間分享給自己的老師,笑嘻嘻道:“一個叫林落雪的病人,老師快去看看,長得特別好看。”

“你剛來實習,要把精力放在專業上。”

顧伯棠放下文獻轉頭看她,眸光清澈。日光傾斜在他一半的衣服上,明暗交疊,“上午剛剛來了一個恐怖性障礙患者,你跟進一下。”

“哦。”肖雅潔嘟嘴,悻悻關門。她剛來三天,已經被顧老師說了十回,回回理由都是不收心,太愛玩。

隻是門還沒徹底關死,走廊裏忽然傳來大喊大叫的聲音。

肖雅潔“啊”了一聲,將門大開:“老師!陳主任眼睛瞎啦!”

顧伯棠摘了眼鏡,疾步出門。走廊裏一灘血跡,陳西晚正捂著眼睛斜靠在牆角。

牆角另一側,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渾身顫抖。她的肌膚白皙如瓷,腰肢柔軟細弱,隻是臉色不好,咬著唇呆呆地站在那。她的身邊還有一位中年婦女,鬢邊夾著白發,看模樣和打扮似乎與女孩子沒什麼血緣關係,更像是她的保姆。

一個個頭不高的保安聞聲趕過來,看著走廊裏的境況趕緊吹哨,想把隊友也喊過來。

顧伯棠打斷了他的哨聲,走到陳西晚身邊關切問道:“傷到哪裏了?”

陳西晚咬著牙靜默了一會,半晌才從痛感中回過神。他搖搖頭,抽著氣說道:“沒事,劃到眼角了,待會就好。”

身在心理科,顧伯棠知道隨時會有這種風險。他見走廊裏已經圍觀了那麼多人,笑了笑說道:“我在鄉下給病人看病,被一個躁鬱症患者一腳踢出去幾米遠,飛了一會才落地。這還是輕的,聽說外院一個心理科醫生被精神病患者打斷了五顆牙,到現在說話還嘶嘶漏風呢。”

他幽默的口吻讓其他人跟著一笑,便聽他接著說道:“我們感冒發燒了是病人,他們心理出現問題也是病人。生病的時候非常難受,我們要理解她。”

他擺擺手,示意圍觀的人散了。又安排吳聰帶著陳西晚去包紮,才又轉回辦公室。

林落雪被姆媽扶著,刺傷陳西晚的那支筆就丟在她的腳下。

姆媽連連感激顧伯棠的解圍,然而林落雪第一次到心理科,印象最深刻的卻不是顧伯棠。她被姆媽領著剛到三樓,便看見陳西晚正笑著給患者聽音樂。他把磁帶放進收音機裏,在靜謐的下午,輕緩的音樂回蕩在整個走廊。

冬日太陽的光輝溫暖和煦,陳西晚穿著寶藍色大衣挺身佇立,陽光中勾勒出清雅細致的輪廓,大衣袖口的每一根牙色絲線都清晰可見。他笑起來溫潤恬靜,襯得時光一同靜好。

剛才陳西晚讓她做心理評估,她填好所有的表格,跟著他一起進入治療室。

然而剛一進來,林落雪腦子裏忽然出現另一種聲音。她立刻覺得自己被偷窺了,眼前的人竟然和偷窺自己的人一模一樣。封閉的空間讓她腦海中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她打了個寒噤,沒等姆媽上前,她瞬間從口袋裏拿出一隻鋼筆。

再後來她追著他到走廊,將鋼筆刺進他的眼睛。幸好他躲得快,筆尖劃破了他的眼角,鮮血濺在自己的手上,鋼筆應聲落地。

她和陳西晚見麵的第一天,就如此不同尋常。

一個月後。漢州簌簌下了一場大雪,地麵濕滑難走,醫院暖氣供應不足,惡劣的環境卻沒影響心理科的工作,科裏已連續開了幾天的會。

顧伯棠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肖雅潔緊緊挨著他,此刻正哭得梨花帶雨。

顧伯棠總共收了兩個學生,雲月華縝密冷靜,不苟言笑,不禁逗,話又少,明明才剛過完28歲的生日,看起來卻像40歲一樣。肖雅潔則與雲月華截然不同,天天嘰嘰喳喳像隻黃鸝鳥,明媚活潑,卻總是馬虎犯錯。如今顧伯棠看著肖雅潔哭得眼睛都腫起來,歎道:“雅潔,恐怖症患者的脫敏治療我來做,你輔助我。”

肖雅潔懵怔地抬頭,嗓子哽咽,“可是他現在要我們賠償,老師接過來,責任就在老師了。”

顧伯棠平靜道:“不礙事。”

肖雅潔緊抿唇角,她垂下頭,眼淚又掉下來。同在一側的雲月華食指不斷敲著桌麵,冷冷出口:“我不同意,老師你這是偏袒雅潔。她自己犯的錯,就應該自己承擔。”

肖雅潔吸了口氣,淚霧升騰,她根本不想連累自己的老師。

倒是對麵的吳聰開口道:“雅潔剛工作沒多久,後期賠償的問題根本無力承擔。我建議由咱們心理科承擔一部分,一起渡過難關。”

“那不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當然是誰出錯誰負責,不然以後再犯錯怎麼辦?”

雲月華一向脾氣爽直,眼裏容不得沙子。她實習以來從未出過錯,事事謹小慎微,都是為了病患能早一點康複。如今看肖雅潔的樣子,隻覺得令人不齒。

“雅潔的事情都別再說了,我既然是老師,就有責任和她一起承擔。恐怖症患者病情加重,我估計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治療他的病情,其餘患者現在就調配一下,分給你們。”

顧伯棠遞給肖雅潔一方手帕,示意她擦擦眼淚。

很多年後,肖雅潔都還在記著那方手帕的樣子。雖然洗的有些發白,卻有溫柔細膩的觸感。她從上學時就很崇拜顧伯棠,知道他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心理學畢業的博士,成績優異,風光無兩。當時心理科在國內還沒有發展起來,醫療設施簡陋,大家對心理科的理解存在很大限製。然而顧伯棠卻拒絕掉國外高校的聘請,毅然回國,讓人心生敬意。

她還知道顧伯棠經常下鄉,時不時從鄉下帶回來幾個瘋子,那些沒人要沒人管的瘋子傻子,經過顧伯棠的治療竟然全部恢複正常。肖雅潔對京大心理科神往已久,就是為了能接近他,做他的學生。

她接過那方帕子,沒舍得擦淚,隻緊緊攥在手裏。

顧伯棠重新戴上眼鏡,拿起會議桌上的資料問道:“有一個經常肚子疼的患者,你們誰來接?”

雲月華:“其他科查過了嗎?確定是心理問題?”

顧伯棠點頭,“身體很健康,一緊張就肚子疼,連門都出不了。耽誤了很多事,所以想來做治療。”

肖雅潔用袖子抹了一把淚,開口道:“我覺得肚子疼的問題需要重視起來。人們感受到壓力,是因為人們知道事情不受自己控製,所以下意識就想去做自己能控製的事情。但是人能掌控的隻有自己的身體,能做的就隻有吃飯和排泄。重要考試、相親、麵試等等任何重要的節點,人都會因為緊張而想排泄,外在表現就是肚子疼。”

顧伯棠呼吸輕緩,與她舉一反三,拿了另一起案例道:“人的潛意識確實能影響自己的肚子。比如兩三歲孩童經常不排泄,實際原因可能是他感受到家庭關係有問題,想用這種方式引起自己父母的注意,讓他們知道自己在抗爭。”

肖雅潔補充:“普通人的肚子疼,大多是回避壓力的一種表現。”

顧伯棠緩緩點頭,“你說得對,外在不受控製,就隻能控製自己的身體。重要節點人們往往不夠自信,所以才拿自己的身體下手。”

雲月華看著兩人滔滔不絕地溝通,麵色回暖。她很高興看到肖雅潔認真做研究的樣子,抬頭說道:“這個患者我來跟進吧,應該沒什麼問題。”

顧伯棠卻否決了她的建議。

“這個患者吳聰來跟,月華你跟另外一個案子。”

“老師請說。”

“有一個二十四歲的家庭婦女,高度抑鬱,重度焦慮,晚上失眠,你來負責她。”

雲月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應下。這時肖雅潔忽然出聲:“這位家庭婦女結婚多久了?”

顧伯棠:“半年。”

“身高和體重呢?”

顧伯棠:“身高165厘米,體重170斤。”

吳聰倒吸一口氣,“這麼胖。”

肖雅潔目露精光,有些興奮地說道:“長期失眠怎麼會有那麼胖的身體,而且結婚就半年,估計是婚後才發現老公身上的缺點,和老公沒有磨合好,老公又不哄著她,所以心裏才不舒服的。”

雲月華皺眉,“你想說什麼?”

肖雅潔坐直身子,“有可能是假抑鬱。讓她去上班估計就好了。”

雲月華:“你連病人都沒見過,就這麼下判斷?”

肖雅潔一臉無辜,“推測嘛。一個家庭主婦每天想的都是丈夫對自己不好,又困在家裏不出去,肯定會鬱悶。但是這種病都是暫時的,隻要出去上班,忙起來就不會對自己的丈夫那麼在意了。”

顧伯棠安靜地聽著兩人的對話,眉頭緊鎖。他見過那位家庭婦女,做出的判斷與肖雅潔幾乎一致,隻要上班,家庭婦女的失眠和焦慮基本都會得到解決。

但是病患的關鍵問題並不在於失眠,靠勞作能讓她睡好覺,但她的家庭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心理醫生不是解決表麵問題,是幫助患者一起成長,讓她們認清問題的本質,從而成為更好的自己。

他心中一沉,開口說道:“雅潔你太聰明了,希望你以後能把你的聰明用在正確的事情上。”

肖雅潔:“我……”

顧伯棠:“以後你要多向雲月華學習。她謹慎,中規中矩,不冒進,但都是做醫生的優點。我們不能拿著病人開玩笑。”

肖雅潔低頭,沒有說話。

吳聰半咳了一聲,想打破尷尬的氣氛。

“老師,還有一件事。最近孤兒院來向我們求助,有幾個剛進孤兒院的孩子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希望我們可以跟進。”

顧伯棠麵色凝重,“好,你先跟進一下。孤兒院裏很多都是突然喪失父母的孩子,應激反應很大,一定要重視他們。”

吳聰點頭。幾個人陸續起身,各自準備自己的案子去做治療。等雲月華和顧伯棠出去之後,吳聰看著馬上要出門的肖雅潔忽然輕聲喊住她。

肖雅潔停在門口,回頭看他:“怎麼了?”

吳聰從桌子底下拿出來一束玫瑰花,疾步走到她麵前。他有些忐忑,臉色潮紅,低了低頭,“我今天這身衣服怎麼樣?”

肖雅潔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時髦的咖啡色襯衫,打了格紋領帶,整個人看起來穩重儒雅。

“還行吧。”

吳聰笑得燦爛無比,眉梢輕挑,隨即將玫瑰花遞給她。紅色花朵嬌豔欲滴,在冬日大雪時節格外奪目。

“送,送你。”他緊張得雙手顫抖,不敢看她。

肖雅潔笑嘻嘻地接過來,聞了聞,“這麼香!”

吳聰羞澀地點頭。他一大早跑了很遠的路才買來,鞋子都濕透了,就是想送一束玫瑰給她。

肖雅潔傾身,古靈精怪地看著吳聰,“我收下這束花,它就是我的了對嗎?”

吳聰有些沒聽明白,隻不停地點頭,“玫瑰花就是你的。”

“謝了。”

肖雅潔瀟灑地轉身。片刻後,走廊裏再次傳來她嬌俏的笑聲。

“顧老師,我送你束花!特別好看!”

“謝謝,確實很漂亮。”

“我放你辦公桌上可以嗎?”

“放到治療室吧,讓患者們看看。”

聲音越來越遠,仍然站在門口的吳聰一臉落寞。他的笑意緩緩從眼睛中消失,最後整張臉與窗外的大雪同色。他想到肖雅潔前幾天和自己聊天時說,玫瑰花代表愛情,她如果有喜歡的人,一定要送玫瑰花。她還知道花語,送一朵代表你是我的唯一,送十一朵代表愛你一生一世,送二十一朵代表最愛。

他送給她的那一束恰好是三十朵,花語是:請接受我的愛。

過了新年的京大醫院在後院遍植桃樹,初春時節花蕾層疊綻開,萬物新綠,風清日暖。心理科的抑鬱症病人一下子增多,讓科裏的同事忙得焦頭爛額。然而此時讓顧伯棠更加擔心的卻是最近的流言,流言說得有模有樣,不得不讓人警惕疑心。

吳聰拿來了孤兒院孩子們的資料,進入顧伯棠辦公室的時候有些慌:“總共有十幾個孩子都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我們得趕緊做心理幹預。”

顧伯棠接過資料,眉頭不展。

吳聰歎氣:“春天是抑鬱症高發期,科裏一下子抽調不出多餘的人手,真是為難。”

顧伯棠沉吟片刻道:“春天氣壓低,空氣中含氧量也低,生物體代謝進入旺盛期,發出的聲波影響人的內分泌係統,所以抑鬱症才會高發。以後我們科得提早做準備做預防。”

吳聰:“可這些孩子也不能不管呀。”

顧伯棠:“季節性的抑鬱症容易恢複,讓患者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注意調節飲食和睡眠即可,我會讓陳主任和雲月華來跟進他們。至於這些孩子,由我來做治療,你和雅潔配合我。”

吳聰點頭。他偷瞄了顧伯棠一眼,支支吾吾道:“不知道陳主任是否有空。”

顧伯棠看著他,“怎麼了?”

吳聰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向他說道:“我最近聽幾個患者說林落雪喜歡陳主任。有見他們兩人在池塘邊散步的,也有見他們在桃花林中牽手的,我看林落雪長那麼好看,不知道陳西晚主任是不是真的動搖了?”

顧伯棠啪的將資料放下,目光灼灼道:“你從誰那裏聽的流言?”

吳聰有些膽怯,縮了縮頭,“幾個病人傳的,不知是真是假,我也是擔心陳主任。”

顧伯棠繞過桌子走到他身旁,以極嚴肅的口吻囑咐他:“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你千萬不要往外說。陳主任那裏我會去了解,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在誰麵前都不要提。”

吳聰下意識點頭,“知道了。”

窗外楊柳吐綠,花海如雲,日光輕蕩枝捎,明明美得不可方物,顧伯棠卻眉隱愁雲,半分賞景的心情都沒有。

是晚。

春風料峭,心理科還亮著一盞孤燈。

顧伯棠關上自己辦公室的門後,看見走廊空空,心知大家都已經回家,這才敲了敲陳西晚辦公室的門。

近日來心理科難得安靜,顧伯棠正當盛年,成日忙碌卻讓他額間多了條明顯的皺紋。自進入京大心理科,顧伯棠夙夜匪懈,從未睡過一個整覺,在他手下治愈的患者不知多少。他耳邊從沒有少過吵嚷聲,可今天晚上,顧伯棠才發覺春夜竟寂靜得有些可怕。

他緩緩進入陳西晚的辦公室,看見陳西晚還伏在案頭,喊了一聲:“西晚。”

陳西晚抬頭看見是他,連忙招呼他坐下,笑道:“等我寫完這份病曆。”

顧伯棠緩緩坐到他對麵,目光有些迷離。他聽著鋼筆劃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喑啞道:“聽說秋薇懷孕了。”

陳西晚低著頭,笑聲卻爽快地傳來,“是啊。你與我同歲,你家小辰都快十歲了,秋薇才剛剛懷孕,時間過得真快啊。”

“秋薇身體弱,你好好好照顧她。”顧伯棠看著他,有些回憶年輕時候的情景,“當時沈院長邀請咱們來京大心理科,第一眼就看中了你做他未來的女婿。現在沈院長也快到退休的年紀了,希望你和秋薇能好好的。”

“那是自然。”陳西晚放下筆,燈光下神采奕奕,“伯棠啊,咱們兩個一起從美國加州大學畢業也快十年了吧。可惜你當時已經結婚了,不然我看沈院長沒準先看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