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將近午夜,顧伯棠打著傘返回西樓,還沒上樓,迎麵突然撞上一個男人。
男人身穿寶藍色大衣,身上大半都是濕的,目光如鷹,在暗夜中仍然灼灼發光。
男人與他對視幾秒,錯過他的身子迅疾下樓。顧伯棠回身看了一眼,不知是哪個科裏的醫生現在才下班。
他緩步上樓,剛剛淋過雨有些咳嗽。
到了心理科,他看見陳西晚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門縫虛掩,不覺感到奇怪。
他敲了敲門,隱約聽到裏麵有女子發出哈哈笑的聲音。他推門進去,看見林落雪正披散著頭發對著他咧嘴大笑。
整個辦公室一片狼藉,顧伯棠快步走到林落雪身邊,還沒問出話,林落雪忽然向外麵瘋跑。
顧伯棠意識到不好,趕緊去追。空寂的走廊裏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在昏暗的夜裏顯得慘淡而陰森。林落雪腦海中另外一個聲音越來越重,她瘋了,赤腳跑到西樓外仰天大笑。
她最後倒在雨水中,雙腳被路麵上的堅硬石子劃傷,鮮血順著雨水往泥窪處流淌。顧伯棠將她背起來送往門診大樓, 她的身體冰涼僵硬,像死去了一般。
遠處,淋雨而來的姆媽借著燈光看見顧伯棠正背著昏死過去的林落雪,嚇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應少爺吩咐,一定要將落雪小姐拉出來淋雨回去,沒想到人沒接到,竟然發現了多餘的男人在這。她嚇得趕緊往回跑,想把如今發生的一切第一時間告訴少爺。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仍沒有停,陰雲密布的天空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人心底。
林落雪在醫院中醒來之後就大鬧心理科,瘋瘋癲癲地大喊自己被毀了。她的喊叫迅速引來更多的病患和醫護人員,鬧得整個心理科雞犬不寧。陳西晚抱著林落雪,眼窩深陷,麵色蒼白,雙手緊握成拳。當醫院對林落雪的檢查結果出來時,他整個人都崩潰了,哭得像個孩子。
檢查結果顯示林落雪身上確實有被猥褻的痕跡,隻是淋了雨,已經沒有辦法找到是誰幹的。
林落雪的姆媽和姆媽丈夫趕到醫院,確認顧伯棠昨天接觸過林落雪,確認昨晚就是他在值班,兩人在科裏鬧了一場又一場。慢慢的,流言紛起,顧伯棠近乎板上釘釘地被當成強暴林落雪的罪犯,病患圍在心理科門口砸石頭,肖雅潔氣不過為顧伯棠爭辯,卻被患者當成幫凶。一個人往她身上砸了雞蛋,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圍著她大罵出聲。
顧伯棠的處境如履薄冰,然而就在他奮力抵抗那些汙蔑時,壓死顧伯棠的最後一根稻草迅疾地向他撲來。
林落雪的事情越傳越大,院裏按著不動,連連聲明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不會給予任何人處罰。然而鋪天蓋地的報道和流言讓心理科舉步維艱,患者紛紛轉院,直到一日夜裏,林落雪死了。
她偷跑出來,哪怕已經瘋了,卻還是一頭撞牆,死在了陳西晚辦公室門口。
一時輿論大嘩,對心理科的攻擊上升到街頭抗議的地步。媒體不斷湧進京大醫院,要求采訪顧伯棠,要求京大醫院給一個說法。
孤兒院的領導前來心理科,希望顧伯棠放棄對孩子的治療。
顧伯棠哭得不能自己,他向孤兒院領導大喊:“他們是未來的希望!他們是我們的希望!為什麼要放棄他們!”
孤兒院領導的態度更加明確,他沒有辦法讓孩子們身處這樣的環境。心理科恰逢亂世之秋,他不能冒險讓孩子們接觸一個“強奸犯”醫生。
顧伯棠轉頭衝進陳西晚的辦公室,咄咄相逼:“西晚,當天晚上你有沒有來過心理科?”
陳西晚對顧伯棠冷冷的,“來過。”
顧伯棠再問:“你有沒有碰林落雪?”
陳西晚蹭的站起身,“我絕對沒有。”
顧伯棠點頭,緊接著拉著陳西晚毅然決然地走向院長辦公室。
顧伯棠不知道的是,肖雅潔一直偷偷跟在他們身後。當兩人進入院長辦公室內時,她在門外偷聽了很久。
沈院長看著心理科的主任和副主任同時站在自己麵前,長歎出聲。
顧伯棠率先出聲:“我辭職。”
陳西晚一驚,“我不同意。”
連沈院長都眯著眼睛打量著顧伯棠,“為什麼辭職?”
顧伯棠上前一步,“心理科在國內本來就備受非議,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有我的責任。我離開以後,病患們還會重新來心理科,不能放棄那些病人。”
陳西晚揚聲道:“落雪出了這樣的事,誰也不想看到。但是現在我們應該把凶手抓到,而不是自己退縮。”
顧伯棠滿目沮喪,“找不到了。警察問了保安和每一層樓的醫生,都沒有見過凶手。”
沈院長適時出聲:“今天院裏又阻攔了一波記者,事情鬧得太大,上頭問責,要讓我們給個交代。”
陳西晚皺眉,“什麼交代?抓凶手又不是醫生幹的活。”
沈院長有些怒意,“西晚,你到現在還沒看清嗎?那些病患,家屬,醫生乃至整個社會,是要追查凶手嗎?事情發生在心理科,心理科就有責任!”
“嶽父,伯棠不可能做那種事情。”
沈院長敲桌子,“人言可畏!這件事情醫院一日沒有交代,外麵的人就一日不會放過心理科,不會放過京大醫院。”
顧伯棠喉頭微顫,他聽明白了院長的意思,緩緩說道:“我要求院裏開除我。”
“伯棠!”陳西晚勸他,“你這樣等於把自己往火坑裏推!”
“如果我不這樣做,就等於把心理科所有同事往火坑裏推。”顧伯棠想的很清楚,語氣反而平靜下來,“孤兒院的孩子們都需要西晚的治療,其他醫院心理科的條件和設備都沒有我們先進,我希望心理科能繼續接收這些病人。”
沈院長揉著眉心,“這是你的決定嗎伯棠?”
顧伯棠點頭,“我承擔院裏的一切處罰。”
陳西晚緊攥拳頭,“可惜進出我辦公室的人太多了,無法提取他任何痕跡。”
“以後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顧伯棠轉身,慢慢向門外走去。他的背影寂寥落寞,連續多天的攻擊和謾罵讓他身心俱疲,他覺得很累了。
門外的肖雅潔揚手抹了一把眼淚,趕緊藏在樓梯口。她緊緊靠著牆麵不敢出聲,淚水卻再次決堤而下。
待顧伯棠走後,陳西晚還想為他辯解,卻被沈院長猛地打斷。
“秋薇和我說了。”
“說什麼?”
沈院長冷峻地看著他,“林落雪的事情到此為止。”
陳西晚心口突突直跳,他的麵色一陣紅一陣白,拳頭緊緊攥著,卻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顧伯棠被辭退之後幾天,肖雅潔正式提出申請辭職。她收養了幾個孤兒院的孩子,以一己之力將他們的心理疾病治療好。再後來吳聰向她求婚,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在肖雅潔心中,她的愛情早就死了。
心理科終於恢複了平靜,然而報社裏,林雨澤還在不停寫著攻擊顧伯棠的報道。
周鳴山將一遝報紙丟給林雨澤,笑道:“沒想到你對顧伯棠那麼感興趣,怎麼一直寫他?”
林雨澤拿起報紙,看著每一張報紙上都有筆名“甘草”對顧伯棠的報道,回笑道:“這可是個好案子,引起多少關注。大家一直以為心理科是關押精神病的地方,要是一個醫生禽獸不如對精神病患者都能下毒手,可不要遭天打雷劈。”
周鳴山點頭,“確實如此,顧伯棠的事情發生那麼久,社會上對他的討論也沒有斷過,可見大家都難以接受他這種人。不過……”周鳴山停頓了幾秒,接著說道,“不過顧伯棠一直沒承認他對患者做的事情,媒體一直圍繞著他攻擊,似乎關注錯了焦點。現在大家更應該去想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凶手。”
林雨澤連連擺手,“鳴山兄此言有誤,事情發生在心理科,女患者身上隻有被猥褻的痕跡卻無法再找到凶手的精液,顧伯棠就是認定這一點才反複狡辯不是自己做的,可謂此地無銀三百兩。而且當天隻有顧伯棠一人在,凶手不是他還能有誰。”
周鳴山半眯著眼睛想了想,隨即一笑:“甘草兄說的是,這事兒還真不好論斷。我聽說女患者姓林,和甘草兄一個姓,看來甘草兄也是性情中人,寫那麼多報道是為民除害。”
林雨澤拿起筆,重新伏案而書,“女患者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甘草兄是不是還有個妹妹?”周鳴山依稀記得他提過自己的妹妹,“我記得你很疼她,也叫什麼雪,和同事們提過幾次。”
林雨澤忽地頓住,勉強笑道:“我妹妹可比女患者有福氣,我爸媽非常疼愛她,讓她出國讀書去了。”
“我就說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妹妹,隻見過你父母常來報社給你送吃的。”
“他們哪是來看我,我父母和社長是好朋友,借我名義來找社長敘舊罷了。”
林雨澤揉了揉眉心,這陣子幾乎每天都會頭疼,讓他很是煩惱。
周鳴山意識到聊的有些多,拿起筆也開始寫起來。
“顧伯棠的案子大家持續關注,我們也不要耍懶了。甘草兄那麼勤奮,我也多寫兩篇。”
“我見你最近很忙,都做什麼去了?”
周鳴山抬頭,瞅了瞅四周無人,偷偷和林雨澤道:“過不多久我就要辭職了。”
“為什麼?”
“我搞到一批貨,隻要出手,賺一倍。”
林雨澤來了興致,“現在大家都下海經商,鳴山兄也做準備了?”
“和我一起幹吧,商機大好。”周鳴山向他傾了傾身子,“你人脈資源那麼好,咱們聯手能幹幾票大的。”
林雨澤輕嘶了一聲,他的頭疼病更重了。
他閉著眼揉著額頭,聲調平緩:“三七分怎麼樣?”
周鳴山笑意盈眸,“我怎麼好占甘草兄的便宜。”
“不,”林雨澤睜眼看他,目光灼灼,“我七,你三。”
一年後,初春,林雨澤別墅。
肖雅潔由管家引入正廳,林雨澤燃了幾片龍涎香,正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肖雅潔已經剪了短發,穿一身職業套裙,顯得幹練清爽。
她還未出聲,別墅中的電話忽然響起。
林雨澤示意肖雅潔先坐,接著拿起電話:“已經安排好了,出貨就行。”
對麵似乎出了一些問題,讓林雨澤皺了皺眉,“我來搞定。”
最後他囑咐了一句:“鳴山,沒有霹靂手段難顯菩薩心腸,幾千萬的生意出了這種錯,不聽話的人你知道怎麼處理。”
他扣了電話,麵色無瀾,緩緩看向肖雅潔。
“你好,我是誠明心理診所的醫生。”肖雅潔坐在他正對麵,目光朗朗。
林雨澤呷了口茶,“你能治我的頭疼病?”
“我聽說您正在四處看醫生治療頭疼,我想您一直看不好的原因,應該是心理出現問題。”
她一針見血地回答讓林雨澤微微頓住,整張臉立刻拉下來。
“你接著說。”
肖雅潔:“你在焦慮。”
“沒有人不焦慮。”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因為焦慮而頭疼。”
林雨澤沒出聲,肖雅潔繼續道:“你遭受到背叛。你無法接受這種行為,身體做出防禦。你不能看到背叛者留下的任何物品,會感到肮髒和不潔,你經常惡心反胃,一想到背叛自己的行為,你的焦慮情緒加重,引起呼吸不暢,身體其他部位同時做出相應反應,比如頭疼。”
林雨澤慢慢放下杯子,回應她:“你調查過我。”
“我隻是參考了其他醫生的意見。”
“你很聰明。”林雨澤冷笑,“我一年內拒絕了那麼多心理醫生,你有自信留下來?”
“我可以讓你永遠不再頭痛。”
“怎麼做?”
肖雅潔緩緩站起身,餘光看著林雨澤身側小桌上擺的一束淡綠色玫瑰花,她從未見過這樣顏色的玫瑰,如碧海雲天淡雅清新,不知比普通的紅色玫瑰高級多少倍。然而比起不多見的綠色花兒,插花的紅釉玉壺春瓶則更為罕見和昂貴。春瓶是梅子紅,與她剛剛染過的指甲一個顏色。
房間中的任意一件物品都彰顯著林雨澤不凡的財力,肖雅潔心思微轉,抬頭時已笑意盈眸,看著他緩緩道:“很簡單,信任我。”
房間外桃花如海,成團成簇如漫天雲霞爭妍鬥豔。暖風一吹花瓣紛紛揚揚飄向遠處,滿地盡留芬芳。蝴蝶停在花蕊之上緩緩扇動翅膀,草色輕輕,柳芽嫩黃,和嬌爛漫,丹彩灼春,一派青春之景。
肖雅潔想這一年竟過得這樣快,去年此時她和老師還帶著患者們在醫院花樹下散步聊天,老師溫潤如清風明月入懷,和他們聊“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的趣事,聊弗洛伊德和榮格的膠葛糾纏,聊他自己獨處美國時的浮寄人生。她的眼睛中泛著些許淚光,那樣好的時光,此生竟不能再有了。
一年前,京大醫院亦是有花如海,桃紅含宿雨,柳綠帶朝煙。一夜狂風後,天空依舊陰翳,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林落雪醒來大鬧心理科一邊瘋跑一邊大喊 “有人強奸我”的同一天上午,警員們進入陳西晚辦公室房間。無奈從林落雪出事到現在,房間內已經進入過很多人,地毯還沾了很多雨夜中的泥土,勘查工作增加了很多困難。
走廊外圍得水泄不通,病患們竊竊私語,甚至對顧伯棠指指點點。陳西晚抱著再次昏過去的林落雪與顧伯棠大吵一架,聲音穿透心理科的牆壁,廊院外都還能聽到。沈秋薇捂著肚子停在二樓拐角處一動不動,她從沒有見過一向溫文爾雅的陳西晚竟有這樣怒極叫囂的樣子。半晌,她緩緩轉身下樓,瘦弱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
心理科治療室門口,從孤兒院被接過來治療的小男孩手腕上還包紮著白色繃帶,隱隱滲出一些血跡。他待在那等著顧伯棠,一雙桃花眸波光繾綣。隻是等了很久,顧伯棠都沒顧上自己。隻看著他不斷地與人解釋,任別人怎樣苛責,他依舊雋逸有禮,語氣溫柔。
小男孩趁他不注意慢慢走到陳西晚辦公室門前,停在門外看著警察們在裏麵搜來搜去。他聽見門口圍觀的人不停歎氣,一個說“患者都瘋了,查到也沒辦法立案”,一個說“瘋子的話連口供都做不了”,諸如此類的討論不一會就湮沒在門外的叫囂聲中。小男孩瞪著一雙大眼睛,餘光看到衛生間門口的垃圾桶,他轉了身,向著垃圾桶走去。
他惦著腳尖抬起垃圾桶的蓋子,看到裏麵雜七雜八的髒物,緩緩放下蓋子。
他沿著走廊一直走,步子停在每一個垃圾桶前,將垃圾桶都看了一遍。
幾分鍾後,他走到走廊盡頭,掀開了最後一個垃圾桶。他看見上麵都是一些帶血的紙巾,皺了皺眉,隨即揚起胳膊將紙巾都抓了出來。
他輕巧的指尖碰觸到一塊冰涼卻有質感的東西,順著紙巾往下摸了摸,最終掏出來一塊長方形的石塊。石塊上描繪著丹青山石,尾端一角沾著血,血跡染到他指尖上黏膩膩的。
他隔著人群向走廊另外一頭望去,看見警察們陸續出來,看見顧伯棠緊接著被警察帶走。白皙的麵容下黑眸忽然變得銳利有神,他掉轉頭一路小跑奔向樓下。雨終於停了,天際裂出一條細縫出來,陽光乍泄。
自從父母去世後,他一直不願意碰觸任何東西。他有了嚴重的潔癖,即便在孤兒院也備受排擠,沒有小朋友願意和他玩。然而如今小男孩緊緊握著長方形石塊一路跑到太陽底下,他與沾著血跡的石塊一起暴曬了很久很久。
桃花眸中有了一點點笑意。他不常笑,那一笑竟如滿院桃林萬朵壓枝,次第盛開,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