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深的依舊是噙著笑,緩緩合上文件夾站起來,淡淡道,“阿桑,今天就到這兒吧。”
說完,他轉身離開,秦桑綠送他到門口,他走了幾步,忽又停下來,轉過身看向她,喊道,“阿桑。”
她抬眼看他,聽他道,“公事有我,不必擔憂,你最近瘦多了,注意休息。”
他目光溫和,語氣平靜,沒有多麼珍重告知,不過如日常關心一般,仿若兩個人從來沒有過任何的芥蒂,他說完,轉身就走,秦桑綠愣在門口,百合花的香氣,一點也不濃鬱,她卻覺得,好像要被熏出了眼淚。
距離上次去城南已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了,此時,整個城南都成了一片廢墟,塵土飛揚,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再過不久,這裏即將會有新的建築平地而起,顧念深雙手插在口袋裏,冷眼看著。
助理看了眼他的神情,思忖著道,“顧總,這裏的拆遷工作,差不多已經結束,現在施工,有些髒,過幾日來看,就會好了。”
顧念深點點頭,轉身往回走,忽然遇見幾個拿著的行李的婦人,他與她們側身而過,卻莫名地被喊住。
他停下來看了一眼,帶頭叫他的人有些熟悉,看了片刻,恍然想起,是上次認錯秦桑綠的人,此時,她盯著他道,“小夥子,上次和你一起來的姑娘呢?”
“你有事兒找她?”顧念深問。
那婦人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說道,“就是我上次和你們說的,清清啊,阮家那小丫頭,不得啦,現在做了什麼總,就不認我們了,她也不想想,朝廷還有三個窮親戚呢。”
她說完,身邊的那人也跟著道,“那小丫頭,從小就心性兒高,倒沒想到竟會真的不認我們。”
顧念深聽她們聊的火熱,沒多想,就繼續要走,倒沒想到,那婦人直接拽住了他的胳膊,巴巴道,“小夥子,你別以為我們是想攀龍附鳳,你要不信啊,我給你看照片,我今個回去收拾東西,正好撿到了這個。”
助理恐他不悅,正要攔了過去,顧念深橫了他一眼,助理便不再說話,那婦人將行李包放在地上,從裏麵翻翻找找,片刻後,拿出一個破舊的小冊子出來,抬起頭,洋洋得意地在顧念深麵前翻開來。
竟然是本簡易的相薄,紙張很差,大約也是受了潮,顏色都已經泛黃變暗,但依稀還能看清裏麵的人,顧念深的眉頭微微蹙起,那個穿著簡陋的女孩不是阿桑又是誰,就連臉上的神態也與現在神似,婦人見顧念深的神色,越發得意了起來,“這下總相信我了吧,哼,多虧了那個窮鬼阿蘇,整天捯飭他那破相機,不然,連點證據也沒有。”
顧念深蹙眉沉吟,這相片裏的阿桑大約十歲左右,但秦家就獨獨這一個女兒,即便是有親戚在此,也萬不可能舍得將女兒送來這裏,何況,這個婦人剛才說,她姓阮,叫什麼清清。
“這個能賣給我嗎?”顧念深低頭看向正準備將相薄放回去的婦人問。
她抬起頭,像是在打量著顧念深,助理明白其中意思,掏出錢包裏,隨即從裏麵抽出一遝百元大鈔,婦人見他出手闊綽,那一遝錢,少說也有幾千,反正這個相冊,也是她撿回來的,對她而言,也沒有多少意義,幹脆換了錢才更實在呢。
這樣一想,忙喜笑顏開地給了顧念深,隨即與同伴相攜離去,遠遠地,還能聽見她說,真沒想到,那丫頭竟能認識這樣的有錢人。
顧念深盯著手裏的老相薄出神,這樣破舊的相冊,拎起來隨便抖一抖,空氣裏就會漂滿塵埃與時光的氣息,秦桑綠的童年是百花擁簇,光鮮亮麗,與這個相冊裏呈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但那照片上的人,卻分明是她。
除非這世界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電光火石間,像有什麼乍然在閃現,但一時間卻又茫然沒有頭緒,合上相冊,離開施工地,回到車上,吳叔問他,“回公司還是回家?”
“回家。”他道。
吳叔應了聲好,便驅車離開,他低頭,盯著手邊的相冊怔楞,到家後,他將相冊拿回書房逐一翻閱,相片裏的背景,皆是城南一間房子外的走廊和院子,秦桑綠穿的衣服很簡陋,顏色多半是灰暗的,神情淡漠,目光像冬日的湖水,散發著一股冷冽的氣息,整個人都透著的戒備。
他閉上眼睛,回憶十年前的秦桑綠,那個時候,她是天真爛漫的姑娘,每次見到他,總是喊他顧哥哥,愛穿公主般的佯裝和紗裙,任性嬌嗲,是標準的小公主,喜怒哀樂都在臉上。
和相冊裏的秦桑綠,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樣子。
忽然間,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大概是十年前的初秋,有一天,秦桑綠說要出去找同學玩,之後,整夜未歸,秦家父母焦急,聯係了學校裏她所有的同學,卻都沒有找到她,當夜就報了警,但遍尋G市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找到,第二天傍晚,她自己回來了,暈倒在秦家門口,衣衫襤褸,臉上胳膊上都有被劃傷的傷痕。
醒來後,她說自己去舜耕山玩,結果在山裏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在山上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被上山撿野生菌的大媽帶下了山。
舜耕山終年大霧,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貪玩回不了家,讓秦家父母心疼的不知怎麼好,但所幸沒出什麼事,可秦桑綠卻病了將近一個月,病好後,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也不太愛說話了,和愛玩愛笑了,秦家父母隻當她是受到了驚嚇,因此,格外細心地陪著她,後來,漸漸好轉,但性格大變,沉靜許多。
就像現在的秦桑綠,仿佛和那個十五歲之前的,天真單純的秦桑綠,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顧念深越想越心悸,手心冰冷,胸口沉甸甸的,他深深地做了個深呼吸,像是有一道白光突然劈下來,他驀地想起一件和他有關的事情來。
那是距離秦桑綠出事後大約半年多,他和父母一起去秦家做客,大人們說話,他自個去了後花園,秦桑綠坐在秋千上,腿上攤著一本書,她低頭看的認真,顧念深想,果然是女大十八變,她和以前真是不一樣了。
於是,走過去,站在他對麵的葡萄架下,秦桑綠看見了他,合上書本,喊了聲,“顧哥哥。”
連聲音也變了,不是以前那種,帶著點兒驕縱的甜膩,他笑了笑,玩笑道,“你不是秦桑綠吧?”
她愣了幾秒,隨即就回了他,“你不是顧念深吧?”
他噙著笑,漫不經心地,並沒有將這件事特別地放在心上,隻是覺得,真的不一樣了,以前的秦桑綠,哪會這樣,像隻利爪的小貓,反應也不會這麼快。
但現在想來,好像一切其實都是大有深意的,顧念深用最大的意誌,控製著胸口湧上來的,越來越多的疑惑,急迫,甚至還有一點的微微慌亂的情緒,拚命去想那日秦桑綠的表情。
可記憶力,他和她隔著明晃晃的日光,他隻能記起她近乎透明的皮膚,以及水光瀲灩的眸子。
像是在千絲萬縷間,找到了一根極為清晰的線索,順著這根線索摸下去,好像一切就都有跡可循了,許多在當日看來不曾有什麼的事情,如今再回看一遍,就顯然是有深意的。
顧念深還記得,她主動追求他,是在那日之後,以前,他也懷疑過,他們相識十餘年,怎麼她突然就喜歡他了呢?他當她是少女情竇初開。
——你放心,嗯,他對我很好,我做的這一切,不就為了他能夠愛我嗎,這樣就不會有事了。
——他很聰明,但愛會讓人變傻的。
——我是不是愛他,這不重要。
聯係起那天晚上她說過的這些話,仿佛整個事情都開始變得明朗起來,她之所以會愛他,不過是因為他無意說的一句玩笑話。
他一直搞不清楚她為什麼要利用他,原來如此。
顧念深幾乎要笑了,怪不得那個時候,他竟有仿佛對她一見鍾情的錯覺,他的玩笑一語成讖,她的確不是秦桑綠了。
那麼,她是誰呢?真正的秦家千金呢?
他愛了這麼多年的女子,而他居然連她原本的麵目都不曾知道,多可笑,心口像被紮了一下,慢慢地疼起來,夾雜著怒氣,自嘲等情緒,他真想掐住她的脖子,問一問究竟。
半晌後,情緒漸漸平息,合上相冊,但目光瞥見她晾衣服的一張照片時,眉心突突地跳了幾下,如果她真是那個婦人口中的女孩,那麼,小時候的她,過的是很辛苦的吧?所以,才會如此戒備,像隻小獸。
不願意再深入地想,他啪地一聲將相冊扔進抽屜裏鎖起來,看了眼時間,然後拿起電話,緩緩撥過去。
秦桑綠接到電話的時候,剛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梅西接了內線來,說顧總找,她愣了愣,方才拿起電話。
他在裏麵喊了聲,“阿桑。”
她“嗯”了一聲,顧念深在彼端沉默片刻,以往在一起時,也是這個對話模式,他總是喜歡喊她的名字,然後聽她應他,心裏就有會溢出一種篤定又踏實的感覺,後來,離開後,他方知,那樣的感覺,叫做幸福。
其實,幸福很簡單,就是喜歡的人,對自己有所回應。
意識到自己正在向回憶裏沉的時候,他迅速抽離,接著道,“我下午去了躺城南,拆遷已經到尾聲,八月差不多可以結束,都進行的很好。”
“這要謝謝你各方麵的支持。”秦桑綠緩緩道。
顧念深驀地想起,拆遷前,她在城南的暈倒,之後,就不涉足拆遷現場,願出高的價位讓梅西來談判,以及,上次在即將有回應時,那個婦人的出現,讓她迅速轉變,還有,她的哭泣。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原由的。
“阿桑,不管是什麼項目,哪怕合作方不是我,隻要你要,隻要我有。”他淡淡道來。
這八個字,是最俗爛的八個字,可是,就像紅玫瑰和鑽石一樣,哪樣不是俗氣的東西,可偏偏,天下女子都愛這種俗物。
秦桑綠也不能免俗,聽見這話時,心還是“怦怦”地跳了兩下,但沒法回答,好在顧念深似乎也沒有準備要她什麼回應,接著自顧自笑道,“阿桑,你還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呢,我又遇見了上次那個婦女,她看見我,硬拉著說要給我看你的照片,證明自己沒有認錯人。”
他是玩笑的語氣,但哪怕隔著虛無的空氣,他也能感覺到從她那邊傳過來的壓抑,緊張的氣氛。
但她反應很快,隨即就漫不經心地問,“那照片結果怎麼樣啊,是不是另一個平行空的我?”
顧念深屏息凝神,聽見她聲音裏細微的顫抖,那種壓抑著緊張的語氣,是略微有些低沉的。
“你看我像很閑的人嗎?等下次有了功夫再去細細和她鑒定吧。”顧念深噙著笑道。
兩個人又隨意聊了幾句,然後才掛斷電話,放下電話後,秦桑綠虛弱地坐在椅子上,背後出一層細密的汗,黏在襯衫上,她覺得有些燥熱,又重新調了冷氣。
顧念深靠著桌子站,眉眼低垂,房間裏沒有開燈,窗外一點微弱的光落進來,使他的表情顯得陰鬱,片刻後,他又再次撥通了電話。
“最近幾天,最好能時時刻刻看著阿桑,可以不分時間段給我打電話。”他漠然道。
那頭,靜了幾秒鍾,然後輕聲應道,“好。”
難道是她有了什麼狀況?可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性格,還是不要多問的好,反正他們各取所需。
八點鍾,整個大廈的人差不多都已經走了,保潔也開始過來清理衛生了,夏夏做完最後一個報表,揉了揉脖子,喝了杯水後又休息了一會兒,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出了辦公室,無意一瞥,卻看見秦桑綠辦公室裏的燈還亮著。
她走過去,敲了敲門,秦桑綠在裏麵喊了聲“進來。”夏夏嚇了一跳,倒沒想她經還真在裏麵。
“怎麼還沒走?”夏夏放下包,坐在沙發上。
秦桑綠笑笑,“一時間就忘了點。”
夏夏發現,她臉色青白,看起來有些虛弱和疲憊,辦公桌上整潔幹淨,倒不像是辦公的模樣,但她依舊順著她的話接道,“要自己注意身體,別以為還十八九歲,精力多的用不完。”
“哈,你這麼一說,好像我們真是老了。”秦桑綠笑道。隨即,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綠色的盒子來,扔過去給夏夏,“上次你說好吃的蓮蓉糕,我特意讓我媽又做了些。”
夏夏用力握著的盒子,胸口像是忽然被敲了一下,然後,她打開盒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笑著道,“幫我謝謝伯母,過兩天請你吃飯。”
“得了,我們之間哪還需要這些虛的。”她說完,揉了揉脖子就站起來,邊轉身拿包邊說,“走,我送你回去。”
盛夏,空氣中的熱氣還未完全散盡,從冷氣房出來,暖烘烘的,星光漫天,路旁昏黃的燈光照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暈,微光下紛飛的小蟲子,聚著燈光圍在一起,周圍很靜,隻有她和夏夏的高跟鞋敲擊在地麵的“篤篤”聲。
她們相視一眼笑了笑,這片刻的溫柔,像是從時光縫隙中遺漏出來的,恍惚覺得不太真實,走到停車位,打開車門坐上去,一切就恢複了成了原樣。
秦桑綠將夏夏送到家,然後揮手道別,倒車調轉方向準備離開,從後視鏡中看見忽然跑回來的夏夏,她搖下車窗,夏夏一臉認真地看著她道,“阿桑,其實女人有能夠獨立養活自己的能力就行了,不必非那麼拚,最重要的,還是找個相愛的人,重複每天平凡又溫暖的生活,這是女人最好的歸宿。顧念深,他愛你,這難道不是件幸福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