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秦桑綠是五點剛過半時回來的,神色平常,隻是有些倦態,招呼微姨後進了門,在玄關處換了鞋子,忙笑著喚,“媽,我回來了。”
徐靜捧著個花瓶從裏麵出來,紫色的鳶尾與白色的百合插在一起,十分漂亮,看見女兒,徐靜笑得溫柔,將花遞給一旁的微姨,笑道,“回來啦,正好,我剛煮的水果茶,你和阿深先喝茶吃點點心,你爸爸也快回來了。”說完,就折身進了廚房。
她話剛落,秦桑綠便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顧念深,神色驀地一變,還沒等他細究,就又恢複過來,淡淡笑道,“你先坐,我上去換件衣服。”
如今已經見到她,看她沒事,顧念深便也能耐下性子了,看著她道,“我等你。”
秦桑綠垂下眼,漠然從他身邊過去,顧念深覺得怪異,往常,他若這麼說,一定會招來她不滿的目光。
直到上了樓梯拐角處,才算是擺脫了在她身後的,他若有深意的目光,秦桑綠吸一口氣,進了房間,反鎖上門,然後,直接躺在了床上,太陽穴兩邊神經跳的厲害,連同整個後腦勺都疼,她一點兒力氣也沒有,覺得累到了極點。
約莫著快到吃飯時間,才起身換了衣服,鏡子裏的臉,有些浮腫蒼白,看起來異常疲倦,以媽媽的性格,肯定會問她,到時還得找話來搪塞敷衍,不如重新梳洗打扮,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
下了樓,徐靜看了女兒一眼,嬌責道,“越大越不像話,怎麼把阿深一個人留這兒坐著了。”
顧念深瞥了她一眼,爾後將目光落到徐靜身上,笑道,“沒事,我和阿桑不必這些客套。”
“好,下次會注意。”她看向徐靜道。
隨即,跟著一塊兒去了廚房,他在外麵,聽著徐靜讓她來陪自己,她嬌嗲著要想陪媽媽,徐靜自然不好再說什麼,他看向廚房的方向,目光漸深漸沉,秦桑綠這是故意在逃避自己。
秦時天回來時,嚷著下棋沒過癮,要讓顧念深飯後再陪他下一局,秦桑綠轉過臉,笑著準備開口,大抵是要幫著顧念深推辭,他無聲冷笑,但麵上卻絲毫不露,搶先一步開口道,“自然是要下一局,不然我回去的時候,豈不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說完,目光落在秦桑綠臉上,他眼底浮著笑,卻是並不真切的笑意,她不著很痕跡地別開臉,幫著微姨布餐。
吃飯時,微姨為她盛飯,她擺手示意不用,輕聲道,“大概是上火,喉嚨疼的厲害,不想吃飯,喝點燙就行了。”
喉嚨疼,不想吃飯。顧念深拿著的筷子的手一頓,是不想說話吧,她還真是聰明的不得了啊。
徐靜毫不知情,忙道,“那晚上我給你煮點敗火的茶。”
秦桑綠點點頭,低頭喝湯,顧念深坐在她對麵,看著她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怒氣一點點凝聚,恨不得立時三刻就抓著她打一頓才好,即便如此,臉上還能保持著笑意,他站起來,及時拿起秦桑綠麵前空了的碗,親自給她再次盛滿,薄唇輕扯道,“伯母哪還需要煮什麼去火茶,這冬瓜燉豆腐,本身就很去火,尤其是豆腐,營養很高,多吃一些。”
他說的極溫柔,靜靜地看著她,人畜無害的笑容,單看著表情,倒真是一番關切的神情。
徐靜也附和著道,“是呀,阿深不說我倒忘了,桑桑,多喝一些。”
她隻好道謝,又重新低頭喝湯,顧念深不動聲色地挑了唇,她越是想逃避,他越是不許她逃,如果她非要動心思與他,那他滿足她便是。
第二碗湯後又第三碗湯,她自個說上了火,秦家夫婦又十分愛女,自然從旁勸著,本身這喝湯與喝茶也沒有區別,徐靜更是強調,湯比茶味道好些,不至於太過寡淡,到如今,她若是還不知顧念深是故意的,那她也就太天真了。
可是,他再有詭計,她不接招也是枉然,索性從了他,安安靜靜喝湯,一頓飯的時間能有多久,他要她留,她留就是。
飯後,他要與秦時天下棋,秦桑綠想,這下算顧不得她了吧,倒不曾想,他直接拉了她的手,笑著道,“阿桑,我來教你下棋,日後,你可以陪伯父下,也正好可以讓你放鬆。”
這話說的十分合秦時天心意,倒不是他想讓女兒以後可以陪著他下棋,不過她整天上班下班,一點兒也不肯多出去玩。下棋,的確是個可以放鬆的方式。於是,他點點頭道,“不錯,桑桑,你在阿深旁邊看著,讓他教你。”然後,先一步去了陽台擺棋。
她抬頭漠然看向他,掙脫了被他握著的手,開口淡淡道,“以後放自重點,你不怕影響到自己,我怕。”
說的可真冷淡啊,和下午時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顧念深眼眸微眯,冷然笑道,“你與我什麼關係,怕不怕,與我何幹?”
說完,徑直去了陽台,秦桑綠被他嗆的啞口無言,一股悶氣壓在胸口,開口想罵他兩句,但卻突然像泄了氣似的,刹那間,她憤怒的情緒,就被一種類似於灰心絕望所取代,怔楞發呆時,秦時天又喊了一聲,她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過去。
她安靜地呆在秦時天身邊,像是真的在認真學習和觀摩,偶爾遇到看不明白的,就低聲問兩句,秦時天見她有興趣,便耐心指導,顧念深看著她沉靜的,似乎根本完全當他不存在似的模樣,捏緊了棋子。
下了兩盤後,她借口累了要去休息,秦時天心疼她,於是,忙讓她回去睡覺,她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全當她是空氣一般。
——阿桑,愛和我都不是洪水猛獸。
借著幽藍的微光,她看著手機屏幕上顧念深發來的信息,心裏一顫,尖銳地刺疼,長長吸了口氣。她將手機按滅,準備放回去,半空時,又忽然縮回來,重新打開,斟字酌句地回複起來。
顧念深收到信息時倒覺得有些意外,依照秦桑綠的性子,是不會回她短信的,他打開來看,信息上的字跳入眼底,她道:這幾天情緒失常,也或許是累了,但有所讓你誤會的地方,還望見諒。
他的冷笑聲,在狹小的車廂內,顯得十分突兀。這幾天情緒失常,這是種暗示,以前,他們在一起時,每個月她也總有那麼幾天,性格乖戾,一次與他無理取鬧,大概是最後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便發來這樣的消息做解釋,可讓他生氣的,卻不是這前半句的解釋,若說這半句給他以曖昧的假象,那後麵呢?
但有所讓你誤會的地方,還望見諒。說的可真的模糊不清,卻又進退得宜,是在告訴他,所有的一切,都隻是誤會嗎?
好個聰明的秦桑綠,一句話就能將他們打回原形。
他閉上眼睛,腦海裏是她沉靜的,冷漠的麵容,刺的他又疼又怒,像是有雙手,輕而易舉地就揭開了他原本結了一層疤的傷口,連疼痛都是猝不及防的。
窗外的天空不藍不灰,他臉色平靜,但通身都散發著森然陰鬱的氣息,愛的反麵有時不一定是恨,而是存在在他們之間不可能的預感。
這預感,像當頭棒喝,打下來時,猛烈且迅速,把一切都通通擊的粉碎,讓人不得不清新過來。
秦桑綠,還是五年前的秦桑綠。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他的情緒已經逐漸恢複,又成了以往淡然疏離的顧念深,按下接聽鍵,聽見電話那端有人道,“下午,秦桑綠和梅西自城南後,沒有去任何地方,她是沒由來的哭。”
他閉上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彼端靜了下來,在他準備掛斷時,才又聽見聲音,對方說,“顧先生,請你記得遵守承諾。”
他掛了電話,神色冷凝,此時的他,看起來就像雜誌廣告上的模特,眉如墨畫,麵容英俊,卻也失了真實的感覺,隻讓人覺得堅硬冷漠。望著車窗外的天空,沉吟半晌,然後驅車離開。
秦桑綠站在窗口,看著他的車離開後,才緩緩拉上窗簾,然後,順著牆壁緩緩蹲下來,木然地打開手裏的遊戲機,這是她第一部遊戲機,因為太過老舊,按鍵都變不靈了,她使勁按下去,半晌,才發出“叮”的聲音。
遊戲機裏出現很熟悉的畫麵,那是一個很老的通關遊戲,遊戲的名字叫做超級瑪麗。那個時候,幾乎人人都會玩,她不是愛玩遊戲的人,但也對這個遊戲癡迷過一陣子,倒不是覺得遊戲多好玩,和別人不一樣,她喜歡這個遊戲,是因為瑪麗強大的生命力,每次,瑪麗快要死,隻要再給她兩滴血,就立刻能原地複活,重新充滿戰鬥力。
此時,她坐在地上,認真拚命地打著遊戲,瑪麗一次又一次遇難,然後原地複活,她像魔了一般,一整夜都在重複著玩。
事實上,瑪麗可能是我們每個人,人生也就是一個通關遊戲,被命運這雙大手操縱,你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一個疏忽,就將你至於險境,但你不會有兩滴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血,你所有的,不過是拚命想要掙紮自救的勇氣,你必須能夠揪著自己的頭發,逼迫自己重新站起來戰鬥。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為愛奮不顧身的蘇南微,人各有命,這是注定好的。
每個月月初,是東曜開股東大會的日子,秦時天也會出席,早飯後,父女倆一起去了公司。
城南拆遷案進行的很順利,沒有鬧出任何事故,隨著標地後,來與東曜合作的企業隨之增多,項目數額都不小,之前因為MEK收購案所受的資金影響也已經解決,可以說,拋開這個過失,這個案子,從長遠收益來看,算是成功的。股東會上,反對秦桑綠的聲音漸漸消失。
散會後,與秦時天一樣的元老級股東,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而非地笑道,“老秦啊,你果真教養出了個好女兒,樣樣不落人下。”
秦時天的回答很機智,他笑著道,“樣樣落了人下,哪還能坐在這兒開會,哈哈。”
對方並未討得便宜,於是笑著離開。
回到辦公室,她喊梅西把自己收藏的普洱拿出來,獻寶似的要泡給爸爸喝,頂級的普洱,是陸西年送給她的,洗茶點茶,麻煩一通後,才泡出一杯來,淡青色的茶水,嫋嫋香茶,縈繞滿屋。
秦時天端過來,嗅了一番,爽朗笑道,“我女兒泡的茶,果然是香。”
秦桑綠笑起來,眼底有幾分孩子氣的喜悅,想起爸爸方才對自己的維護,心裏湧過溫暖。從小到大,爸爸和媽媽的愛都是不一樣,在日常生活中,媽媽對她頗為嬌寵,爸爸甚少這樣,但每次看她時,目光總是溫和厚重,她做的任何決定,他從來都是支持的。
這個已經開始漸漸老去的男人,他的愛,才是在這個世界上,與她而言,最溫暖安全的,她知道,不管她看得見看不見,他就在那兒。
“阿桑,女孩子出來做事,不管好壞都有人評論,你要太過在意。”秦時天怕剛才的話讓女兒受到影響。
秦桑綠挽著的爸爸的臂彎,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爸,我懂得。”
說你的人,不過是嫉妒你獲得了成就,他無能無力,隻有他靠譏諷來獲得存在感,其實,她有什麼損失,何不大方一點?
“阿桑真是長大了,都不用爸爸在安慰了。”秦時天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感歎道,語氣中竟有幾分失落。
父母的愛,大抵都是如此,小時候,抱在懷裏時,盼望她長大,可以自己走路,後來,盼望她可以上學,一日日地盼她長大,但當她真的長大了,成為凡事可以自己做主的小大人,卻又想念那時候,她依偎在你身邊,需要事事依賴你的小姑娘。
秦桑綠覺得,顧念深的心思真是越來越深不可測,她原本以為,他並不會輕而易舉就把那天的事翻篇,但她錯了,他表現平常,像是忘了或根本不在意她那天那麼明顯的逃避及冷淡的態度。
關於城南的項目,照常與她討論,也對她非常尊重,後期的建築雖說開始約定時,是說交給東曜下麵的“經緯”來做,但經緯畢竟資料尚淺,而他學習建築出身,在國外時,已獲過好幾個大獎,由他親手設計繪圖,經緯實施,這樣的話,外界壓力會小很多,大家仍舊更願意相信顧氏。
不過關於兩個人的輿論,卻在圈內如火如茶,人人都道,顧念深此舉分明是在幫助秦桑綠,她無法解釋,唯一能壓下輿論的方法,就是與顧念深拉開距離,但她不能這樣,她拉不開。
有時候,真覺得挺恨自己的,說難聽點兒的,便是當了婊子還想立個貞潔牌坊,故作姿態與顧念深,卻又不肯放掉他帶給自己的利益。
顧念深,他這樣聰明睿智,怎麼還會愛她這樣的一個女人?
“阿桑,你看,如果在這邊建……”顧念深指著圖紙道,抬起頭,卻看見她怔怔發愣的表情。
“阿桑。”他放下筆,又喊了一遍。
她恍然反應過來,忙看向他,問道,“怎麼了?”
“你難得在工作時發呆,是不是不該打擾你?”他揚起半邊眉毛,淡淡笑著。
他真是好看呐,眉如墨畫,自有一股風流悉數堆於眼角,目光清冷,像十五月光,精致的五官,像出自大師之手的用心雕刻,比例精確到分毫。所以說,命運從來都是不公的,連每個人的長相,都這般不同。
秦桑綠笑了笑,輕描淡寫道,“不好意思,一時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