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高級銀行界(1 / 3)

皮羅多決定向別處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訴叔嶽。他從聖·奧諾雷街走到蒲陶南街,被一陣陣莫名其妙的苦惱刺激得非常難受,以為又鬧病了。他腸子裏滾熱的象火燒一般。的確,凡是靠肚子感覺的人總覺得肚子不舒服,靠頭腦感覺的總覺得頭痛。生命力集中在身體上什麼部分完全由氣質決定,但在大風浪中受到傷害的必然是這個部分:所以懦弱無能的鬧肚子痛,拿破侖是沒頭沒腦的睡覺。一個愛麵子的人要能夠克服傲氣,放棄自信,一定先得幾次三番被無情的事實逼迫,象踢馬刺似的把他的心刺得沒有了辦法才行。皮羅多直打熬了兩天才去見叔嶽,而且還是為顧到親戚關係才下了決心的:無論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嚴厲的五金商交代。但是到了門上,象孩子走進牙醫生診所那樣要發暈的感覺又來了;不過他的心虛膽怯關係到整整一生,而不是為了暫時的痛楚。皮羅多慢吞吞的上樓,看見老人家坐在火爐旁邊看《立憲報》,麵前的小圓桌上放著他菲薄的午餐:一塊麵包,一些牛油,一塊勃裏乳餅,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皮羅多這麼想著,暗暗羨慕叔嶽的生活。

比勒羅脫下眼鏡,說道:“我昨天在大衛咖啡館聽說羅甘出了事,他的情婦荷蘭美人被謀殺了。我們通知過你不能做空頭買主;克拉巴龍的收條你該拿到了吧?”

“唉!叔叔,就是啊,你一針見血把毛病說出來啦,我沒有拿到收據。”

“該死,那你可傾家蕩產啦,”比勒羅說著,把報紙掉在地下;雖是《立憲報》,皮羅多仍舊替他撿了起來。

比勒羅心裏湧起許多念頭,把他那張象徽章上的肖像一般嚴肅的臉變得鐵青,仿佛一片金屬在造幣機器裏軋過了一道。皮羅多滔滔不絕的說著,他卻坐著一動不動,從玻璃窗裏望著對麵的牆壁出神。他分明是一邊聽一邊思索,很冷靜的把事情的正麵反麵掂著分量。他從莫豐丟河濱道搬進這四層樓的時候,已經渡過了生意場中的難關,看事情和彌諾斯王一樣清楚。

皮羅多說到最後,是央求比勒羅賣掉六萬法郎公債,等著比勒羅回答。他說:“叔叔,你的意思怎麼樣?”

“唉,可憐的侄兒,我不能這樣做,你的處境太危險了。拉貢夫婦跟我都要損失五萬法郎。兩個老實人聽著我的主意,把伏欽礦山的股票賣了;萬一遭到損失,我的責任倒不是償還他們資金,而是救濟他們,救濟我的侄女和賽查麗納。說不定你們幾個人吃飯都要成問題,我可以供給……”

“吃飯也成問題?”

“是啊,吃飯成問題。你看看清楚吧:這一關你是過不了的!我那五千六百法郎利息,可以抽出四千給你們和拉貢分著用。你一倒楣,我知道公斯當斯的脾氣,她會拚著性命幹活,吃的穿的,什麼都不要了,而你賽查,你也是的。”

“事情還沒絕望呢,叔叔。”

“我不是這樣看法。”

“我要向你證明相反。”

“那我再高興沒有。”

皮羅多一聲不響,走了。他希望來得點兒安慰和勇氣,不料又挨了一下悶棍,固然沒有第一下那麼厲害,不曾使他頭腦發昏,可是傷了他的感情,而這可憐蟲是把感情看做性命一般重的。他在樓梯上走了幾級,又回上來。

他冷冷的說道:“叔叔,公斯當斯還不知道這件事,你至少得瞞著她;請拉貢他們也別擾亂我家裏的安寧,這樣我才好跟苦難拚命。”

比勒羅點點頭答應了,又道:“勇敢一些,賽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氣;將來你想到老婆跟女兒,會明白過來的。”

他素來佩服叔嶽頭腦特別清楚,所以聽了他的意見大為灰心,從滿懷希望的高峰上直跌到泥塘裏,變得毫無主意了。一個沒有象比勒羅那樣受過磨練的人,遇到生意上的大風浪就隻能受局勢支配,一忽兒聽從別人,一忽兒自作主張,好象跟著磷火在黑夜裏東奔西竄。他聽憑旋風把他卷走,不會躺在一邊不理,或是站在高處看清風向,想法躲開。皮羅多正在苦悶的當兒,忽然想起借款的糾葛,便到維維安納街去找他的訴訟代理人但爾維。倘若借款有希望作廢,就得趁早辦起手續來。

花粉商看見但爾維穿著白呢晨衣坐在火爐旁邊,態度安詳,嚴肅。辦案子的人大概都是這副神氣,天大的秘密在他們都是聽慣了的,保持冷靜也是必要的。皮羅多卻是第一回注意到。他說出他的倒楣事兒,心情就象一個受了傷害的人那麼興奮,激動,既為了家財不保而發急,又為著自己的生命,榮譽,妻兒子女而難過得要命;在這種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態度是會叫他心裏發涼的。

但爾維聽完了他的話,說道:“既然不曾有現款交割,隻要能證明借主存在羅甘那兒的錢早已沒有了,你的借據當然可以作廢。對方隻能在羅甘的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和你的十萬法郎一樣。我在可能範圍之內擔保你勝訴,沒有上堂就贏的官司是沒有的。”

這樣一位高明的法學家說出這種話來,使花粉商恢複了一些勇氣,他要求但爾維在半個月以內解決。但爾維回答說,大概不出三個月,案子可以判決,把借據撤銷。

花粉商叫道:“怎麼,要三個月!”他先還以為有了生路呢。

“就算很快能開庭,我們也沒法叫對方跟著你走:他會利用訴訟程序來拖延日子,律師也不是每次都能出庭的。誰敢說對方不會讓法院缺席判決,然後再上訴呢?親愛的先生,我們不能要怎樣就怎樣,”但爾維微笑著說。

皮羅多說;“可是在商務法庭……”

“噢!商務裁判和初審法院的推事性質完全兩樣。你們辦起案子來又快又馬虎,法院可是要經過許多程序。這也是為了保障人民的權益。倘若當庭就來個判決,叫你損失四萬法郎,你願意不願意?同樣,對方看到這筆款子保不住了,當然會起來反抗。訴訟程序規定的期限等於司法上的防禦工事。”

“你這話不錯,”皮羅多說著,向但爾維行了禮,走了,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他走在街上又道:“他們說的都不錯。就是錢!錢!”在喧鬧沸騰的巴黎,——現代就有一個詩人把巴黎比做一個釀酒的桶,——這一類自言自語的忙人不在少數。

他回去,收賬的夥計告訴他,因為快到新年,主顧都留著發票,把收據退回了。

花粉商在鋪子裏大聲叫道:“那末是到處都弄不到錢羅!”

他咬咬嘴唇,夥計們都抬起頭來望他。

這樣過了五天,五天之內,勃拉訓,羅杜阿,多萊昂,葛蘭杜,夏法羅,所有沒拿到錢的債主開頭都相信對方,心平氣和,後來一步一步的心境轉變,直鬧到臉紅耳赤,殺氣騰騰為止。在巴黎要擴大信用是極不容易,但大家起了疑心,把你的信用越縮越小的風潮,卻來的比什麼都快。等到債主一起恐慌,在生意上處處提防的時候,就會變得下流無恥,比債務人更要不得。他們先是眉開眼笑,禮貌周全,慢慢的就紅著臉急躁起來;接著又冷言冷語的刺人,然後是因為失望而發脾氣;然後是抱著成見,麵色鐵青,然後是預備好了法院的傳票,狠狠的把你辱罵一頓。聖·安東納街上有錢的家具商勃拉訓,沒有弄到跳舞會的請帖,這時便拿出惱羞成怒的債主麵孔來進攻;他要在二十四小時以內把賬款收清;他也要求抵押品,不要家具,而要那個能抵到四萬法郎的廠基作擔保。但這般人雖然聲勢洶洶,終究還有歇手的時候讓皮羅多能透一口氣。

為難的局麵才不過開始,賽查非但不拿出決斷來把頭上幾個浪頭壓下去,倒反花足心思把唯一能幫助他出主意的人,他的老婆,蒙在鼓裏。他自己常在店門口和四周圍望風。他把暫時的困難告訴了賽萊斯丁,賽萊斯丁瞧著東家,詫異得直瞪眼睛,覺得賽查變得渺小了口一向百事順利,頭腦平常的人,所謂本領不過是日常工作中得來的一些經驗,遇到患難就要顯原形的。

賽查沒有魄力抵抗四麵八方的威脅,但估量局勢的勇氣還是有的。十二月底和正月半,家裏的開支和到期的票據,應付的房租和現金賬,一共有六萬法郎,十二月三十一先得付三萬;收入勉強可以湊到二萬,還缺一萬。他覺得事情並不絕望,因為他已經象冒險家一樣過一天算一天,隻管眼前了。他自以為想出了一個高明的辦法,趁周轉不靈的內情還沒張揚出去的時候試一試,向那個大名鼎鼎的法朗梭阿·格萊去借錢。格萊是銀行家,演說家,慈善家,出名的肯做好事,肯幫巴黎商界的忙,因為要永遠當選為巴黎的議員。他是進步黨,皮羅多是保王黨;但花粉商完全憑感情看人,認為正由於政見不同,借款才更有希望。假定需要什麼票據做擔保,忠心的包比諾一定會幫忙。他打算叫包比諾簽三萬法郎左右的期票。隻要挨到官司打贏的時候,就好拿廠基去做押款;他已經答應一些最迫切的債主,將來把這個產業給他們做擔保口花粉商原是肚裏藏不住話的,平時生活上有一點兒小波動就要在枕邊告訴他親愛的公斯當斯,希望她鼓勵,讓她說出相反的意見來指點他。如今他的難處,跟領班夥計,跟叔嶽,跟老婆,都沒法商量,壓在心上的念頭也就格外沉重。但他做人厚道,處處抱著犧牲精神,寧可自己受罪,不肯拿火把丟到老婆心中去,打算等危險過去以後再告訴她;也說不定他是沒有膽子把這個驚心動魄的秘密說出來。但正因為他害怕老婆,倒反有了勇氣。他每天早上到聖·洛克教堂去望讀唱彌撒,把心裏的話向上帝訴說。

他禱告上帝,求保佑,禱告完畢又私下想:“倘若回家的路上遇不到兵,我的要求就一定成功,那就算上帝給我回音了。”

他很高興,果然沒遇到兵。可是他的心抽得那麼緊,需要另外一顆心讓他訴訴苦。賽查麗納完全知道他的心事,他第一天就把壞消息告訴了女兒。他們倆便偷偷的遞著眼風:悶在肚裏的失望和希望,熱烈的祝禱,互相關切的問答,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用眼睛來傳達。皮羅多在老婆麵前裝做得意快活,興致很高。公斯當斯問到什麼,他總說;嘔!樣樣都順手;包比諾生意興隆!其實他想都沒想到過包比諾。頭油銷得很好!給克拉巴龍的票子一定能照付,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這種假裝的快樂真是可怕。老婆在華麗的床上睡熟了,皮羅多卻坐起來,想著自己的倒楣事兒發楞。有時賽查麗納穿著襯衣,雪白的肩上披著圍巾,光著腳走過來。

“爸爸,我聽見的,你在哭,”她說著也哭了。

皮羅多把要求大人物法郎梭阿·格萊接見的信寫出以後,變得神思恍惚,女兒看著不能不帶他到外邊去走走。他這才發覺街上的大幅紅招貼,一眼就看到護首油幾個字。

正當玫瑰女王走了背運,在西邊沉下去的時節,包比諾商行卻光芒四射,在絢爛的東方升起。安賽末聽著高狄沙和斐諾的主意,把頭油大刀闊斧的推銷出去。近三天來,巴黎城內最注目的地方貼了兩千張廣告。走路人誰都免不了劈麵看到護首油三個字和斐諾想出來的一句簡短的口號,意思是要頭發生長是辦不到的,把頭發染色是有害的,還有一段伏葛冷向科學院宣讀的報告,保證用了護首油,本來沒有生命的頭發就能生存。巴黎的理發店和花粉鋪,家家門上都掛著一個金漆框子,嵌一張充羊皮紙的漂亮招貼,高頭印著埃洛與萊安特版畫的縮影,底下題了一句:古代民族就是用護首油保護頭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