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杜阿對比勒羅說:“你的侄婿作風跟別人一樣!請客!擺闊!騙子流氓把灰沙摔在人家眼睛裏,騙人家信任,倒還罷了;一個公認為最老實的人也玩起老把戲來叫我們上當,誰想得到!”
高勃薩克道:“他們就跟螞蝗一樣。”
羊腿子道:“我們隻能相信房子住得破破爛爛,象克拉巴龍那樣的人。”
胖子紐沁根男爵對杜·蒂埃說:“喂,你介紹皮羅多來想捉弄我!”又轉身對開廠的高朋漢說:“不知他什麼意思,幸虧他沒叫皮羅多向我要五萬法郎,我真會給的呢。”
約瑟·勒巴插嘴道:“噢!男爵,你不能這樣說。你明明知道,法蘭西銀行不收他的票據是你在放款委員會上叫銀行拒絕的。我到現在還很敬重這個可憐的人,他的事真有點兒古怪……”
比勒羅握了握勒巴的手。
蒙日諾說道:“這件事的確弄不明白,除非羊腿子背後躲著什麼銀行家,想把瑪特蘭納那樁買賣拆台。”
克拉巴龍截斷了蒙日諾的話,說道:“一個人越出本行,就會碰到這樣的事。他要不搶著買地,抬高巴黎的地價,要是他自己去經營護首油,就隻損失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決不會破產的。現在他隻能頂著包比諾的名義做生意了。”
羊腿子道:“當心包比諾!”
在這一大批商人嘴裏,羅甘被稱為不幸的羅甘,花粉商被稱為沒用的皮羅多。仿佛一個是為了癡情而得到大家的原諒,另外一個是為了想向上爬而過失更大。羊腿子從交易所出來,回葛勒奈太街之前,到貝冷一迦斯蘭街去找那個賣幹果的瑪杜太太。
他拿出一副笑裏藏刀的麵孔說道:“胖老太婆,小買賣做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瑪杜太太恭恭敬敬的說著,把獨一無二的靠椅讓高利貸的債主坐了。原來她隻有對她“親愛的先夫”才會這樣低聲下氣的表示親熱。
瑪杜太太平時把最好的主顧也要挖苦;拉車的倘若跟她使性子或是耍花腔,準會給她摔在地下;要她十月十日跟著大眾衝進蒂勒黎王富,她決不害怕,便是叫她代表中央市場的女攤販去向王上請願,她說話也不會發抖;這樣一個女人獨獨對羊腿子十二分恭敬。瑪杜在他麵前馬上會軟下來,他隻要用狠毒的眼睛一掃,她就直打哆嗦。本來麼,老百姓見了劊子手發抖的日子還長著呢,而羊腿子便是小商小販的劊子手。在中央市場,無論什麼勢力也及不上做銀錢生意的。跟這一行比,世界上別的製度都不足掛齒。就算法律吧,在中央市場也是由派出所所長代表的,群眾隻認得他。但是坐在綠色文件夾後麵放印子錢的人,大家擔驚受怕去央求的那個人,會叫你笑話也說不出了,聲音也變了,眼睛也沒有神了,個個老百姓都變得畢恭畢敬。
“有什麼事吩咐我麼?”瑪杜太太問。
“小事情,小事情。你隻要準備一下,把皮羅多的票子收回去,給我現款。老頭兒破產了,他發的票子都馬上要兌現。明兒我把賬單送過來。”
瑪杜太太先是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象貓一樣,接著又爆出火星來。
“啊!那個流氓!壞蛋!他親自到這兒來,說是什麼副區長,吹牛吹了一大堆!該死!生意是這樣做的麼?那些區長,就是相信不得,政府老是欺騙我們。哼,我要討賬去,不給不行!”
“唉!碰到這種事兒隻有各管各,自尋生路,我的乖乖!”羊腿子說著提起腿來走了,動作的幹淨俐落活象貓兒跳過一塊濕地;他的綽號也許就是這樣來的。他又道:“有些大人物也在打主意,想找個脫身之計呢。”
“好!好!我要去把我的榛子收回來。——瑪麗一耶納!我的木靴跟兔子毛披肩趕快拿來,慢一點就揍你。”
羊腿子搓著手,心上想:“這一下街上可熱鬧啦。皮羅多在街坊上出醜,杜·蒂埃一定高興。那個糊塗蛋的花粉店老板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杜·蒂埃,可憐他象一條斷了腿的狗一樣。他算不得一個男子漢,真沒出息。”
瑪杜太太的神氣好象聖·安東納城關的群眾起來暴動,晚上七點光景在可憐的皮羅多門口出現了。她走路用了勁,火氣更大了,橫衝直撞的推門進去。
“混蛋滾出來,給我錢!給我錢!要不,我拿你的絲袋,緞帶,扇子,拿你的貨色去抵當我的兩千法郎!區長騙老百姓錢,聽見過沒有?你不給我,我叫你去做苦工,我去找檢察官,我要去告狀!今天拿不到錢,我不走!”
有一個櫃子裏放著許多貴重東西,瑪杜太太裝模作樣要拉開櫃上的玻璃。
賽萊斯丁輕輕的對旁邊的夥計說:“火絨燒起來了。”
這句話被賣幹果的女人聽見了。一介入發起脾氣來,感覺不是特別遲鈍,就是特別靈敏,看體質而定。她把賽萊斯丁狠狠的打了一個嘴巴,那猛烈的程度在花粉業中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說:“教你對太太們放尊重些,我的兒!看你還敢搶了錢再糟蹋人麼?”
皮羅多恰好在鋪子後間;比勒羅想把他帶走,他為了守法,硬要等法院來逮捕。皮羅多太太跑出來對瑪杜說:
“太太,看上帝份上,別驚動街上的人。”
“哼!我就要他們進來,我要講給他們聽聽,笑話不笑話?我的貨色,我滿頭大汗掙來的錢,給你們拿去開跳舞會!嘿,你穿得象王後娘娘,把我這樣的可憐蟲當綿羊,剪了羊毛來披在你身上!耶穌基督!要我偷人家的錢,我是心驚肉跳,覺得燙手的!我肩膀上隻披著兔子毛,那是我自己掙來的!你們是強盜,是賊,不給我錢,我……”
她向一隻細工鑲嵌的木匣子撲過去,裏頭全是貴重的化裝品。
賽查走出來說道:“太太,你放手。這裏的東西已經不是我的,是我債主的了。現在隻剩下我這個人,你要我去坐牢,我向你擔保一定等在這兒(他掉了一滴眼淚),你叫差人,叫商務警察來抓就是了……”
他的聲調,姿勢,表示他的確能說到做到,把瑪杜太太的火氣平下去了。
賽查又道:“我的本錢給一個公證人拿走了,連累別人不是我的錯。欠你的賬,過些時候一定歸還,哪怕要我賣命,在中央市場當小工,我也要還的。”
瑪杜太太道;“得啦,你是個好人。太太,剛才的話請你原諒;我也是急得要投河了,羊腿子要告我,我手頭隻有十個月的期票,拿什麼去付你們那些該死的票子呢?”
比勒羅走出來說:“明兒早上來看我,我叫一個朋友給你想辦法,利息隻要五厘。”
“咦!是比勒羅老頭。”她又對公斯當斯說:“不錯,他是你的叔叔。好吧,你們都是規矩人,不會叫我吃虧的,是不是?——明兒見,老革命,”她招呼告老的五金商。
賽查定要在殘破的家裏呆下去,認為可以跟所有的債主表明心跡。公斯當斯苦苦哀求,要他走開,比勒羅卻讚成賽查的辦法,把他送上了樓。乖巧的老頭兒趕去找奧特萊醫生,說明皮羅多的情形,弄到一張催眠藥的方子,配了藥,晚上回到侄婿家裏。他串通了賽查麗納,硬要賽查和他們一起喝點酒。麻醉藥把花粉商催眠了。他過了十五小時醒來,已經被關在蒲陶南街比勒羅家裏;老人自己在客廳裏搭一張帆布床睡了。叔叔用馬車把賽查帶走的當兒,公斯當斯聽見車子出發的聲音,馬上覺得支持不住。我們的精神,往往是為了支持一個比我們更軟弱的人而勉強提起來的。現在家中隻剩下娘兒兩個,公斯當斯不禁放聲大哭,好象丈夫死了一樣。
賽查麗納坐在母親膝上把她百般撫慰,那種象貓一樣的溫存隻有女人對女人才會表現出來。她說:“媽媽,你說過隻要我有勇氣挑起我的擔子,你就有力量抵擋患難。別哭了,親愛的媽媽。我預備進一家鋪子去做事,決不想起咱們過去的生活。我可以跟你年輕時候一樣,去當個領班小姐,絕對沒有半句訴苦或是難堪的話。我心中存著一個希望。你沒聽見包比諾先生怎麼說麼?”
“好孩子,他將來不是我的女婿……”
“噢!媽媽……”
“倒是我真正的兒子。”
賽查麗納擁抱著母親,說道:“一個人倒楣至少有這麼一點好處,可以認清楚誰是真正的朋友。”
賽查麗納在母親身邊當著母親的角色,把她的悲傷減淡了些。第二天上午,公斯當斯到王上的侍從,特·勒農古公爵府上留下一封信,要求當天約個時間接見。同時她又去見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把公證人拖累賽查的情形告訴他,請他在公爵麵前說句好話,她怕自己說不清楚。她想替皮羅多謀個差事,說他可以當一個最誠實的出納員,假如誠實也有等級可分的話。
特·拉·皮耶第埃說道:“王上才發表馮丹納伯爵當內廷總管,咱們要趕緊才好。”
下午兩點,特·拉·皮耶第埃和賽查太太到了聖·陶米尼葛街勒農古府上,走上寬敞的樓梯,去見王上特別喜歡的那個貴族,假如路易十八真有什麼人特別喜歡的話。這位爵爺是上一世紀留下來的少數真正貴族之一,接見賽查太太的態度很客氣,使她看著心裏有了希望。花粉商的女人雖然痛苦,神氣卻是又莊嚴又樸實。因為痛苦也有它的莊嚴,能夠使俗人脫胎換骨。要做到這一步,隻要做人真實就行;而公斯當斯就是一個絕不虛偽的女人。
事情需要立刻麵奏王上。談話之間,下人通報特·王特奈斯先生來了,公爵叫道:
“啊,你的救星到了!”
年輕的王特奈斯曾經到皮羅多店裏去過一二次,買那些往往和大東西同樣重要的小玩藝兒,所以也認識皮羅多太太。特·勒農古公爵把拉·皮耶第埃的意思說了。王特奈斯聽見於克賽侯爵夫人的幹兒子遭了不幸,立刻同皮耶第埃先生去見馮丹納伯爵,叫皮羅多太太等著。
特·馮丹納伯爵和皮耶第埃一樣是個有血性的內地紳士,雖然參加過王台事變,幾乎是個無名英雄。他對皮羅多並不陌生,當年在玫瑰女王見過的。凡是替王家流過血的人,那時王上隻能在暗中關切,免得進步黨人大驚小怪。馮丹納先生是路易十八寵幸的人。大家說他是王上的心腹。他不但答應給皮羅多安排一個職位,還親自去看值班的勒農古公爵,要他求王上當晚接見,還要求王弟接見皮耶第埃,因為王弟對這一位王台戰役中的外交家特別喜歡。
當天晚上,馮丹納伯爵從蒂勒黎富出來,上皮羅多太太家,說等她丈夫簽了破產協議書,宮裏就可以正式發表他做公債準備金庫的職員,年俸二千五百法郎;內廷其他的職位都已經派給候缺的貴族了。
皮羅多太太要做的工作還多,上麵的事不過是一部分。可憐的女人到聖·但尼街貓咪拍球店裏去找勒巴,碰見羅甘太太坐著漂亮的馬車上街買東西。她跟俊俏的公證人太太照了一麵。得意的女人看到破產的女人,不由得滿麵羞慚,給公斯當斯添加了幾分勇氣。
她對自己說:“我才不拿別人的錢坐車擺闊呢!”
勒巴對她很殷勤。她請他替女兒物色一家上等鋪子,謀一個職位。勒巴當場沒有說什麼肯定的話。但是八天以後,賽查麗納就進了巴黎一家最殷實的時裝店;這家鋪子正好在意大利區新開一個分店。賽查麗納每年支三千法郎薪金,由店裏供給膳宿。鋪子的銀錢出入和大小事情都要她管,位置比領班小姐還高一些,實際是做男女東家的代表。
至於賽查太太,她當天就去找包比諾,要求代他照管銀錢,文牘和家務。包比諾懂得,花粉商太太隻有在他店裏才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和絕不低微的地位。厚道的孩子給她三千法郎一年,管吃管住,還騰出他的臥房來,自己搬到閣樓上原來夥計住的地方。
這樣,花粉美人在豪華的屋子裏享了一個月福,就住進那個怕人的房間,望出去隻看見一個又暗又潮濕的天井。當初安賽末,高狄沙,斐諾三個人便是在這間屋裏發行護首油的。
商務法庭派莫利奈做監察員來接管皮羅多的資產,公斯當斯叫賽萊斯丁幫著,按清冊點交。然後母女倆走出鋪子,打扮得很樸素。雖則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這兒過的,她們可是頭也不回,徑自往叔叔比勒羅家走去。兩人不聲不響的上蒲陶南街,和賽查一起吃晚飯。自從分別以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飯桌上很淒涼。每個人心裏都已經盤算過一番,把責任的輕重和自己的勇氣都衡量過了。三個人好似準備跟風暴搏鬥的水手,對於前途的危險都心中有數。皮羅多聽說那些大人物多麼熱心,給他安排了一個前程,精神馬上振作起來;但一知道女兒落到那個田地,他哭了。接著,看見妻子勇氣勃勃的重新開始工作,他又向她伸出手去。
他們都抱做一堆,心也打成了一片。三個人中最懦弱最消沉的皮羅多,竟然舉起手來叫道:“咱們應當存著希望!”比勒羅看著這動人的一幕,生平最後一次掉了眼淚。
他對賽查說。“為了省錢,你和我一起住,就睡在我那間房裏,吃也吃我的。我已經孤零零的冷靜了好多年,你就代替我那個死了的孩子吧。你到小聖堂街的金庫去辦公也隻有幾步路。”
皮羅多叫道:“慈悲的上帝!在狂風暴雨的高潮上,就有一顆明星在指引我。”
存著聽天由命的心,遭難的人受完了他的苦難。這時皮羅多的下坡路已經走完,他認輸了,又變得堅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