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拿出信來。”
“他們會說是假裝的。”
皮羅多大吃一驚,叫道:“天哪!天哪!我過去就是這樣疑心別人的,其實那些可憐蟲的處境就和我現在一樣。”
母女倆都不放心賽查,便一聲不響的坐在他身邊做針線。清早兩點,包比諾輕輕推開客廳的門,向賽查太太招招手,要她下去。比勒羅看見侄女來了,脫下眼鏡,說道:
“孩子,還有些希望,不是全部完了。讓我和安賽末兩人去試一試;談判要有許多波折,你丈夫是吃不消的。明天你守在店裏,有人來討賬,你就把地址記下來;我們到四點鍾可以完事。我的計劃是這樣:我跟拉貢方麵,你們不用擔心,可以不談。可是就算羅甘那兒的十萬存款已經付給賣主了,你們眼前也不會多出十萬來。簽給克拉巴龍的十四萬法郎,在無論什麼情形之下都得照付;因此你們的虧空並非由於羅甘的倒賬。要對付你們的債務,早晚得拿廠房去抵借四萬,另外叫包比諾簽六萬法郎票據。所以咱們還能掙紮一下;過後再拿瑪特蘭納的地產去做押款。隻要你們主要的債權人肯幫忙,我決不愛惜我的財產,盡可把年金賣掉,沒有飯吃也沒關係。那時包比諾也要弄得半死不活。至於你們,可再也經不起生意上的小風波了。但是頭油的盈利一定很大。我和包比諾商量過,決意幫你們掙紮一下。啊!隻要看得見成功的希望,我吃幹麵包過活也是快活的。關鍵都在羊腿子和克拉巴龍的合夥老板身上。七點到八點,我和包比諾去找羊腿子,就能把他們的主意弄明白了。”
公斯當斯撲在叔叔懷裏,激動得不得了,除了抽抽噎噎的哭聲,一句話都沒有。包比諾和比勒羅不知道克拉巴龍和諢名羊腿子的皮杜全是杜·蒂埃的替身,而杜·蒂埃隻希望在報上小廣告一欄裏看到象下麵那樣驚人的啟事:
商務法庭裁定公告:花粉商賽查·皮羅多,住巴黎聖·奧諾雷街三九七號,業已宣告破產。茲定於一八一九年一月十六日為破產開始之期。
商務法庭裁判:高朋漢
格萊監查人:莫利奈
安賽末和比勒羅把賽查的銀錢事務研究到天亮。早上八點,兩個勇敢的朋友一聲不響,向葛勒奈太街出發。一個是老戰士,一個是新進的班長,他們要不做皮羅多的代表,永遠不會知道走上羊腿子家樓梯的人心裏是什麼一種滋味。兩人都很難過。比勒羅好幾次把手按著腦門。
住在葛勒奈太街上的人不知有多少種行業,街道的樣子叫人看了惡心。屋子的建築都很難看。到處是工場的垃圾,齷齪得無以複加。羊腿子住在一幢屋子的四層樓上。上下翻動的窗子嵌著肮髒的小格子玻璃。樓梯一直通到街上。看門女人住在中層的一間小房子裏,隻靠樓梯取光。除了羊腿子,所有的房客都是做手藝的。工人們不斷的進進出出,踏級上不是泥巴就是泥漿,看天氣而定,還老堆著垃圾。在臭氣撲鼻的樓梯上,每一層都有紅地金字的招牌,刻著老板的姓名和貨物的樣品。大門多半開著,望進去可以看到住家和作坊亂糟糟的混在一起;叫喊聲,咕嚕聲,歌唱聲,呼哨聲,震耳欲聾,活脫是下午四點左右的動物園。二層樓上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裏,做的是巴黎什貨中最漂亮的背帶。三層樓上,在最肮髒的垃圾堆中,做的是過年時候擺在櫥窗裏最花哨的紙匣。羊腿子臨死留下一百八十萬家財,卻始終住在這幢屋子的四層樓上,人家怎麼勸他都不願意搬出去;他的侄女薩伊阿太太在王家廣場的住宅裏替他預備了一套房間,他也沒有接受。
羊腿子家那扇千幹淨淨的灰色門上掛著一根門鈴的繩子,下麵吊著拉手;比勒羅一邊拉鈴一邊說:“拿出勇氣來!”
羊腿子親自來開門。花粉商的兩個保護人在破產的陣地上打衝鋒,先走過一間整齊,冰冷,沒有掛窗簾的屋子。主客三人一齊到第二間房內坐下。貼現商麵對著壁爐;爐子肚裏積著不少灰,木柴正在跟火焰抵抗。房間象地窖一般通風,嚴肅得象修道院,擺著放高利貸的人通用的綠色文件夾,叫包比諾看著心裏發冷。他呆呆的瞧著三色小花幾的淺藍糊壁紙,還是二十五年前裱糊的。他把淒涼的眼睛轉到壁爐架上,看見一隻豎琴式的鍾,一對賽佛窯的細長藍花瓶,鍍金鏤花,十分華麗。這是群眾搗毀了凡爾賽官,從王後寢宮裏散出來,落在羊腿子手中的,花瓶旁邊配著兩個式樣頂難看的熟鐵燭台,不倫不類,說明那名貴的東西是在什麼情形之下得來的。
羊腿子說:“我知道你們來不是為自己的事,而是為了大名鼎鼎的皮羅多。那末怎麼呢,朋友們?”
比勒羅說:“你什麼都知道,不用我們多說。開著克拉巴龍抬頭的票據在你這兒,是不是?”
“是的。”
“你可願意把到期的五萬法郎票據換包比諾的票據?貼現的利息照扣就是了。”
羊腿子脫下那頂好象和他一塊兒出世的綠色鴨舌帽,露出一個光光的腦袋,顏色象新鮮牛油。他涎皮賴臉的說道:“你拿頭發油付賬,我拿了有什麼用呢?”
比勒羅道:“你一尋開心,我們隻好滾蛋了。”
羊腿子裝著一副有心討好的笑容回答:“你說這句話,真是個明白人。”
比勒羅還想試一試,說道:“要是我替包比諾作個保,行不行呢?”
“比勒羅先生,你的大名和金條一樣靠得住,可是我用不著金子,隻要銀子。”
比勒羅和包比諾告辭出來。包比諾到了樓下,兩條腿還在發抖。
他對比勒羅說:“這能算個人麼?”
老人答道:“據說是吧。安賽末,這次短短的訪問,你得永遠記著。你剛才看到的就是不戴麵具,脫下了漂亮衣衫的銀錢業。意外的事故好比榨酒機上的螺絲釘,咱們是葡萄,銀行家是酒桶。瑪特蘭納的地產準是一筆好買賣,我看不是羊腿子便是他背後的什麼入,想逼倒了賽查,把他的一份搶過去。事情很明白,沒有救了。銀行界就是這麼回事,永遠不要去央求它!”
那個可怕的早晨,皮羅多太太破天荒第一次把上門收賬的客戶記下來,打發銀行裏的老司務空手回去。勇敢的女人因為能代替丈夫受罪,覺得很安慰。她越來越焦急的等著安賽末和比勒羅。十一點,他們回來了:一看臉色就知道大勢已去。破產是沒法避免的了。
可憐的女人說:“他要傷心死了。”
比勒羅正色答道:“要是那樣倒好了。不過他是虔誠的教徒,眼前隻有他的懺悔師陸羅神甫能幫助他。”
比勒羅,包比諾和公斯當斯,等夥計把陸羅神甫請來。賽萊斯丁已經造好清冊,隻等賽查簽字。店裏的夥計向來對老板有感情,這時都很難過。四點鍾,好心的神甫來了,公斯當斯告訴他家裏遭了不幸,他就象小兵衝上敵人的缺口一樣上了樓。
皮羅多嚷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
神甫說:“我久已知道你能心悅誠服的聽從上帝的意誌;問題是要實際做到。你應當把眼睛望著十字架,想到救世主受的苦難多麼慘酷,那末上帝給你的磨折,你也就能忍受了……”
“家兄勸過我了,我已經有了準備。”賽查拿出信來遞給懺悔師,他自己也重新念過了。
陸羅神甫道:“你有一個慈愛的哥哥,一個溫柔賢慧的太太,一個孝順的女兒:你的叔嶽比勒羅和叫人心疼的安賽未是兩個真正的朋友,拉貢夫婦是兩個寬容的債主;所有這些好心腸的人會不斷的給你安慰,幫你背起十字架。你得答應我拿出殉道者的決心來應付患難,不能泄氣。”
比勒羅等在客廳裏,神甫咳了一聲通知他進來。
賽查安安靜靜的說道:“我完全聽天由命。遭到了不光彩的事,我隻應該想辦法洗刷。”
可憐的花粉商的聲音,神色,使賽查麗納和教士都很詫異。其實是挺自然的。倒楣事兒揭穿了,肯定了,倒反好受;不比那翻來覆去的變化叫你忽而狂喜,忽而苦不堪言,把人折磨得厲害。
“我做了二十二年的夢,今天醒過來,手裏仍舊拿著一根出門上路的棍子,”他說著,又恢複了都蘭鄉下人的麵目。
比勒羅聽了這話,把侄婿擁抱了。賽查看見他女人,安賽末和賽萊斯丁都在場。賽萊斯丁手裏的文件,意義清楚得很。賽查態度安詳,瞧著這些人,他們的眼神都是淒涼的,可是友好的。
“等一等,”他說著摘下勳章,交給陸羅神甫,“請你保存起來,等我能問心無愧的戴上身的時候再給我。”又對夥計說:“賽萊斯丁,替我寫信辭掉副區長,稿子請神甫念,你照寫,日子填十四,寫好了叫拉蓋送到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府上。”
賽萊斯丁和陸羅神甫下樓去了。大約有一刻鍾功夫,賽查房裏寂靜無聲。家裏的人都想不到他會這樣剛強。賽萊斯丁和神甫回到樓上,賽查把辭職的信簽了字。比勒羅拿清冊交給他,可憐的家夥仍不免渾身緊張了一下。
“上帝,可憐我吧!”他一邊說一邊簽了那可怕的文件,遞給賽萊斯丁。
愁眉不展的安賽末忽然神色開朗的說道:“先生,太太,請你們答應我跟賽查麗納小姐的親事。”
在場的人聽了,除開賽查,都冒出眼淚來。賽查站起身子,握著包比諾的手,聲音嘶嗄的說道:“孩子,你永遠不能娶一個破產人的女兒。”
安賽末眼睛緊釘著皮羅多,說道:“先生,那末倘若小姐也同意,你能不能當著你全家的麵答應,在你複權的那一天允許我們結婚?”
屋子裏聲息全無。花粉商臉上疲倦的表情叫個個人看了感動。
他終於說道:“好吧。”
安賽末用一個沒法形容的姿勢去握賽查麗納的手,賽查麗納也伸出手來讓他親吻。
他問賽查麗納:“你也同意麼?”
她回答說:“同意。”
“這樣我才算自己人,有權利來照顧這裏的事了,”他說話的神氣很古怪。
安賽末急急忙忙走出去,不願意讓自己的快樂和東家的痛苦成為對比。要說安賽末對這次破產覺得高興倒也未必,但愛情是多麼專橫多麼自私的東西!便是賽查麗納也有些情緒跟她的悲痛發生矛盾。
比勒羅湊著賽查麗納的耳朵說:“趁此機會,咱們把所有的痛瘡都揭開了吧。”
皮羅多太太的表情隻是痛苦而不是同意。
比勒羅問賽查:“侄兒,你以後打算幹什麼?”
“還不是做我的買賣?”
比勒羅說:“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你應該把買賣結束,拿資產都分給債主,從此不在市場上露麵。我以前常常想,碰到你這種情形我該怎麼辦?做買賣是樣樣要預料到的。一個生意人不想到破產,好比一個將軍永遠不預備吃敗仗,隻算得半個商人。我麼,我要是破產了,才不幹下去呢。怎麼!老是看到那些被我拖累的人而臉紅麼?讓他們用猜疑的眼光來瞧我,不聲不響的在肚子裏怪怨我麼?上斷頭台的滋味,我還能想象……一眨眼,什麼都完了。可是天天長出個腦袋來叫人天天把它砍掉,我不想受這種刑罰。好多人會若無其事,照舊做他們的買賣。好吧,他們比我格勞特一約瑟·比勒羅強。要繼續做生意,就得現錢交易,可是你做了現錢交易,人家就說你原來藏著私蓄,不拿出來還債;沒有錢吧,又永遠爬不起來。算了吧!還不如放棄資產,讓債主把鋪子出盤,自己幹別的事兒。”
“幹什麼呢?”賽查問。
“謀一個差事呀。”比勒羅說。“你不是還有些後台麼?比如特·勒農古公爵夫婦,特·奠蘇夫太太,王特奈斯先生。寫信給他們,去見他們,他們可能把你安插在宮裏當差,給你幾千法郎;你女人也能掙到這個數目,你女兒說不定也行。事情不是沒有辦法。你們三個人一年可以湊到萬把法郎。十年就好還掉十萬債,因為你們掙來的錢一個都不用花:我拿出一千五百法郎做她們母女倆的開銷,至於你,咱們再瞧著辦。”
昕了這些入情入理的話而細細思索的是公斯當斯,不是賽查。
比勒羅上交易所去了。那時交易所的場子是一個臨時用木板搭的圓形大廳,在番杜街上進出。
花粉商一向是被人注意和妒忌的人物,他破產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在上層商界中引起許多議論。他們在政治上都是立憲派,認為皮羅多慶祝領土解放簡直是膽大妄為,侵犯了他們的感情。反對黨的人要把愛國作為他們的獨家權利。保王黨盡可以愛國王,但愛國是左派的專利:民眾是屬於他們的。在領土解放這件事情上做文章,應當由左派包辦才對,政府不該讓官方人士出麵慶祝。皮羅多是受宮廷保護的,是擁護政府的,是一個頑固的保王黨,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還為了反對轟轟烈烈的大革命而作過戰,那簡直是侮辱自由。一個這樣的人倒下來,在交易所裏當然會引起許多謠言和一片叫好聲。比勒羅想探聽輿論,研究一番。在最熱鬧的一堆人裏,他看見杜·蒂埃,高朋漢一格萊,紐沁根,老琪奧默和他的女婿約瑟·勒巴,克拉巴龍,羊腿子,蒙日諾,加謬索,高勃薩克,阿道夫·格萊,巴爾瑪,希佛勒維,瑪蒂法,葛蘭杜和羅杜阿。
高朋漢一格萊對杜·蒂埃說:“你看,做人真要謹慎啊!我兩個舅子差點兒放款給皮羅多!”
杜·蒂埃說:“我送掉了一萬法郎,半個月以前他向我開口,我隻憑他一個簽字就給了。不過他從前幫過我忙,我損失這筆款子也並不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