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人在破產以前十天所做的交易都可能被認為非法,所以一般精細的朋友特意物色一批為了利害關係跟破產人同樣希望早日簽訂協議書的債主,跟他們做交易。一般極精明的債主去找一般極愚蠢或者極忙的債主,把破產案的前途說得萬分暗淡,把他們的債權買下來,代價隻及將來清償成數的一半,買進的人日後除了在清償成數中收回成本以外,還能賺到一半,或是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
破產的事好比有一所被搶劫過的屋子鎖在那裏,裏頭還剩著幾袋錢。一個生意人要是從窗子裏,從屋頂上,從地窖裏,從什麼窟窿裏鑽進屋子,摸到一袋兩袋錢,把自己的份頭加多一些,就算交了好運。在總崩潰的局麵中,象柏累齊那河邊那樣隻聽見各自逃生的叫喊聲中,什麼事都又真又假,又合法又非法,又老實又不老實。一個人能不吃虧,別人就佩服他。而所謂不吃虧就是損害了別的債權人,自己撈進一筆。法國有過一樁轟動全國的大破產案:在一個設有高等法院的城市裏,法官們和一些破產人都有銀錢來往,便通同作弊,把法律的尊嚴破壞得幹幹淨淨;結果不得不把案子移送別的法院審理。地方上一朝發生了倒閉案,什麼商務裁判,什麼監查人,什麼最高法院,都不起作用的了。
生意上這種漆黑一團的情形,巴黎人體會很深;做買賣的都認為破產是沒人保險的意外事故,隻要自己被拖累的數目不大,即使空閑,也不肯冒冒失失的為之浪費時間,寧可把損失作為爛賬,自己還是做自己的生意。至於做小買賣的,老是為要應付月底的賬弄得焦頭爛額,關心自己的命運都來不及,怎麼還敢打一樁又拖日子又費錢的官司!他也不想了解破產的內情,隻學著大商人的樣;他知道了損失,隻有垂頭喪氣的份兒。
現在的大商人不再宣告破產,而是大家客客氣氣的辦清理了:債務人能還多少,債權人就拿多少,出張收據把債務了結完事。這樣既免得丟臉,又免得被法院拖延日子,既不用出商事代理人的酬金,也不必把存貨壓低價錢。個個人覺得破產的結果不如清理實惠。因此巴黎宣告清理的事比宣告破產的事多。
破產管理人的一幕,主要是證明凡是破產管理人都很清白,和破產人並無勾結。池子裏的看客多多少少當過這個差事,知道所謂破產管理人就是有保障的債主。他聽著人家的話,愛怎麼相信就怎麼相信;他在三個月之內把人欠欠人的賬務審核完畢,然後在簽訂協議書的那一天出場。那時,臨時破產管理人向大會提出一個簡短的報告,通行的格式大概是這樣:
“諸位先生,破產人總共欠我們一百萬。我們把他當作一條沉沒的破船一樣全部拆卸了。釘子,木材,破銅爛鐵,一共賣到三十萬。因此我們放的債可以收回三成。債務人不是剩下十萬八萬而居然還有這個數目,我們覺得很高興;我們宣布他是個正人君子,應當對他情讓一部分債款,以資鼓勵。我們建議發還他資產,讓他在十年或十二年之內償還我們百分之五十,這是他答應我們的數目。協議書預備好了,請大家到辦公室去簽字!”
聽了這篇話,商人們都心滿意足,彼此擁抱,慶賀。協議書一經批準,破產人就恢複了商人的身分:資產拿回來了,買賣也重新做起來了;答應的清償成數將來付不出的話,盡有權利再宣告破產。這種由第一次破產牽出來的第二次破產也是常有的事,好象女兒出嫁了九個月,做母親的又生了一個孩子。
倘使協議不成,債權人便任命一批正式的破產管理人,拿出窮凶極惡的手段來了,例如聯合經營債務人的業務,調度他的財產,沒收他將來應得的東西,執管他的父親,母親,姑母等等的遺產。但是要實行這一類嚴厲的辦法,債主們先得訂一份共管的合同。
由此可見,破產有兩種:一種是破產人還想複業的,一種是掉在水裏情願沉到河底去的。這個區別,比勒羅知道很清楚。他和拉貢一樣,認為經過第一種破產的人很難保持清白,經過第二種破產的人很難恢複元氣。他先勸皮羅多把資產全部放棄,接著在市場上委托了一個最老實的商事代理人去執行,要他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債權人支配。按照法律規定,在辦理破產手續的時期,破產人一家的口糧應當由債主供給;但比勒羅通知商務裁判,說侄女和侄婿的生活歸他維持。
杜·蒂埃早已布置好,要叫他的老東家在這一回破產中一刻不停的受罪。辦法如下。因為時間在巴黎非常寶貴,兩個破產管理人通常隻有一個管事,另外一個不過是裝裝樣子,署個名,象公證文件中的第二個公證人。而那個實際負責的管理人又往往依靠商事代理人。因此在巴黎,上麵所說的第一種破產案進行非常迅速,在法定限期以內樣樣都封好,包紮好,端整好,安排好。不出一百天,商務裁判就能象那位部長一樣狠心的說一句:“華沙的秩序恢複了!”杜·蒂埃的意思是要叫花粉商在生意場中永遠不得翻身。破產管理人的名單原是杜·蒂埃在幕後操縱的,比勒羅看了覺得大有文章。外號叫羊腿子的皮杜是債主中的大戶,偏偏百事不問;吹毛求疵的小老頭兒莫利奈並無損失,卻樣樣當家作主。杜·蒂埃有心把商場中一個正人君子的屍首扔給那隻小豺狼,讓它玩弄夠了再吞下去。
債主們開過會,任命了破產管理人。小老頭兒莫利奈回到家裏,說承同胞們瞧得起,不勝榮幸,同時也很高興有個皮羅多讓他監護,好比孩子有一條蟲兒可以捉弄了。這位業主一朝有著法律撐腰,就買了一部商法來研究,還要求杜·蒂埃多多指教。幸而勒巴得到比勒羅的通知,早就要求商務法庭庭長挑選一位精明而寬大的裁判。杜·蒂埃希望指派高朋漢一格萊,結果卻發表了候補商務裁判加繆索;他是進步黨,有錢的絲綢商,比勒羅的房東,據說是個正派人。
賽查一生最難堪的一個場麵是不得不和小老頭兒莫利奈談判。賽查一向把他看做一文不值,不料由於法律的假定,他竟一變而為賽查·皮羅多了。皮羅多由叔嶽陪著到巴太佛大院,走上六樓,踏進那所惡心的屋子。現在老頭兒既是他的監護人,又是債權人的代表,差不多也是他的法官。
賽查歎了一聲,比勒羅問:“怎麼啦?”
“唉!叔叔,你不知道莫利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十五年來,我不時看見他晚上在大街咖啡館玩骨牌,所以我陪你來。”
莫利奈對比勒羅客氣得不得了,對破產人卻是一臉瞧不起的樣子。小老頭兒早已轉過念頭,把自己的態度舉動,連最細微的地方都研究過了。
比勒羅道:“你要問些什麼?債權是一點沒有問題的。”
小老頭兒說:“噢!債權是合格的,都審查過了。債權人都是正經而合法的!可是法律到底是法律,先生!破產人的開支跟他的財產不相稱……事實證明那個跳舞會……”
“你也參加的,”比勒羅插了一句。
“……花到近六萬法郎,或者說為了跳舞會用到這個數目,而當時破產人的財產不過十萬多一些……這就有資格送輕罪庭,照過失破產起訴……”
比勒羅看見皮羅多聽著嚇壞了,就對莫利奈說:“你是這個意思麼?”
“先生,當然事情有所不同;皮羅多先生做過區政府的官員……”
比勒羅說:“難道你叫我們來,就是告訴我們要送輕罪法庭麼?你這種做法,今晚大衛咖啡館的人都要笑死了。”
小老頭兒似乎很怕大衛咖啡館的輿論,他帶著吃驚的神氣望著比勒羅。這位破產管理人本以為皮羅多是一個人來的,打算拿出一副審判員麵孔,表示他大權在握,是個邱比特。他想好了一套嚴厲的話,預備象控訴犯人一般搬出來嚇唬皮羅多,把輕罪法庭當做板斧似的在他頭上晃來晃去,拿皮羅多的驚慌失措開開心;然後聽著他的央告而緩和下來,表示自己寬宏大量,叫皮羅多受了侮辱還一輩子的感激不盡。他沒料到,上門的不是一條可以由他擺布的蟲兒,卻是一個生意場中的老手。
他說:“先生,沒有什麼可笑的。”
比勒羅答道:“哦,你對克拉巴龍相當慷慨,你放棄了大眾的利益,隻想自己多得好處;我要以債權人資格出來幹涉。我們還有商務裁判呢。”
莫利奈說:“先生,我是清白的。”
比勒羅說:“我知道,你不過想不吃虧。你精明得很,對付這件事象對付你房客一樣……”
聽到這一句,破產管理人馬上恢複了業主的身分,好比貓兒變的女人又追起耗子來了。他說:“噢!先生,我在蒙多葛伊街上的官司還沒審結。事情又出了岔兒。被告是個主要房客,詭計多端,他說既然預付了一年房租,隻有一年……”
比勒羅對賽查瞅了一眼,要他特別注意。
“……說既然已經預付房租,他就可以搬走他的家具。因此又是一場官司。在他賬目沒付清以前,我是要有擔保的,因為他還可能欠我修理費。”
比勒羅說:“不過法律規定,房客的家具隻擔保房租。”
“還有附帶的費用呢!”莫利奈覺得被比勒羅抓住了弱點。“那條法律怎樣解釋有判例可作根據,不過條文本身也需要修改,我正在起草一份備忘錄,向司法部長指出這方麵的漏洞。政府應當關心業主的權利,這也是為了國家。稅收根本要靠我們業主的。”
比勒羅說:“你的確能向政府說明問題,可是關於眼前·這件事,我們能向你說明什麼呢?”
奠利奈架子十足的說道:“我要知道皮羅多先生有沒有收過包比諾先生的錢。”
“沒有,先生,”皮羅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