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賽查的勝利 十四 破產概況(3 / 3)

接下來討論皮羅多在包比諾號子裏搭股的問題,雙方同意包比諾的墊本應當如數歸還,不把皮羅多欠的一半開辦費列入破產賬內。破產管理人莫利奈在比勒羅掌握之下,不知不覺變得客氣了,可見他很重視大衛咖啡館的輿論。臨了他居然安慰皮羅多,還邀請他和比勒羅在他家裏吃便飯。要是前任花粉商一個人來,說不定會惹莫利奈生氣,把事情弄僵的。這一回,正如在別的場合一樣,比勒羅老頭做了皮羅多的護身神。

根據商法規定,破產人一定要受一次痛苦的磨難:決定他命運的債權人大會,他必須隨同商務裁判和臨時破產管理人到場。對於一個滿不在乎的人,或者是隻想翻本的生意人,這個不愉快的儀式並不怎麼可怕;但要一個象皮羅多那樣的人出席大會,他的痛苦就象判了死罪的囚犯到了臨刑的前夜。比勒羅想盡辦法使侄婿在那天不至於太難堪。

莫利奈得到破產人的同意,把處理的辦法決定如下:——關於寺院街廠基的官司,高等法院業已判決皮羅多勝訴。破產管理人決定把那塊地出賣,賽查也不反對。杜·蒂埃因為知道政府要開一條運河穿過寺院街,把聖·但尼區和塞納河的上遊連接起來,拿出七萬法郎買了皮羅多的廠基。——賽查放棄在瑪特蘭納地產中的權利,歸克拉巴龍承受,條件是:一、克拉巴龍不再要皮羅多負擔登記稅和立文契的一半費用;二、地價由克拉巴龍負責,將來在破產賬內分攤給賣主的清償成數,也歸克拉巴龍領取。——花粉商在包比諾店裏的股份,作價四萬八千法郎賣給包比諾。——玫瑰女王那個鋪子盤給賽萊斯丁·克勒凡,作價五萬七;存貨,生財,屋子的租賃權,連同女蘇丹香皂和潤膚水的所有權在內,工場的十二年租約和工場用具也一並轉讓。這樣清算之後,現金共有十九萬五千,再加皮羅多在羅甘破產案中所能收回的七萬,一共是二十五萬五千。負債的總數是四十四萬,債主還能收回百分之五十以上。

破產這件事好象是做化學實驗,調皮的破產人總想法叫自己在實驗過程中發胖。皮羅多經過蒸餾,得到這個成績,把杜·蒂埃氣壞了。他滿以為皮羅多的破產是丟人的,沒想到竟然很有麵子。杜·蒂埃不花一個錢到手了瑪特蘭納的地產,但他並不把這筆賺頭放在心上,隻巴望可憐的花粉商從此完蛋,受盡唾罵,丟盡臉麵。照現在的情形看,債主們在大會上倒是會對皮羅多喝彩叫好的。

皮羅多的勇氣一點一點的恢複過來,比勒羅這個聰明的醫生也跟著一點一點的下藥,把料理破產的種種經過告訴他。許多忍痛犧牲的辦法對債務人都是沉重的打擊。生意人眼看自己花了多少錢和多少心血置辦起來的東西,三錢不值兩文的賣出去,不能不傷心。皮羅多聽了叔嶽報告他的消息,呆住了。

“玫瑰女王隻盤五萬七麼?存貨就值到一萬;住房花了我四萬,工場,工具,模型,鍋爐,一共花到三萬;鋪子裏別的東西就算打個對折,也還值到一萬,還有香皂和潤膚水的所有權抵得一個農場呢!”

傾家蕩產的賽查這樣哼哼唧唧的怨歎,比勒羅並不著慌。這位退休的老商人聽著,妤象一匹馬站在大門口淋著陣雨;但皮羅多為了要出席大會而沉著臉一聲不響,比勒羅看著倒急起來了。社會上每個階層的人都有虛榮,都有弱點,懂得了這一點,就能體會到在商務法庭當過裁判的人,如今以破產人的身分走進去是什麼一種滋味。皮羅多從前幫過人家忙,多少人在庭上向他道謝,他對破產的看法那麼嚴厲,在巴黎商界中也大眾皆知,他說過:“交出清賬的時候還是個規矩人,從債權人大會出來就變成騙子了!”而他現在竟要到那兒去當眾出醜!那不是受毒刑是什麼!叔嶽特意揀了個適當的時間,和他提到要跟債權人在大會上見麵的事,讓他心上有個準備。但法律上這一項規定竟要了皮羅多的命。比勒羅看著他不聲不響,灰心絕望的表情,不由得很緊張,夜裏還隔著板壁聽見他嚷著:

“不行!不行!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比勒羅由於生活樸素,性格非常堅強,可還是能了解一般人的軟弱。他決意不讓皮羅多和債權人見麵的時候受難,他可能痛苦不過,當場倒下來的,但那個會又無法避免。在這一點上,法律的條文很明確,很嚴格,非遵守不可。隻要破產人拒絕出席,就可以被送往輕罪法庭以倒閉罪起訴。但法律隻能強製破產人到場,而並沒有權力強製債權人到場。隻有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債權人大會才是個重要的儀式,例如破產人犯了欺詐罪,需要剝奪他產權,訂立破產財團的合同;或者是沾便宜的債權人和吃虧的債權人發生爭執,或者是協議書把債主的利益損害太過分了,表決的時候破產人不容易獲得法定多數。至於從頭至尾都照規矩辦事的破產案,正如從頭至尾都做好手腳作弊的破產案,大會隻不過是個形式。

比勒羅把債權人一個一個的拜訪過來,請他們委托各自的商事代理人代表他們出席大會。除了杜·蒂埃,每個債主把賽查打倒以後,都真心的對他表示同情。他們知道花粉商的為人,知道他賬目清楚,做的買賣多麼規矩。所有的債主看見沒有一個搗亂的債權人,覺得很高興。莫利奈是監查人,後來又是破產管理人,在賽查家裏看見可憐蟲把什麼東西都留下了,甚至包比諾送的版畫,他隨身的穿戴,別針,金搭扣,兩隻表,也統統撂在那裏。本來這些東西拿走了也不能算不誠實。公斯當斯僅有的幾樣首飾也留下了。這樣動人的守法的行為,轟動了商界。皮羅多的敵人說他幼稚可笑;明理的人卻也還他一個公道,認為這樣過分的老實究竟了不起。兩個月以後,交易所裏的輿論變了。連不相幹的人也承認皮羅多的破產是市場上一樁絕無僅有的希罕事兒。債主們知道能收回百分之六十,都答應了比勒羅的要求。商事代理人本來為數不多,幾個債主隻能托一個人做代表。結果比勒羅把這個可怕的大會減縮到隻有三個商事代理人,兩個破產管理人,一個商務裁判,以及他自己和拉貢。

到了那個莊嚴的日子,早上比勒羅對侄婿說:“賽查,今天你到會場去不用怕,差不多沒有什麼人。”

拉貢有心陪他的債務人一同去。一聽見玫瑰女王的老主人那個細小生硬的聲音,老夥計臉色變了;可是好心的小老頭兒對他張開了手臂,皮羅多便象孩子撲向父親懷裏一樣撲上去,兩個花粉商都掉了眼淚。破產人看見人家這樣寬容,也有了勇氣,和叔嶽一齊跨上馬車,十點半,三個人到了聖一曼麗修院,當時商務法庭的所在地。在那個時間,破產庭上一個人都沒有。日子和鍾點是比勒羅跟破產管理人和商務裁判商量好的。債主都由商事代理人代表出席,因此賽查·皮羅多用不到膽怯。但加繆索的辦公室碰巧就是皮羅多從前的辦公室,他走進去不能不大大的激動,再想到等會還得上破產庭,更覺得心驚膽戰。

加繆索對皮羅多說:“天氣冷得很;諸位先生大概也願意待在這裏,不到庭上去挨凍了吧?(他故意不說破產庭。)各位請坐。”

大家坐下了,法官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局促不安的皮羅多。商事代理人和破產管理人都簽了字。

加繆索對皮羅多說道:“因為你放棄資產,債權人一致同意把其餘的債權情讓。協議書的措辭,你看了很可以安慰。你的商事代理人不久就會把協議書辦好批準手續。現在你沒事啦。”加繆索又握著他的手說:“親愛的皮羅多先生,本庭全體裁判對你的處境表示同情,對你的勇敢並不覺得奇怪。沒有一個人不佩服你規矩老實。你在患難中的表現證明你不愧為當過商務裁判的人。我在生意場中混了二十年,一個商人倒下來還能得到大眾敬重,還是第二回看到。”

皮羅多含著淚握著法官的手。加繆索問他以後打算幹什麼,皮羅多回答說要去工作,掙起錢來把全部債務都還清。

加繆索道。“為了做成功這樁了不起的事,倘若短少幾千法郎,盡管來找我。這種事情在巴黎太少有了,我要能親眼看到,很高興拿出一些錢來。”

比勒羅,拉貢和皮羅多一齊告退。

走到商務法庭門口,比勒羅對皮羅多說:“嗯,你看,不是什麼無邊苦海吧?”

可憐的家夥很感動的回答:“叔叔,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拉貢說:“現在你地位恢複了,這兒到五鑽石街不過幾步路,去瞧瞧我的內侄吧。”

要皮羅多看見公斯當斯坐在中層樓上一個又矮又黑的小房間裏辦公,當然心裏不會好過。房間正好在店麵高頭,窗子被店門上麵包比諾的招牌遮去三分之一,擋住了一部分光線。

皮羅多這時已經死心塌地,倒反興衝衝的指著包比諾的招牌說道:“哼!是亞曆山大手下的一員大將呢。”

皮羅多這點兒高興明明是勉強的,也很天真的流露出他自命不凡的心理始終沒有消滅。拉貢年紀上了七十,昕著仍不免打了一個寒噤。賽查看見他女人拿著一疊信,下樓來送給包比諾簽字,馬上臉色發白,淌下眼淚。

“你好,朋友,”她笑嘻嘻的招呼賽查。

“你在這兒舒服不舒服,我看是用不著問的了,”賽查望著包比諾說。

“就好比在兒子家裏一樣,”她那副感動的神氣把前任花粉商也感動了。

他擁抱著包比諾,說道:“我再也沒權利叫他做兒子了。”

包比諾遭:“別失望。你的頭油銷路很好,一方麵靠我在報上宣傳,一方麵也靠高狄沙出力。他跑遍全國,把招貼,仿單,到處散發;如今又在斯特拉斯堡印德文仿單,就要攻進德國去了。我們接到了三萬六千打訂貨。”

賽查叫道:“三萬六千打!”

“我在聖·瑪梭城關買了一塊地,價錢不貴,預備蓋廠房。寺院街的工場我仍舊保留。”

皮羅多湊著公斯當斯的耳朵說道:“太太,隻要人家幫點兒忙,咱們一定爬得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