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把紅絲帶扣在皮羅多的鈕子洞上;皮羅多當晚對著客廳的鏡子照了幾十回,那副快活的神氣叫自命高雅的人看了會發笑,但那些老實的布爾喬亞覺得很自然。
第二天,皮羅多去找瑪杜太太。
她說:“啊!是你,好人兒。你頭發這樣白,我認不得了。可是你們有事情做,不會餓肚子。我做牛做馬,忙得昏天黑地,象這樣辛苦的牛馬也該行個洗禮了。”
“太太……”
“噢!我不是埋怨你,我收條也給了你了。”
“我來通知你,今天我托克勞太公證人把你餘下的債全部付清,還有利息……”
“真的麼?”
“請你十一點半到他事務所去……”
“噢!這樣的信用,一百年也碰不到幾回,”她好不天真的望著皮羅多,表示佩服。“親愛的先生,我跟你那個紅毛小子做的交易都挺好,他和氣得很,從來不還價,有心讓我多賺一些,補償我的損失。好朋友,我不要你的錢,給你收據好了。瑪杜發起火來會大叫大嚷,可是她有這個,”她說著拍拍胸脯。那個肥大的肉靠枕在中央市場上是絕無僅有的。
皮羅多道:“不行!法律規定得清清楚楚,我一定要全部付給你。”
她道:“那我不客氣了,明兒我上中央市場去替你揚名吧。啊!這種新戲文也是少有的呢!”
皮羅多又去見克勞太的丈人,承包油漆的羅杜阿;情形和瑪杜家大同小異。外邊在下雨,賽查把雨傘放在門角裏。主人夫婦正在吃中飯,暴發的油漆包工看見傘上的水在漂亮客廳裏淌開去,態度很不客氣。
“喂,什麼事,皮羅多老頭?”口氣的粗暴跟有些人對付討厭的乞丐一樣。
“先生,你女婿沒有和你說過麼?”
“說過什麼?”羅杜阿很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以為他有什麼要求。
“……他沒有請你今天上午十一點半到事務所去,立一張收據,把我欠你的賬全部收回麼?”
“啊!是這麼回事……請坐,皮羅多先生;和我們一塊兒吃點東西吧……”
羅杜阿太太也說:“別客氣,吃個便飯吧。”
胖子羅杜阿問:“那末你境況很好羅?”
“不,先生;我天天在辦公室裏啃千麵包,才積起幾個錢。不過隻要日子長一些,人家為我受的損失,我希望都能夠賠償。”
油漆包工咬著一塊塗滿肝醬的麵包,說道:“的確,你是個講信用的人。”
羅杜阿太太問:“那麼皮羅多太太幹什麼呢?”
“在安賽末·包比諾店裏管賬。”
羅杜阿太太悄悄對丈夫說了聲:“他們多可憐啊!”
羅杜阿道:“親愛的皮羅多先生,你要是用得著我,盡管來,我可以幫你忙……”
“先生,希望你十一點鍾到,”皮羅多說著,告辭了。
這第一批成績使破產人有了勇氣,可是精神並不安定。恢複名譽的念頭大大擾亂了他的心緒,臉上的血色完全沒有了,兩眼無神,腮幫也陷下去了。他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四點下班,總得走過講壇街,大氅還是出事那天穿的一件,而且穿得很小心,象窮排長愛惜他的軍裝一樣。滿頭白發,臉色發青,神氣虛忒忒的,沿著牆根象做賊的一般溜過去,因為他眼尖,遠遠看到熟人就躲開。但有些人硬把他攔住了說:
“朋友,大家都知道你的行事,覺得你們三個人太刻苦了。”
有的說:“不用急,銀錢的傷口還是醫得好的。”
有氣無力的賽查有一天回答瑪蒂法說:“不錯,可是精神上的傷口是沒法醫的。”
一八二三年年初,開聖·馬丁運河的事定局了,寺院區的地價馬上飛漲。按照開河的計劃,從前屬於皮羅多而後來給杜·蒂埃買去的那塊廠基,正好一割為二。杜·蒂埃要是能在限期以內交出土地,運河公司肯出驚人的高價收買。但賽查和包比諾訂的租地合同使這筆買賣無法成交。銀行家便到五鑽石街來找包比諾。包比諾和杜·蒂埃固然毫無關係,但賽查麗納的未婚夫對這個人有股說不出所以然的仇恨。一帆風順的銀行家偷過錢,暗裏陰損賽查等等,包比諾一概不知,但他心裏有個聲音對他叫著:“這是一個逍遙法外的賊。”他看到杜·蒂埃就厭惡,當然不願意跟他做交易,尤其那時眼看杜·蒂埃靠著從老東家手裏搶來的東西發財,心裏更氣惱,因為瑪特蘭納的地價也開始漲了,這是一八二七年上價錢達到最高峰的先兆。銀行家一說明來意,包比諾便捺著火氣,瞪著他說道:
“你我要放棄租約也可以;不過要六萬法郎,少一一個錢都不行。”
“六萬法郎!”杜·蒂埃說著,把身子挪動了一下,好象預備走了。
“我的租約還有十五年,另外找一個工場每年得多花三千法郎。所以要就是六萬,要就不談,”包比諾說著,回進鋪子;杜·蒂埃跟了進來。
兩人越爭越激烈,皮羅多的名字也提到了。賽查太太下樓來看見了杜·蒂埃,這還是跳舞會以後第一次。銀行家發覺老東家娘完全變了一個人,不由得怔了一怔,他看到自己作孽的成績也害怕起來,把頭低了下去。
包比諾告訴賽查太太:“杜·蒂埃先生靠你們的地產賺了三十萬,卻不肯拿出六萬來賠償咱們租約的損失。”
“那要合到三千法郎一年利息呢,”杜·蒂埃加重著語氣說。
“三千法郎!”賽查太太跟著說了一句,聲音很自然,可是意義深長。
杜·蒂埃馬上臉色發白,包比諾望著皮羅多太太。大家半晌不作聲,弄得安賽末愈加莫名其妙。
杜·蒂埃從袋裏掏出一張貼好印花的文契,說道:“克勞太已經把放棄租約的文書寫好,你簽個字,我給你一張六萬法郎的支票。”
包比諾望著賽查太太,萬分詫異,竟疑心自己做夢了。杜·蒂埃湊在高腳書桌上簽支票的當兒,公斯當斯上樓去了。包比諾和杜·蒂埃交換了票據,杜·蒂埃冷冷的打個招呼,走了。
杜·蒂埃的馬車停在龍巴街上,包比諾望著他向那方麵走去,心上想:“做了這筆意想不到的交易,再過幾個月,就能把賽查麗納娶過來了。我親愛的姑娘不用再拚命幹活了。想不到賽查太太眼睛一瞪,事情馬上成功!她跟這個強盜有什麼關係呢?剛才的情形真怪。”
包比諾派人拿支票到法蘭西銀行去兌現,自己上樓找皮羅多太太談話。她不在賬房間,想必在臥室了。逢到丈母和女婿脾氣相投的時候,關係是不錯的,安賽末和公斯當斯的情形就是這樣。當下他趕往賽查太太的臥室。情人的理想快實現了,自然心情很急。他象貓兒似的一縱縱到丈母身邊,發見她正在念一封杜·蒂埃的信,奇怪極了。杜·蒂埃在皮羅多店裏當過領班夥計,包比諾認得他的筆跡。賽查太太房裏點著一支蠟燭,地下燒著幾封信,黑洞洞的紙灰正在飛揚,叫包比諾看了渾身發冷。他眼睛很尖,無意中把丈母手裏的信看了開頭幾句:我愛你,我的天使,你明明知道,為什麼……
“你對杜·蒂埃有什麼力量,能夠使他答應這樣一筆交易呢?”包比諾笑著問,但肚裏存著惡意的猜疑,笑得非常古怪。
“咱們不談這個,”賽查太太的神氣慌張得可怕。
“好吧,”包比諾迷迷糊糊的回答,“咱們換個題目談談:你們的苦日子快要結束啦。”
他打了一個轉身,走到窗口把手指在玻璃上敲敲打打,眼睛望著天井,心裏想:“就算她愛著杜·蒂埃,我也沒有理由不規規矩矩的做人。”
“你怎麼啦,孩子?”可憐的賽查太太問。
包比諾突然說道:“護首油的純利有二十四萬兩千法郎,一半就是十二萬一千。扣掉我付給皮羅多先生的四萬八,還剩七萬三,加上我放棄租約得來的六萬,你們就有十三萬三。”
賽查太太聽著,激動得那麼厲害,包比諾連她心跳的聲音都聽得見。
他接著又說:“我始終把皮羅多先生看做合夥老板。我們可以把這筆錢給他還債。比勒羅叔公還替你們存著兩萬八積蓄,所以總共有十六萬一。欠叔公的二萬五,他準定肯出一張收據作為清訖的。至於我借錢給丈人,作為預支下一年度的盈餘來湊起一筆數目把他的債還清,那是誰也不能幹涉的。這樣……他……他就可以……複權了。”
“複權了!”賽查太太嚷著,在她的椅子上跪下了。
她放下信,合著手做了一個禱告,劃了十字,叫遭:“親愛的安賽末!親愛的孩子!”
她捧著他的頭,吻著他的額角,抱著他做出許多瘋瘋癲癲的樣子。
“賽查麗納真是你的了!這一下她才快活呢,可以離開那個鋪子,不用再賣命了。”
“這都是愛情的力量,”包比諾說。
“是的,”做母親的微笑著回答。
包比諾眼梢裏瞅著那封可怕的信,說道:“我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秘密。我幫賽萊斯丁盤進你們鋪子的時候,有個條件,要他原封不動的保存你們的房間。我早打定主意,可沒有想到運道這麼好。你們以前的屋子,賽萊斯丁從來沒進去過;他答應轉租給你們,所有的家具仍舊是你們的。我預備和賽查麗納住三樓,讓她永遠跟你們在一起。我結了婚,白天待在鋪子裏,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為止。我想拿出十萬法郎把賽查先生的股份買下來,讓你們有筆財產,加上他的薪水,你們一年就有一萬法郎進款。這樣你不是稱心了麼?”
“別再說了,安賽末,我快活得要發瘋了。”
賽查太太態度象天使一般,眼睛那麼純潔,美麗的額角沒有一點兒陰影,顯而易見跟那些在包比諾腦子裏打轉的念頭是不相容的;他決意把自己許多可怕的思想徹底廓清。比勒羅的侄女所過的生活,所有的觀念,不可能和不貞二字連在一起。
安賽末說道:“親愛的母親,我剛才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可怕極了。倘使你要我快活,請你馬上把我的疑心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