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比諾伸出手去拿了信。
公斯當斯臉上的驚慌把他嚇了一跳;他說:“杜·蒂埃寫的這封信,我無意之間看到了開頭幾句。我向他提的條件多麼苛刻,你一下子就使他接受了:這件事跟這封信連在一起,太古怪了,恐怕誰都會象我一樣往壞處想的。你一瞪眼,一句話,就能……”
“別說了,”賽查太太搶回了信,當著安賽末的麵燒了。“孩子,我為了一點小小的過失,受了很重的責罰。統統告訴你吧,安賽末。我不願意你疑心了母親,影響到女兒;並且我也用不著臉紅:我告訴你的話同樣可以告訴我丈夫。杜·蒂埃曾經想勾引我,我馬上通知了丈夫,決定把杜·蒂埃辭退。正要歇他生意的那一天,他偷了我們三千法郎!”
包比諾恨恨的說道:“我猜著了。”
“安賽末,為了你的前途,你的幸福,我不能不把這樁秘密告訴你;可是你得象我和賽查一樣,永遠藏在心裏,不告訴別人。你該記得,賽查因為現金的數目不符,埋怨過你們。為了免得打官司,不要斷送這個人,賽查另外放了三千法郎在櫃子裏,正是我這條開司棉圍巾的價錢,那是我遲了三年才到手的。現在你明白了,我剛才為什麼叫起來。我還做了一樁無聊的事,也告訴你吧。杜·蒂埃寫給我的三封情書,完全暴露出他的人品,我為了好玩保存著,”她歎著氣低下頭去,“我沒有看第二遍。可是留著總不妥當。今天看到杜·蒂埃,我想起了,上樓來把信燒掉;你進來的當口,我正在看最後一封……事情就是這樣。”
安賽末把一條腿跪在地下,親著賽查太太的手,那種美妙的表情使兩人都淌了眼淚。丈母扶起女婿,把他抱在懷裏。
那一天注定是賽查的快樂日子。王上的私人秘書特·王特奈斯先生,到辦公室去找他。兩人一齊走到金庫外麵的小院子裏。
特·王特奈斯予爵說道:“皮羅多先生,你想還清債務的努力,碰巧被王上知道了。他對於這樣難得的行為非常感動;他也知道你為了責備自己,不戴勳章,要我來吩咐你戴上。陛下還想幫助你履行義務,從他私庫中拿出一筆錢叫我轉交給你,他很遺憾不能多幫助你一些。這件事你得嚴守秘密。陛下認為他做的好事張揚出去就失了帝王的氣度。”子爵說完,交給皮羅多六千法郎。皮羅多聽著這篇話,說不出有多麼感動。
他隻能支吾其辭的說了幾個不連貫的字,王特奈斯微微笑著,舉了舉手,走了。可憐的賽查所堅持的那種道德觀念在巴黎實在太少見了,所以他的行事無形中引起大家的欽佩。約瑟·勒巴,包比諾法官,加繆索,陸羅神甫,拉貢,羅杜阿,拉·皮耶第埃,賽查麗納的東家,那個大公司的老板,都在談論賽查。外邊對他的輿論早已改變,這時更把他捧到了雲端裏。
“瞧,這才是一個君子人!”賽查在街上好幾次聽到這句話,心中的感覺好似一個作家聽見有人指著他提到他的名字。這樣的好名聲把杜·蒂埃氣壞了。賽查拿了王上給的錢,第一個念頭就是還老夥計的債。他往旭賽·唐打街走去,銀行家在外邊辦公事回來,恰好在樓梯上碰到他的老東家。
“怎麼樣,可憐的皮羅多?”他裝著親熱的樣子問。
賽查很高傲的答道:“什麼可憐!我有錢啦。今晚上還清了你的債,我可以安心睡覺了。”
這句表示多麼誠實的話深深的刺痛了杜·蒂埃。他雖則受人敬重,自己卻心虛得很;他聽見有個壓止不住的聲音在心中叫:“這個人可了不得!”
“你還我錢麼?你做什麼生意啊?”
退休的花粉商肯定杜·蒂埃不會把他的話傳出去,便說:“先生,我再也不做生意了。我碰到的那種事,沒有一個人料得到的。誰敢說將來不會再有一個羅甘拿我作犧牲品呢?我的行事傳到王上耳朵裏,承蒙他同情我,鼓勵我,剛才給了我一筆相當的款子,使我能夠……”
杜·蒂埃打斷了他的話,問道:“要不要收據?你打算馬上付麼?”
“是的,連本帶利,全部付請。勞駕你上克勞太那兒去一趟,好在沒有幾步路。”
“還要經過公證人麼?”
賽查道:“先生,我想要複權總可以吧?有了合法的證件才沒有人能否定……”
杜·蒂埃和皮羅多一同往外走,說道:“好,走吧,路近得很。可是你哪兒弄來這麼多錢呢?”
賽查道:“不是弄來的,是流著汗掙來的。”
“你欠克拉巴龍銀號的數目大得很呢。”
“唉!是啊,那是最大的一筆,我看我這條老命要為之拚掉的了。”
杜·蒂埃惡狠狠的說道:“這數目你永遠還不出的。”
賽查暗暗想;“他說的不錯。”
回家的路上,可憐的人一不小心走了聖·奧諾雷街。他一向避開那條街,免得看到他的店和老家的窗子。三個月的痛苦,已經把他在那兒過的十八年幸福生活抹得千幹淨淨。從他倒楣以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老房子。
他心上想:“早先我還打算在這裏養老的呢。”
他一看見新招牌上寫著:
賽萊斯丁·克勒凡
前賽查·皮羅多老店
就加緊腳步走過去。但他又想起窗口好象有個淡黃頭發的女人,不由得叫起來:“那不是賽查麗納麼?我真是眼花了。”
事實上他的確看見了女兒,老婆和包比諾。兩個情人知道皮羅多從來不打老店門前過,又想不到他當天會碰到那樣的事;隻因為要給他辦一次慶祝的喜事,先來布置一下。他們這樣突如其來的露麵把賽查弄得奇怪之極,呆在那裏不動了。
莫利奈跟玫瑰女王對麵一家鋪子的老板說;“哦,皮羅多先生在瞧他的老屋子。”
花粉商的老鄰居回答說;“可憐的人!他在這兒開過多闊氣的跳舞會……來的車子就有二百輛。”
莫利奈說:“那次我也來的,過了三個月他破產了,我還是破產管理人呢。”
皮羅多趕緊溜了,兩腿打著哆嗦一直奔到比勒羅家裏。
比勒羅已經知道五鑽石街的事,深怕象複權那樣的喜訊過於刺激,侄婿會受不住。他經常看著可憐的家夥情緒起伏,念念不忘的想著他對破產的看法多麼嚴厲,他的精力一天到晚都在消耗。在賽查心目中,名譽雖然掃地,還有恢複的日子。這個希望使他的痛苦更沒有平息的時候。比勒羅便想叫侄婿心上先有個準備,然後再告訴他好消息。皮羅多進門的當兒,他正在盤算用什麼辦法。皮羅多講起王上對他的關切,表示非常高興,比勒羅覺得倒是個好現象。他又說看見賽查麗納在玫瑰女王樓上,詫異得不得了;比勒羅認為這更是個機會,可以把話引入本題。
他說:“賽查,你可知道這件事的來曆麼?那是因為包比諾性急,要趕緊和賽查麗納結婚。他的確等不及了;而且也不能為了你過分的要求誠實,叫他年紀輕輕的放著現成酒席不吃,隻啃他的幹麵包。包比諾準備拿出一筆錢來,把你所有的債都歸清。”
皮羅多說:“這是他出錢買老婆了。”
“幫丈人複權不是挺有麵子麼?”
“人家可以提出異議的。並且……”
“並且,”叔嶽裝做生氣的樣子,“你隻能犧牲自己,不能犧牲女兒。”
兩人越辯越激烈,其實是比勒羅故意逗他的。
比勒羅嚷道:“倘若包比諾不是借錢給你,而是為了不剝削你的利益,當你合夥人看待,把他給你還債的款子作為你在頭油的盈利中應得的一分,預支給你……”
“那我好象串通了包比諾欺騙債主。”
比勒羅假裝被這個理由駁倒了。他很了解人的心理,知道這好人夜裏睡在床上也會在這一點上和自己爭執的。那樣他就會常常想到複權的念頭,以後再聽到事實不至於太刺激了。
賽查吃晚飯的時候問:“可是為什麼我老婆女兒都在老房子裏呢?”
“安賽末要把屋子租下來做新房。你女人也讚成。他們已經瞞著你把婚約公布了,叫你不能不同意。包比諾說,等你複權以後再和賽查麗納結婚,就顯不出他的義氣了。王上給你六千法郎,你收了;至親的贈與,你倒不願意接受!你欠我的錢,倘若我給你一張收據作為清訖,是不是你也拒絕呢?”
賽查道:“那我可以接受,但是也不能阻止我拿了收據再積起錢來還你。”
比勒羅道:“算你一絲不苟就是了。看一個人誠實不誠實,我是內行。不過你剛才的話真是豈有此理。債還清了,怎麼還說是欺騙債主!”
賽查留神望著比勒羅。比勒羅看他愁眉不展了三年,第一次笑逐顏開,心裏也很激動。
賽查道:“不錯,債可以還清了……但是我把女兒賣了錢啦!”
“那是我自己願意的,”賽查麗納嚷著,和包比諾一同出現了。
兩個情人踮著腳尖走進比勒羅的屋子,後麵跟著皮羅多太太,走到穿堂,剛好聽見賽查說出最後那句話。他們三人雇著馬車,已經到那些還沒清訖的債權人家裏去過,約他們當晚在克勞太事務所會齊。克勞太正在預備收據。賽查認為自己仍舊欠著債,現在這個辦法是移花接木,鑽了法律的空子。但他的顧慮經不起多情的包比諾有力的批駁。賽查聽到下麵一句話,也覺得良心上有了交代,無話可說了。
包比諾問他:“你要你女兒的命麼?”
“要我女兒的命!”賽查楞住了。
包比諾遭:“這筆錢,我良心上認為是你存在我店裏的,我有權利在你生前送給你。這樣你還不接受麼?”
賽查道:“好,我接受。”
“那末咱們今晚就到克勞太事務所去,免得再翻案,同時我們的婚書也可以在那裏商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