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把奚萊先生刻的半斜體字,草體字,圓體字叫做釘頭!奚萊在拿破侖時代就開印刷所,造的字要賣六法郎一斤,銅模是頭等刻工,我買來才不過五年,好些鉛字還是嶄新的呢,你瞧!”老賽夏拿下幾小格不曾用過的鉛字給兒子看。
“我沒有學問,一個字也認不得;不過我知道,奚萊的字體是你第多廠英國體的祖宗。瞧這個圓體字,”賽夏指著一個字架子,撿出一個M來,說道:“這個西塞羅圓體還沒用舊呢,大衛發覺同父親沒有商量的餘地;不是全盤接受就是全盤拒絕,隻能說一聲行或是不行。”老熊連晾紙用的繩索都開入清單。最小的木夾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統統列在項目之內,象守財奴一般精細。機器生財,連同印刷執照和客戶,出盤的價錢總共是三萬法郎。大衛心裏思忖這樁買賣做得做不得。老賽夏看見兒子對著價錢一聲不響,不禁暗暗著急;他寧願來一場激烈的爭論,不喜歡兒子悄沒聲兒的接受。遇到這一類交易,會爭論的才是能幹的生意人,能保護自己的利益。賽夏常說:“對什麼條件都點頭的人,臨到付款總是一個錢也拿不出的。”他一邊忖度兒子的心思,一邊把辦內地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爛用具逐件指出來,帶大衛看印零件用的切紙機,上光機,誇它們如何有用如何堅固。
他說:“工具總是老的好。印刷業的老工具價錢應該比新的貴才對,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夥就是這樣。”
俗不可耐的銅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著司婚神,愛神,掀起棺蓋來的死人,印戲報用的刻滿假麵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賽夏逞著酒意說得天花亂墜,好象都是無價之寶。他告訴兒子,內地人的習慣根深蒂固,你給他們最漂亮的東西也不受歡迎。他,尼古拉·賽夏,印過一批曆本,比《列埃日人》曆本好得多;誰知大家寧可買包糖紙印的《列埃日人》,不要富麗堂皇的新曆本。大衛不久自會發覺那些老古董的重要,賣的價錢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樣高得多。
“唉!孩子,內地是內地,巴黎是巴黎。烏莫鎮上來一個人要你印結婚帖子,要不給他印上一個渾身裹著花圈的愛神,隻象你第多廠那樣單單排一個大寫M,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結婚,準會把帖子退回給你。我知道幾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們的新花樣要一百年之後才能行到內地來。就是這麼回事。”
豪爽的人做買賣總是不行的。大衛天性柔和,動不動不好意思,怕爭論,隻要受到過分的剌激就讓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壓製慣了,更沒法為了金錢同父親爭執;尤其他認為老人家用意極好,那種貪心是表現掌車工人對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賽夏當初向羅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統共隻花一萬法郎,付的還是革命政府的鈔票;機器用到現在開出三萬法郎價錢,顯然太過分了。
大衛說:“爸爸,你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來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著晾紙的繩索舉起手來。“那末,大衛,執照你估多少錢?每行廣告收費五十生丁的報紙又值多少錢?上個月單靠這門獨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賬簿,看看州公署的公告和登記通知,市政府跟主教專區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個不想發財的飯桶。將來送你到瑪撒克那樣的好莊園上去的馬,你還要討價還價!”
清單之外附著一份爺兒倆合夥經營的契約。隻花六千法郎買進的屋子,慈愛的父親租給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頂樓上的兩間房,老人留下一間自用。在大衛·賽夏不曾付清三萬法郎之前,鋪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衛才算印刷所的獨資老板。大衛估計一下執照,營業額和報紙的價值,根本不計算生財,覺得盤進鋪子的本錢不難付清,便接受了父親的條件。老頭兒見慣鄉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盤,看見事情這樣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難道兒子在巴黎發了財嗎?還是他打算不付錢?”老賽夏存著這種心盤問大衛可曾帶錢回家,想要他拿出來作為定洋。父親追根究底,引起了兒子的疑心。大衛咬緊牙關,不肯透露一點消息。第二天,老賽夏叫學徒把家具搬上三樓,預備托回到鄉下去的空車裝回去。二樓的三間房,四壁皆空的交給兒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給他一個生丁開發工錢。大衛央求父親以合夥人的身份拿出些股本來共同經營,老印刷工隻管裝傻。他說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錢。等到兒子說出一番批駁不倒的道理來,老賽夏回答說,他向羅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的時候,就是赤手空拳幹起來的。他是個無知無識的可憐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門下的高足當然更有辦法。何況做爺的辛辛苦苦讓大衛受到教育,掙了錢,如今大衛正好拿出來用。
“你掙的工錢派了什麼用場?”隔天兒子一聲不出,問題懸而不決,這時老賽夏又來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衛氣憤憤的回答:“我不要吃飯嗎?不要買書嗎?”
大熊說:“啊!你買書?那你做買賣一定虧本。買書的人不相宜印書。”
大衛看見父親不顧做父親的身分,難堪極了。吝嗇的老人為了拒絕出資,搬出一大堆卑鄙的,歎窮訴苦的生意話作理由,大衛隻得聽著。他把痛苦往肚裏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無依傍,沒想到父親是個市儈。幸而他抱著哲學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衛說他從來沒要求清算母親的遺產;即使那筆產業不能抵充盤進印刷所的本錢,至少可以做爺兒倆合夥經營的開辦費。
老賽夏回答說:“你娘的財產嗎?她的財產是她的聰明和相貌!”
聽了這句,大衛把父親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場沒結沒完,又費錢又丟臉的官司,休想叫父親攤出清賬,交代娘的遺產。有骨氣的大衛明知履行父親合同上的條件非常吃力,還是接受了這副重擔。
他心上想:“好好的幹就是了。就算我苦一點,老頭兒也是苦過來的。再說,我賣力也還是為我自己。”
兒子不做聲,父親看著不大放心,便說:“我給你留下一件寶貝呢。”
大衛問什麼寶貝。
“瑪利紅,”父親回答。
瑪利紅是個鄉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裏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紙,切紙邊,做飯,洗衣,上街跑腿,從車上卸紙,洗紙格,到外邊去收款。如杲瑪利紅認得字,老賽夏還會要她排字呢。
父親動身了,一路走到鄉下。他雖則借著合夥的名義出盤了印刷所,十分高興,卻也擔心將來怎麼收款。先是著急交易做不成,接下來總是著急款子沒有著落。所有的情欲本質上都會自欺欺人。那家夥一向認為讀書無用,此刻偏要相信讀書的影響:兒子受過教育,必定講信用,賽夏把三萬法郎寄托在這一點上。大衛既是有教養的青年,準會埋頭苦幹,償還父親的錢;他有知識,不怕想不出辦法;看他心地那麼好,決不至於賴債!許多父親做了這一類的事,還相信一切是為兒子好;老賽夏回鄉那天,走到他葡萄園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葡萄園坐落在瑪撒克村上,離開安古蘭末十二裏。前任的業主在村上蓋著一所漂亮的屋子。莊園自從一八〇九年老熊買進以後,每年有所擴充。賽夏花在印刷機上的心血,如今轉移在榨葡萄機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說的,他在葡萄園中混過多年,也很內行了。
從前他整天守著工場,現在整天守著葡萄園。告老回鄉的第一年,賽夏老頭在綁葡萄的樁子中間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萬法郎使他飄飄然,比喝醉酒還舒服,他老是在想象中摩挲那筆錢。越是非分之財,越是急於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從瑪撒克趕往安古蘭末,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進工場,瞧瞧兒子是否能應付。印刷車還在老地方,獨一無二的學徒戴著紙帽正在檫紙格上的油膩老熊聽見一架車格吱格吱叫著,印什麼請帖之類,他認得他的老鉛字,看見兒子和監工各自在亭子裏念一本書,隻當他們看校樣。和大衛一同吃過飯,老賽夏回到瑪撒克,始終牽腸掛肚。吝嗇和愛情一樣有先見之明,對未來的事故聞得出,猜得到。賽夏在工場裏看到機器會出神,想起他賺錢的年月;現在離開了工場,葡萄園主照樣感覺到兒子精神懶散,叫人擔憂。他害怕戈安得弟兄的名字,眼看“賽夏父子”的招牌被他們壓下去了。總之,老頭兒覺得風頭不對。這個預感是不錯的,賽夏鋪子已經走上背運。可是守財奴有守財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麵,把重價出盤鋪子的錢送進酒鬼的荷包。現在得解釋一下,明明可以辦得發達的賽夏印刷所怎麼會敗下去的。
大衛既不理會王政複辟以後宗教對政府的影響,也不理會進步黨的勢力,在政治和宗教問題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時代,內地的生意人必須態度鮮明才有主顧,在進步黨和保王黨的客戶之間隻能挑選一個。大衛受著愛情牽纏,一心想著科學,又是天性高尚,不會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樣唯利是圖,也就不去研究內地企業和巴黎企業的差別。細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見的,在州府裏卻非常突出。戈安得弟兄附和政府黨的論調,經常進大教堂,親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們守齋;社會上需要宗教書的時候趕緊重印,在利潤優厚的生意上占了先,還誣蔑大衛是進步黨人,無神論者。他們說,你怎麼能照顧大衛的買賣呢?爺是九月黨人,拿破侖黨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財奴,早晚有大批金鋃傳給兒子。他們弟兄倆可是窮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衛是單身漢,將來還是大富翁,當然可以隨心所欲。諸如此類的話說了很多。州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這些責備大衛的議論的影響,把印刷的業務給了戈安得弟兄。不久商個貪心的同行看見大衛沒精打采,愈加放膽,也辦了一份刊登廣告的報紙。賽夏老店隻有一些零星活兒可做,廣告收入也減少一半。戈安得鋪子靠宗教書和靈修冊子賺飽了,想壟斷本州的廣告和司法公告,向賽夏父子提議收買他們的報紙。種葡萄的老人看著戈安得鋪子營業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聽見大衛報告這個消息,從瑪撒克直奔桑樹廣場,來勢之快好比烏鴉聞到了戰場上的死屍味兒。
他對兒子說:“你別管,讓我來對付戈安得弟兄。”
老頭兒馬上看出戈安得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們大吃一驚。他說他兒子險些兒做出糊塗事來,幸虧他攔住了。我們出讓了報紙,還有什麼主顧?訴訟代理人,公證人,所有烏莫鎮上做買賣的,將來全是進步黨;戈安得弟兄陰損賽夏爺兒兩個,說他們是進步黨,正好替賽夏鋪子預備後路,日後進步黨人的廣告還是照顧賽夏鋪子的!出讓報紙?還不如連機器執照一齊脫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盤給戈安得弟兄,討價六萬法郎,免得兒子破產;他喜歡兒子,他要保護兒子。一般鄉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這個種葡萄的凡事推在兒子身上:不是兒子不肯這樣,便是兒子定要那祥,逼戈安得弟兄逐漸讓步;他花了一番氣力,兩個戈安得終於答應出兩萬兩千法郎收買《夏朗德報》。條件是大衛不得再發行任何報刊,否則賠償三萬法郎損失。賽夏印刷所做的這筆交易,等於自殺;種葡萄的卻滿不在乎。犯過盜竊,下一步總是凶殺。老頭兒打算用出賣報紙的收入抵充他出盤鋪子的錢;隻要能到手這筆款子,他情願犧牲大衛,允其這討厭兒子對這筆橫財也有權利分去一半。慷慨的父親放棄印刷所,算是補償大衛;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舊維持。報紙讓給戈安得弟兄以後,老人難得進城,推說年紀大了;其實印刷所已經不是他的產業,他不再關心。隻是幾十年來對老機器的感情一時不能完全消滅。他有事上安古蘭末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時候,到底是為了他的木機呢,還是為了兒子,我們很難斷定。他向兒子催討房租不過是個形式。賽夏的監工如今在戈安得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為什麼這樣大方,說老狐狸有心讓大衛積欠房租,一朝大衛有事,老頭兒可以憑著優先債權人的資格出來幹預。
大衛·賽夏荒廢業務的原因正好說明這年輕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幾天以後,遇到一個中學時代的朋友,正窮得走投無路。大衛的朋友那時大約二十一歲,名叫呂西安·夏同,父親是共和政府時代因傷退職的軍醫。夏同老先生為著興趣改做化學家,碰巧在安古蘭末開著一家藥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學研究,發明一種有利可圖的藥品,去世之前正在作必要的準備。他想治療各種類型的痛風症。那是有錢的人害的病。有錢的人要恢複健康總是不惜重價的。因此藥劑師在想到的許多計劃中獨獨挑出這個問題來解決。在經驗與科學之間,夏同懂得唯有科學能保證他發財。他研究痛風症的各種原因,根據某種攝生的辦法使他的藥物能適應不同的體質。最後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學皖鑒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成果就此埋沒了。他在世的時候自以為家業有望,對兒子和女兒的教育一點不肯疏忽,把藥房的盈利統統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們在他身後一貧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養都是為美麗的遠景準備的,父親一死,這遠景也跟著消滅。替夏同治病的是有名的台北蘭醫生,眼看他臨終又急又恨,渾身抽筋。夏同這股雄心主要是為了熱愛妻子。她是呂龐潑萊家碩果僅存的一個後代,一七九三年時被夏同象奇跡一般從斷頭台上救下來的。軍醫為了拖延時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謊報她懷著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結親的權利,同她結了婚,雖然彼此都窮。他們正如一般憑愛情結合的父母,生的兩個孩子和母親一樣美麗無比,而美貌和貧窮湊在一處往往是最不幸的遺產。丈夫的希望,工作,絕望,深深的印在夏同太太心裏,美麗的麵貌大大的改了樣;境況逐漸艱苦,她的生活習慣也改變了。可是她和孩子們的勇氣完全能抵抗他們的惡運。藥房設在安古蘭末近郊最大的市鎮,烏莫的大街上!可憐的寡婦出盤鋪子的錢隻能收三百法郎利息,還不夠養活她一個人。她和她的女兒不覺得貧窮可恥,自願作工度日。母親服侍產婦,有錢人家看她舉止文雅,特別喜歡雇用她;她吃了人家的飯,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錢。母親唯恐這樣降低身份使兒子難堪,在外改稱夏洛德太太;要雇用她的人都向盤進夏同藥房的卜斯丹先生接洽。呂西安的妹子在專洗上等衣服的普利歐太太店裏做活,一天掙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場裏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為高一些。普利歐太太做人規矩,在烏莫鎮上很受尊重,跟夏同家是鄰居。母女倆微薄的工資,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約有八百法郎,供給三個人的吃住衣著。他們盡量節省,才勉強維持,而且那些進款幾乎全部花在呂西安身上。夏同太太和女兒夏娃對呂西安的信心,不亞於穆罕默德的老婆對丈夫的信心,樣樣都肯為呂西安的前途犧牲。可憐的一家住在烏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錢向夏同的後任租的,坐落在後院盡頭,配藥間的樓上。呂西安住著頂樓上的一個破房間。他在熱愛自然科學的父親鼓勵之下,開始也走這條路,是安古蘭末中學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大衛·賽夏畢業那年,呂西安正好進三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