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同學碰巧相遇的時候,呂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極端,這是二十歲左右的人常有的念頭。大衛提議教呂西安學做印刷監工,很慷慨的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從絕望中救了出來;其實大衛的鋪子根本不需要監工。中學時代的交情恢複以後,命運的相似和性格的不同使兩人的關係愈加密切。他們倆的頭腦不難掙上好幾份家私,聰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的人物,事實上卻屈居人下。命運的不公道成為他們之間有力的聯係。並且兩人從不同的途徑出發,都熱愛詩歌。呂西安預定的專業是高級的自然科學,但他熱烈向往文學的聲名;沉思默想的大衛天生宜於作詩人,趣味卻傾向嚴格的科學。誌趣的交錯使他們倆情投意合。不久呂西安告訴大衛,他的父親在應用科學方麵有過哪一些卓越的見解;大衛向呂西安指出,要在文壇上成名致富應當走哪一些新路。兩個青年在短時期內的友誼,隻有剛剛脫離少年時代的人才會那麼熱烈。不多幾日,大衛見到美麗的夏娃,憑著他憂鬱深思的性格,一見生情。祈禱文上說的海枯石爛,永矢勿渝的話,往往被一般無名的大詩人當作格言;他們的輝煌的詩篇是在兩個人的心中產生的,也是隱藏在兩個人的心裏的。等到大衛發覺呂西安的母親和妹子寄托在詩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們的盲目的熱誠,更覺得能接近夏娃,參與她的希望,分擔她的犧牲,十分快慰。因此大衛對呂西安視同手足。正如極端派的保王黨比王上還要激烈,大衛比母親和妹子更相信呂西安的天分,象母親寵孩子一般的寵他。兩人因為缺少資金,一籌莫展,常常象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左思右想,要找一條致富的捷徑,把捷足先登者已經采摘一空的果樹使勁搖撼還是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談話中間,呂西安想起父親提過兩個計劃:一個是采用新的化學藥品,製糖的成本可以減低一半;另外一個計劃是用美洲的一種植物造紙,近乎中國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紙價減低一半。大衛知道這問題重要,曾經在第多廠引起辯論,便抓住這個主意當作生財之道;又認為呂西安指出這條路來,變了他永遠報答不盡的恩人。
誰都看得出,兩個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們完全不宜於管理一個印刷所。戈安得弟兄成為主教專區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州今後獨一無二的報刊一《夏朗德時報》的業主,每年有一萬五到兩萬法郎的營業·,小賽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強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監工的薪水,瑪利紅的工資,捐稅,房租,大衛一個月隻到手上一百法郎,換了勤謹巴結的人,準會添一批新鉛字,買幾架鐵機,用便宜的印刷工價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攬生意;這位老板和他的監工卻一心一意在學問上做功夫,看見還有最後幾家客戶的生意就滿足了。戈安得弟兄終究摸清大衛的性情脾氣,不再毀鎊;他們覺得最聰明的辦法是讓那家印刷所苟延殘喘,維持一個不上不下的局麵,免得落在一個精明強幹的同行手中;他們自動把零件生意介紹給大衛的鋪子。可見隻因為競爭的人算盤精明,大衛在生意上還能存活,他自己可並不覺得。戈安得對於他們所謂大衛的“怪脾氣”暗暗欣幸,表麵上對待大衛很公道、很正直,其實他們的行事和驛車公司差不多,為了防止競爭,自己開出新公司來假裝有人搶生意。
賽夏屋子的外表同內部的寒酸簡陋完全一致,老熊從來沒修理過什麼。日曬雨淋,天時不正,過道的門象老樹幹,布滿不規則的裂痕。蟲蛀的屋頂蓋著法國南方通行的凹瓦;門麵造得很壞,磚石並用,雜亂無章,似乎吃不消屋頂的壓力,往下沉了。蟲蛀的窗槁子裝著高大的護窗板,因為天氣熱,外麵加上厚實的橫閂。開裂得那麼厲害的屋子,安古蘭末城裏很難找出第二所;要沒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兩頭亮,中間黑的工場,壁上全是招貼,下半截經過工人們三十年來的摩擦,變了棕色;樓板上吊著繩索,地下堆著紙張,放著幾架舊機器,壓紙的石板,一排排的鉛字架;工場盡頭,兩邊兩個小亭子,老板和監工各據一方:你們想象—下這個景象,就能體會到兩個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兩點光景,四五個工人離開工場去吃飯,大衛和呂西安正站在通後院的玻璃門後。學徒關上臨街那扇裝著小鈴的門,大衛仿佛受不住紙張,墨缸,印刷機和舊木料的氣味,把呂西安拉往後院。兩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見工場裏是否有人進來。陽光在葡萄藤中閃爍浮動,籠罩著兩個詩人,有如神像背後的光輪。那時,兩種個性兩副麵貌的對比格外顯著,給大畫家看了準會技癢。長相象大衛那樣的人注定要作劇烈的鬥爭,不管是轟轟烈烈的鬥爭還是無聲無息的鬥爭。寬廣的胸部,結實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豐滿的身體完全配合。肥胖的臉上血色很旺,帶些紫色,脖子粗壯,一大堆烏黑的頭發:粗看象波阿羅讚美的那種教區委員;可是你複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皺紋,下巴上的窩兒,方鼻子的模樣,鼻子兩半邊的騷動的表情,尤其那雙眼睛,不難發覺他有一股專一的愛情在不斷燃燒,還有思想家的智慧,憂鬱而熱烈的性情;他的頭腦能縱覽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對純粹空想的樂趣容易感到厭倦。臉上有天才的閃光,也有火山腳下的灰燼;使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毫無地位,所以臉上看不出一點兒希望;多少傑出的人都是為了身世低微,沒有財產而壓在底下的。雖然印刷和知識密切相關,大衛卻討厭他的行業。這個身體笨重的西蘭納陶醉在詩歌和科學中間,借此忘掉內地生活的苦悶。在這樣一個人物身邊,呂西安的優美的姿勢真象雕塑家設計的印度酒神。他臉上線條高雅,大有古代藝術品的風味:希臘式的額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膚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藍得發黑,眼白的鮮嫩不亞於兒童。秀麗的眼睛上麵,眉毛仿佛出於中國畫家的手筆,栗色的睫毛很長。腮幫上長著一層絲絨般的汗毛,色調正好同生來蜷曲的淡黃頭發調和。白裏泛著金光的太陽穴不知有多麼可愛。短短的下巴頦兒高貴無比,往上翹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齊的牙齒襯托出粉紅的嘴唇,笑容象淒涼的天使。一雙血統高貴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親吻,隨便做個動作會叫男人服從。呂西安個子中等,細挑身材。看他的腳,你會疑心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長得和女性一樣,凡是工於心計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這種腰身。這個特征反映性格難得錯誤,在呂西安身上更其準確。他的靈活的頭腦有個偏向,分析社會現狀的時候常常象外交家那樣走入邪路,認為隻要成功,不論多麼卑鄙的手段都是正當的。世界上絕頂聰明的人必有許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對善善惡惡的事情沒有一樣不懂得。
兩個年輕人因為處的地位特別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態度批判社會;懷才不遇的人要報仇泄憤,眼界總是很高的。他們的結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來得更快,灰心絕望的情緒也更難堪。呂西安書看得不少,作過許多比較;大衛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盡管外表健康,粗野,卻秉性憂鬱,近於病態,對自己取著懷疑的態度;不比呂西安敢作敢為,性情輕浮,膽量之大同他軟綿綿的,幾乎是嬌弱的,同時又象女性一般嫵媚的風度,毫不相稱。呂西安極其浮誇,莽撞,勇敢,愛冒險,專會誇大好事,縮小壞事;隻要有利可圖就不怕罪過,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惡,作為晉身之階。這些野心家的氣質那時受著兩樣東西抑製:先是青春時期的美麗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熱誠,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呂西安還不過同自己的欲望掙紮,不是同人生的艱苦掙紮,隻是和本身的充沛的精力鬥爭,不是和人的卑鄙鬥爭;而對於生性輕浮的人,最危險的就是卑鄙的榜樣。大衛惑於呂西安的才華,一邊佩服他,一邊糾正他犯的法國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衛生來膽小,同他壯健的體格很不調和,但並不缺少北方人的頑強。他雖然看到所有的困難,卻決意克服,絕不畏縮;他的操守雖然象使徒一般堅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終寬容。在兩個交情悠久的青年之間,一個是對朋友存著崇拜的心,那是大衛。呂西安象一個得寵的女子,居於發號施令的地位。大衛也以服從聽命為樂。他覺得自己長得笨重,俗氣,朋友的俊美已經占著優勢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該耐性耕種,鳥兒才能無憂無慮的過活。讓我來做牛,讓呂西安做鷹吧。”
兩個朋友把前途遠大的命運聯在一起,大約有三年光景。他們閱讀戰後出版的文學和科學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侖,華爾特·司各特,約翰·保爾,貝爾才裏於斯,大維,居維埃,拉馬丁等等的作品。他們用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寫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嚐試,或者開了頭敢下來,又抱著滿腔熱誠再寫。他們不斷的工作,青春時期的無窮的精力從來不鬆懈。兩人同樣的窮,也同樣的熱愛藝術,熱愛科學,忘了眼前的苦難,專為未來的榮名打基礎。
那天印刷商從口袋裏掏出一冊十八開本的小書,說道:“呂西安,你知道巴黎寄來什麼書?讓我念給你聽。”
大衛能夠象詩人一樣的朗誦,他念了安特萊·特·希尼埃的兩首牧歌:《奈埃爾》和《年輕的病人》,還有那首純粹古風的關於自殺的挽歌,以及諷刺詩中的最後兩首。
呂西安不住的歎道:“想不到安特萊·特·希尼埃是這樣一個人物!”等到大衛感動得不能再念,呂西安把詩集接過去的時候,又說了第三遍:“真是望塵奠及!”他看到序文的簽名,說道:“原來發現這詩人的也是個詩人!”
大衛道:“寫了這部集子,希尼埃還自以為沒有寫出一點值得發表的東西。”
呂西安念了那首悲壯的《盲人》和幾首挽歌;讀到“要是他們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兒還有幸福?”不由得捧著書親吻。兩個朋友哭了,因為他們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愛情。葡萄藤的枝條忽然顯得五色繽紛;破舊,開裂,凹凸不平,到處是難看的隙縫的牆壁,好象被仙女布滿了廊柱的溝槽,方形的圖案,浮雕,無數的建築物上的裝飾。神奇的幻想在陰暗的小院子裏灑下許多鮮花和寶石。安特萊·特·希尼埃筆下的加米葉,一變而為大衛心愛的夏娃,也變為呂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貴族太太。詩歌抖開它星光閃閃的長袍,富麗堂皇的衣襟蓋住了工場,猴子和大熊的醜態。兩個朋友到五點鍾還不知饑渴,隻覺得生命象一個金色的夢,世界上的珍寶都在他們腳下。他們象生活波動的人一樣,受著希望指點,瞥見一角青天,聽到一個迷人的聲音叫著:“向前吧,往上飛吧,你們可以在那金色的,銀色的,蔚藍的太空中躲避苦難。”那時,大衛從巴黎招來的學徒,賽裏才,推開工場通後院的小玻璃門,讓進一位生客。客人依著學徒的指點向他們倆一邊行禮一邊走過來。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本子,對大衛說:“我有部論文打算出版,請你估一估價錢。”
大衛不看本子,就回答說:“我們不印大部頭的手稿,先生還是去找戈安得弟兄吧。”
呂西安接過手稿,說道:“我們有一副挺漂亮的字體,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讓我們估價,請你明天再來。”
“閣下莫非就是呂西安·夏同先生……”
“是的,先生。”監工回答。
那位作家說:“先生,我能遇到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詩人,高興極了。我是特·巴日東太太介紹來的。”
呂西安聽到那名字,臉紅了,含含糊糊說了幾句感謝特·巴日東太太關切的話。大衛注意到朋友的發窘和臉紅,讓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個鄉下紳士,寫好一部討論養蠶的書,為了虛榮想印出來給農學會的同道拜讀。
鄉紳走了,大衛問:“喂,呂西安,難道你竟愛上了特·巴日東太太嗎?”
“愛得象發瘋一樣!”
“可是你們受著成見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林蘭還要離得遠。”
“情人的意誌什麼都能克服,”呂西安低下眼皮說。“那你會忘記我們的,”夏娃的膽怯的情人說。
呂西安嚷道:“相反,也許我為了你,把我的愛人犧牲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雖然那麼愛她,雖然為著種種利益想在她家裏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訴她,我有個朋友才具比我高,將來準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衛·賽夏;她要不招待我這個朋友,我的兄長,我從此不見她了。等會我回家去等她答複。盡管她今晚請了全體貴族來聽我朗誦詩歌,倘使拒絕我的要求,我永遠不再踏進特·巴日東太太家的大門。”
大衛抹了抹眼睛,和呂西安熱烈握手。鍾上正好敲六點。
呂西安忽然說:“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見吧。”說完他溜了,讓大衛獨自在那兒激動;一個人隻有在那個年紀上才能充分體會這種情緒,尤其在當時的處境之下,兩個青年詩人的翅膀還沒有被內地生活斬斷。
大衛望著呂西安穿過工場走出去,歎道:“心腸多好!”呂西安回烏莫,走的是菩裏歐的美麗的林蔭道,麥市街,出聖·比哀門。他挑這條最遠的路線,可知特·巴日東太太家就在這段路上。呂西安覺得從那位太太的窗下經過,即使她不知道,心裏也非常快樂,兩個月來他回烏莫不走巴萊門了。
到了菩裏歐的樹蔭底下,他凝神望了望安古蘭末和烏莫之間的距離。當地的風俗習慣築起一道精神上的界牆,比呂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過。在府城和城關之間,雄心勃勃的青年靠著聲名做吊橋,不久才闖進巴日東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複,正如得寵的人作了得寸進尺的試探,唯恐失去主子的歡心,凡是分做上城和下城的地方都有些特殊的風俗,不知道那風俗的人一定覺得上麵的一段話意思不大清楚。並且講到這兒也該介紹一下安古蘭末,幫助讀者了解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角色,特·巴日東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