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安古蘭末是個古城,建立在一座圓錐形的岩崖頂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過。岩崖靠貝利穀方麵連著一帶小山,在巴黎到波爾多的大路經過的地方,山脈突然中斷;岩崖便是山脈的盡頭,地形象個海角,麵臨三個風景秀麗的盆地。城牆,城門,以及聶立在岩崖高處的殘餘的堡壘,證明安古蘭末在宗教戰爭時代形勢重要。城市位居要衝,從前是天主教徒和加爾文教徒必爭之地。不幸當年的優勢正是今日的弱點:城牆和陡蝻的山崖使安古蘭末沒法向夏朗德河邊伸展,變得死氣沉沉。我們這故事發生的時期,政府正往貝利穀方麵擴建城市,沿著丘陵築起路來,蓋了一所州長公署,一所海軍學校和幾處軍事機關的房舍。可是商業在另一地區發展。附郭的烏莫鎮早在山岩下麵和夏朗德河邊象一片野菌似的擴張,巴黎到波爾多的大路就在河邊經過。人人知道安古蘭末的紙廠名氣很大,紙廠三百年來不能不設在夏朗德河同幾條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呂埃鎮上為海軍辦著國內規模最大的鑄炮廠。運輸,驛站,旅館,製車,交通各業,所有依靠水陸要道的企業都麇集在安古蘭末的山腳底下,避免進城的麻煩。皮革業,洗衣作,一切與水源有關的商業,當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遠;河邊還有酒棧,從水路來的各種原料的倉庫,有貨物過境的商號。烏莫因之成為一個興旺富庶的市鎮,可以說是第二個安古蘭末,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機關,主教公署,法院,貴族,集中在上城。所以烏莫鎮盡管活躍,勢力一天天的增長,終究是安古蘭末的附庸。上麵是貴族和政權,底下是商業和財富;無論在什麼地方,這兩個陣營總是經常對立的;我們很難說上城和下城哪一個恨對方恨得更厲害。這局麵在帝政時代還算緩和,自從王政複辟以後,九年之間變得嚴重了。住在安古蘭末上城的多半是貴族或是年代悠久,靠產業過活的布爾喬亞,形成一個土生土長,從來不容外鄉人插足的幫口。難得有一戶從鄰省搬來的人家,在當地住到兩百年,和某一舊家結了親,勉強挨進去,而在本地人眼中還象是昨天新來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頂上,好比多疑的烏鴉,曆屆的州長,稅局局長和行政機關,四十年來一再嚐試,想叫他們歸化;他們出席官方的舞會宴會,卻始終不讓官方人士到他們家裏去。他們嘴皮刻薄,專愛挑剔,又嫉妒,又嗇刻,隻跟自己人通婚,結成一個緊密的隊伍,不許一個人進去,也不許一個人出來;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認為送子弟上巴黎是斷送青年。這種謹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後的風俗習慣。他們抱著蔽塞的保王思想,沒有真正的宗教情緒,隻曉得守齋念經,象他們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樣毫無生氣。可是在鄰近幾州之內,安古蘭末的教育頗有名氣;四周的城鎮把女孩子送來進私塾,進修道院。不難想象,等級觀念對於安古蘭末和烏莫之間的對立情緒影響極大。工商界有錢,貴族窮的居多。彼此都用輕視的態度出氣,輕視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安古蘭末的布爾喬亞也卷入旋渦。上城的商人提到城關的商人,老是用一種無法形容的口吻說:“他是烏莫鎮上的!”王政複辟以後,政府把貴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讓他們存著一些隻有社會大變革才能實現的希望,因而擴大了安古蘭末和烏莫的精神距離,比地理的距離分隔得更清楚。當時擁護政府的貴族社會,在安古蘭末比法國別的地方更褊狹。烏莫人的地位竟象印度的賤民。由此產生一股潛在而深刻的仇恨,不僅使一八三〇年的革命那麼地令人吃驚,一致,並且把長期維持法國社會秩序的各種因素摧毀了。宮廷貴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內地貴族的人心,內地貴族也傷害布爾喬亞的麵子,促成他們叛離。因此,一個烏莫出身的人,藥房老板的兒子,能踏進特·巴日東太太府上,確是一次小小的革命。這革命是誰促成的呢?是拉馬丁和維克多·雨果,卡西米·特拉維涅和卡那利斯,貝朗瑞和夏朵勃裏昂,維勒門和埃寧,蘇梅和蒂索,埃蒂安納和達佛裏尼,朋雅明·公斯當和拉美內,古尚和米旭,總之是老一輩的和小一輩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黨進步黨。特·巴日東太太喜爰文學藝術,那在安古蘭末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開惋惜的怪癖;可是我們描寫那女子的身世的時候不能不為她的嗜好辯解。她是生來可以出名的,因為處境不利而埋沒了,她的影響決定了呂西安的命運。
特·巴日東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羅,原是波爾多的市政官,服務了許多年,由路易十三封為貴族。路易十四時代,米羅的兒子改稱米羅·特·巴日東,在內廷禁衛中當軍官,結了一門極有錢的親事,他的兒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幹脆稱為特·巴日東先生。那位特·巴日東先生,市政官米羅的孫子,決心做一個地道的貴族,把祖傳的產業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他的弟兄之中有兩個,現在這一代巴日東的叔祖,重新做買賣,至今波爾多商界中還有姓米羅的人。巴日東家的田產坐落在安古莫阿境內,原是從拉·洛希夫穀家采邑中領取的租地;那塊地和安古蘭末域裏的一所屋子,所謂巴日東府,都是隻能世襲,不準出讓的財產,所以一直傳到浪子巴日東的孫子手裏。一七八九年這孫子喪失了土地的使用權,隻能每年收一萬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東三世學著巴日東一世、二世的光輝的榜樣,這個可稱為“啞巴”的巴日東五世也許早已成為特·巴日東侯爵,同高門望族攀了親,象多少人一樣晉封為公爵,做到貴族院議員,不至於一八〇五年時娶到瑪麗·路易士·阿娜依斯·特·奈葛柏裏斯小姐,覺得十分榮幸了。小姐的父親是個蟄居家園的老鄉紳,外麵久已無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國南方最古老的一個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當年聖·路易手下被俘的人中就有一個奈葛柏裏斯。大房的兒子在亨利四世時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獨養女兒,承繼了埃斯巴那個有名的姓氏。現在這個鄉紳是小房中的小房,靠著妻子的產業,巴勃齊歐近邊的一小塊田地過活。他極會經營,自己釀酒,自己到集上去糶麥子;隻要能多積幾個錢,擴充一下莊園,決不怕人笑話。
由於窮鄉僻壤,雖然機會很少,特·巴日東太太居然對音樂和文學感到興趣。大革命時期,羅士神甫的得意門生,尼奧朗神甫,帶著作曲家的行裝逃入埃斯卡巴那個小小的古堡。他教育老鄉紳的女兒,充分報答了主人的情誼。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簡稱娜依斯,要不遇到尼奧朗神甫,隻能自生自長,或竟落入一個品性不良的女傭人之手,那就更糟了。神甫不僅是音樂家,文學方麵的知識也很廣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這兩種語言和對位學教了奈葛柏裏斯小姐;替她講解法,意,德三國的文學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個大作曲家的音樂。當時的政局使他們與世隔絕,神甫為了消磨時間,教女學生念希臘文和拉丁文,又給她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這樣的男性教育,做母親的也改變不了;況且姑娘從小在鄉間長大,獨往獨來的傾向本來很強。尼奧朗神甫非常熱情,富有詩意,天生的藝術家氣質,頗有一些優點,見解獨立,目光遠大,沒有布爾喬亞的成見。這神氣質因為有它與眾不同的深度,還能叫上流社會原諒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卻容易促成越規的行動,變做有害了。神甫感情豐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輕姑娘一樣會激動,還有鄉下的孤獨生活加強她這個趨向。尼奧朗把大膽的探討,敏捷的判斷傳給學生,沒想到這些對男人極重要的長處,在一個生來要做主婦,過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會變成缺點。雖則神甫不斷的告誡學生,愈有學問愈要謙虛和順;特·奈葛柏裏斯小姐卻自視甚高,老實不客氣瞧不起人。她在周圍隻看見比她低微和對她唯命是聽的人,養成一派貴婦人的高傲,而不曾學會她們虛假的禮數。可憐的神甫看著女學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滿足女學生各方麵的虛榮心;不幸她沒有遇到一個可作比較的人,幫助她衡量自己。鄉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伴侶。即不必在態度和衣著上頭為別人作些小小的犧牲,也就沒有顧到別人而克製自己的習慣。於是我們身上樣樣開始變質,不論是外表還是思想。特·奈葛柏裏斯小姐不受社交拘束,思想方麵的大膽發展到舉動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氣粗看很別致,其實隻對生活放蕩的女人才合適。可見她那種教育倘不經過高等社會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對於她隻有在青春時期才顯得可愛的缺點,不再美化的時候,隻能使她在安古蘭末叫人笑話。至於特·奈葛柏裏斯先生,隻要能挽救一條害病的牛,把女兒的圖書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為他非常吝嗇,即使是教育女兒必不可少的小東西,也不肯在規定的月費以外出支。神甫死於一八〇二年,在他疼愛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著,準會勸阻那頭親事。神甫死了,老鄉紳感到女兒是個大大的累贅。他的嗇刻脾氣,同一無所事的女兒的倔強脾氣勢必要發生衝突,而他覺得沒有精力對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們一越出女性應走的老路,都是這個情形。她遇到的無非是一般沒有氣魄,沒有價值的男人,要讓他們來支配她的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揮,婚姻偏要她服從。還是聽讓一個惡俗的,不了解她的趣味的男人隨意支配呢,還是跟一個愜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兩者之間選擇,她決不遲疑。特·奈葛柏裏斯先生畢竟是貴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門楣的婚姻。他決意替女兒攀親,同許多父親一樣,不是為女兒著想,而是求自己安寧。他需要一個不大聰明的貴族或者鄉紳,不會挑剔他代管女兒財產的賬目;頭腦和意誌相當軟弱,可以讓娜依斯自由行動;也不太重金錢,肯娶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親脾胃,又要對女兒合適的女婿怎麼找得到呢?如此這般的女婿象鳳凰一般少有。特·奈葛柏裏斯先生抱著這雙重的願望研究本州的男人,覺得隻有特·巴日東先生合乎條件。他四十多歲,早年風流過度,弄得身體很虛弱,出名的沒有頭腦,隻是還有相當理路,能照管產業;態度舉動也過得去,不會在安古蘭末的上流社會中失態或者鬧笑話。特·奈葛柏裏斯先生向女兒提出這個理想丈夫,很露骨的說出他的消極的長處,讓她知道為自己的快活著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貪圖。她總算嫁了一個舊家子弟,巴日東家的紋章已經有兩百年曆史:圖樣是上下分成四格,對角的兩格金底子上畫著三個大紅鹿頭,上二下一,和鹿頭交錯在一起的有三個全黑的正麵牛頭,上一下二;其佘對角的兩格各分六根橫條,銀藍相間,藍條上畫著六個貝殼,上三,中二,下一。身邊有著保護人,躲在出麵經理的招牌之下,再憑著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幫襯,她盡可稱心偃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這樣自由的遠景很中意。特·巴日東先生自以為攀了一門出色的親事,估計丈人花足心血擴充的田產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當時的情形,似乎特·巴日東先生的墓誌將來還得由嶽父執筆。
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候,特·巴日東太太三十六歲,丈夫五十八歲。這個年齡的差別格外刺目,因為特·巴日東先生看來有七十歲,而他太太還能裝做少女的模樣,穿上粉紅衫子,頭發梳成小姑娘款式,不顯得肉麻。他們一年隻有一萬兩千收入,可是除開商人和官員,在老城中已經列在六大富戶之內。特·巴日東太太預備得了父親的遺產到巴黎去,偏偏那筆遺產叫人久等,臨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特·巴日東夫婦為了巴結老人,留在安古蘭末;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華和未經琢磨的寶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還變得可笑。的確,我們的可笑大半是由於某種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過分發展。不和高等社會來往而不加糾正的傲氣,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內而在瑣事上發揮,結果變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緒原是基本的美德:曆史上的聖者,無人知道的獻身,輝煌的詩篇,都是受它的感應;但用在內地的無聊小事上麵就是誇張了,離開了人才薈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躍的空氣,不接觸日新月異的潮流,我們的知識會陳腐,趣味會象死水一般變質。熱情無處發泄,一味誇大渺小的東西,反而降低熱情的價值。毒害內地生活的吝嗇,毀謗別人的風氣,便是這樣產生的。不久連最傑出的女子也會染上狹窄的觀念,鄙陋的行動。在這種情形之下毀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經過高等社會的教育和優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極風趣的人物。特·巴日東太太為一粧極尋常的事可以大發詩興,分不出幽密的詩意和當眾的激動的區別。普通人不能體會的感觸,我們應當藏在心裏。落日當然是一首雄壯的詩,可是一個女人對一般俗物張大其辭的描寫落日,豈不可笑?我們自有一些銷魂蕩魄的快樂,隻能在兩個人中間,詩人對著詩人,心對著心,細細吟味。特·巴日東太太的毛病卻是用大而無當的句子,把浮誇的字眼堆砌起來,變成新聞界所謂的“夾心麵包”,記者們天天早上為讀者做得極難消化,而大家照樣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談吐濫用極端的形容詞,把小事說成天大。就在她那個時代,樣樣東西已經被她典型化,個性化,綜合化,戲劇化,極端化,分析化,詩歌化,散文化,巨型化,聖潔化,新式化,悲劇化;我們隻能暫時破壞一下語言,描繪某些女人新行出來的歪風。特·巴日東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語言一樣如火如荼。心中和口頭都是一片狂熱的讚美。事無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動;一個慈善會女修士的熱心,富希弟兄的處決,阿蘭戈先生的《伊普西蒲埃》,留伊斯的《阿那公達》,拉華蘭德的越獄,一個女朋友粗著嗓子嚇走竊賊,都能使她興奮若狂。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議的。她緊張,憤怒,喪氣,忽而精神奮發,忽而垂頭喪氣,望著天上或看著地下,老是眼淚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連續不斷的讚歎上麵,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輕蔑上麵。她猜想雅尼那總督的為人,恨不得在他後宮中和他搏鬥;覺得被人裝入布袋丟下水去,偉大得很。她羨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丹諾普夫人。她想進聖·加米葉修會,到巴塞羅那去看護病人,染上黃熱病送命:那種身世才偉大呢,崇高呢!她不願埋沒在野草中過平淡無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侖,盧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詩意和戲劇色彩的人。她準備為所有的苦難痛哭流涕,對所有的成功歡呼頌讚。她同情戰敗的拿破侖,屠殺埃及暴君的美黑美特·阿利。總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後畫上光輪,認為他們是靠著香氣和光明過活的。在許多人眼中,特·巴日東太太是個沒有危險的瘋子;目光深刻的觀察家覺得她的種種表現仿佛有過曇花一現的美妙的愛情,見過極樂世界而隻留下一些殘跡,總之,她心裏藏著一股沒有對象的愛。這個觀察是不錯的。特·巴日東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結婚生活,幾句話就好說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遙遠的希望支持了一個時期。隨後她承認限於財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實現,便考察周圍的人,對自己的孤獨感到寒心。女人過著沒有出路,沒有風波,沒有興趣的生活,絕望之下往往會一時糊塗;可是特·巴日東太太身邊連使她一時糊塗的男人也看不見。她沒有什麼可期待,沒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為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的人有的是。在法蘭西帝國聲威鼎盛,拿破侖把精銳的隊伍送往西班牙的時節,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過來了。她出於好奇,想見識見識那些聽到命令就去征略歐洲的英雄,把騎士們神話式的奇跡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國禁衛軍路過的地方,便是最吝嗇最倔強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州長市長預備好長篇演說,出去迎接,象恭迎聖駕一般。特·巴日東太太出席一個團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會,看中一個青年貴族,軍階不過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侖暗示他有做元帥的希望。兩人的抑製,高尚,強烈的愛情,和當時一般隨便結合隨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經過死神之手,永遠變為貞潔而神聖的了。華格拉姆一仗,一顆炮彈擊中特·剛德·克洛阿侯爵的胸口,炸毀了唯一畫出特·巴日東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著功名和愛情鼓勵,在兩次戰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書信看得比帝國政府的褒獎還重。娜依斯長時期悼念這個俊美的青年,哀傷在她臉上罩著一重淒涼的幕。這塊烏雲消散的時候,她已經到了華年虛度,悔恨無窮的年齡,眼看自己花殘葉落,不禁重新燃起愛情的欲望,隻求青春最後的笑容多留一些時日。一朝感到內地生活的寒冷,特·巴日東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變為內心的傷口。倘使和一般飽餐過後,隻想玩幾個銅子小牌的男人接觸之下而玷汙自己,她勢必要象銀鼠一般羞憤而死。心高氣傲使她逃過了內地那種可歎的私情。在虛無寂滅和周圍的庸才俗物之間,象她這樣卓越的人寧可忍受虛無寂滅。在她心目中,結婚生活和上流社會等於修道院。嘉美麗德會的女修士靠宗教過活,特·巴日東太太靠美麗的幻想過活。過去沒聽見過的外國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間發表許多作品,鮑那和特·梅斯忒兩個大思想家的重要論著先後刊行,氣魄較差的法國文學也在蓬蓬勃勃長出第一批枝條;特·巴日東太太拿這些讀物來破除寂寞,思想可並不變得圓通,人也不見得更靈活。她身體強壯,軀幹筆直,仿佛一株遭到雷擊而沒有倒掉的樹。尊嚴的態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裝腔作勢,過分雕琢。既是被人趨奉慣的,她盡管有缺點,照樣占著寶座。特·巴日東太太的身世便是這一段枯燥的曆史,必須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呂西安的關係,而呂西安被人引進的方式也相當古怪。上年冬天,城裏新來一個人物,特·巴日東太太單調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氣。間接稅稽核所所長的位置剛好出缺,特·巴朗德先生派來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經曆,他便利用婦女的好奇心作為晉身之階,去接近當地的王後。
杜·夏德萊先生出世的時候隻姓夏德萊,名叫西克施德;從一八〇六年起,他靈機一動,自封為舊家,稱為杜·夏德萊。拿破侖時代,有些討人喜歡的青年靠著帝室的光輝,逃過每一屆的兵役;夏德萊便是這等人物,開始在拿破侖家裏一位公主身邊當首席秘書。杜·夏德萊先生一無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職位。他身材勻稱,長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彈子,鍛煉身體的玩藝兒都很在行,會唱多情的歌,茶餘酒後能夠粉墨登場,愛聽俏皮話,殷勤湊趣,肯趨奉人,又嫉妒人,無所不知而一無所知。他對音樂全盤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願意替大家助興,唱一支花了個把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來的歌,他能在鋼琴上胡亂伴奏。他一點詩意都不能領會,卻膽敢自告奮勇,散步十分鍾,吟一首即興詩,味同嚼蠟的四行詩,隻有韻腳,沒有內容。杜·夏德萊先生還有一件本領,能夠把公主開頭繡的花接下去。公主繞線,他張開手臂有模有樣的托著,嘴裏東拉西扯,隱隱約約夾幾句風話。他不懂繪畫,照樣能臨一幅風景,勾一張側麵的人像,畫衣服的圖樣,著上顏色。總之,在婦女操縱政治,權勢驚人的時代,凡是對前程大有幫助的小本領,杜·夏德萊無不具備。他自命為擅長外交。外交原是不學無術而用空虛冒充深刻的人的學問,而且並不難學,但看怎樣充當高級的差事就知道:一則外交要用機密的人,所以外行盡可一言不發,用莫測高深的點頭聳腦做擋箭牌;二則精通此道的高手好象在支配時局,其實在潮流中載沉載浮,盡量把頭昂在水外,可見問題在於一個人的體重。外交界和文藝界一樣,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個天才。杜·夏德萊盡管替公主辦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著後台老板的麵子進參事院:並非他不如人家,沒有資格當一個風趣十足的評議官,而是公主覺得他留在自己身邊比擔任別的職位更好。他終於封了男爵,派到卡賽爾去當特使,他的地位的確非常特別,換句話說。拿破侖在緊急關頭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場。帝國瓦解的時候,上麵剛好答應讓杜·夏德萊到奚羅姆宮中去,做法國駐威斯特發裏亞公使,據他說是當家庭使節。這個希望破滅之後,他灰心了,和阿爾芒·特·蒙脫裏伏將軍一同遊覽埃及,遇到一些離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兩年,從這個部落到那個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虜,輾轉出賣,誰也沒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後他進入瑪斯卡德教主境內,蒙脫裏伏往坦丹爾進發。夏德萊在瑪斯卡德遇到一條英國船正要啟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著從前的一些老關係,目前走紅的人受過他的好處,新近又遭了難,總算得到內閣總理的關切;總理在沒有什麼司長出缺之前,把他交給特·巴朗德先生安插。杜·夏德萊在帝政時代的公主手下當過差,出名是個風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經曆,受過許多磨折,引起安古蘭末的女太太們注意。西克施德·杜·夏德萊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風俗習慣,相機行事。他裝做病人,性情憂鬱,興致全無,動不動雙手捧著腦袋,仿佛隨時在發病;這個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對他關心。他在上司門下走動,拜訪將軍,州長,稅局局長,主教;到處擺出一副有禮的,冷淡的,帶點兒輕慢的態度,儼然是個大材小用,但等上麵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藝,因為沒有顯過身手而更受重視;他叫人仰慕而不讓大眾的好奇心冷卻;看透了一般男子的無用,花了好幾個星期日在大教堂裏把所有的女人仔細研究過了,認為最合適的是和特·巴日東太太交個親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樂做敲門磚,打開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覓到米羅阿的一部彌撒祭樂,在鋼琴上彈熟了,然後揀一個星期日,安古蘭末的上流社會都在望彌撒的時候,他奏起大風琴來,把那些外行聽得讚歎出神,還讓教堂的小職員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對他的興趣。特·巴日東太太在教堂門口恭維他,說可惜沒有機會和他一同弄音樂。他在這次有心鑽謀的會麵上,叫人把他自己開口得不到的通行證,心甘情願的送在他手裏。機靈的男爵進入安古蘭末的王後府上,大獻殷勤,不避嫌疑。過時的美男子——他年紀已經四十五——一看準特·巴日東太太還能撚起青春的火焰,還有財富可以利用,說不定將來是個遺產可觀的寡婦!要是跟奈葛柏裏斯家結了親,他可以接近巴黎的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仗著她的勢力重新進政界。雖然那株美麗的樹給蒼黑茂密的藤蘿損壞了,夏德萊決心依附,由他來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安古蘭末的貴族看見蠻子闖進宮殿,大驚小怪的直嚷起來。特·巴日東太太的客廳一向是最嚴格的集會,沒有外人羼入,經常來的隻有主教,州長每年隻招待兩三次,稅局局長根本輪不到;特·巴日東太太出席局長的晚會和音樂會,從來不在那兒吃飯。不接待稅局局長而容納一個稽核所所長,這樣顛倒等級的行為,在受到輕視的官員看來簡直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