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特·巴日東太太(2 / 3)

誰要能滲透每個階層都有的狹窄的眼界,不難懂得巴日東府在安古蘭末的布爾喬亞心目中多麼威嚴。對烏莫鎮說來,這個小型盧佛宮的氣派,本地朗蒲依埃的光彩,更是在雲端裏,高不可攀。在那裏聚會的全是周圍幾十裏以內最窮的鄉紳,頭腦最貧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談到政治無非是一大篇措辭激烈的濫調,認為《每日新聞》太溫和,路易十八同雅各賓黨相去不遠。至於婦女,多半愚蠢可笑,談不到風韻,衣著不倫不類,每個人都有些缺陷破壞她的長相;談吐,裝束,思想,肉體,沒有一樣是完美的。要不是對特·巴日東太太別有用心,夏德萊絕對受不了那個環境。可是階級意識和生活習慣,鄉紳的神氣,小貴族的高傲,嚴格的規矩,遮蓋著他們的空虛;他們在感情方麵的貴族品質,比豪華的巴黎社會真實得多;不管怎麼樣,他們對波旁王室還是擁護的,尊重的。做個不相稱的比方,那個社會象老式的銀器,顏色發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變的政見近於忠誠。同布爾喬亞的距離,森嚴的門禁,顯得他們地位很高,在社會上有公認的價值。在居民心目中,每個貴族都有他的身價,仿佛貝殼在龐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錢。好些女子受著夏德萊的奉承,承認他某些長處是她們圈子裏的男人沒有的,也就不覺得和他來往有損尊嚴,骨子裏她們個個人希望承繼帝政時代的公主的遺產。最重清規戒律的人以為那不速之客隻能在巴日東府上露麵,決不會受別的家庭招待。杜·夏德萊碰過好幾個釘子,可是他巴結教會,地位始終不動。他迎合安古蘭末王後在本鄉養成的缺點,給她看各種新書,替她念新出的詩集。兩人為著一批青年詩人的作品感動出神,在特·巴日東太太是出於真心,夏德萊是悶得發慌,硬著頭皮忍受·,他是帝政時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詩歌。在百合花影響之下發生的文藝複興,引起特·巴日東太太的熱情;她喜歡夏朵勃裏昂先生,因為他說過維克多·雨果是個“才華蓋世的孩子”。她隻能在書本上認識天才,覺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薈萃的巴黎。杜·夏德萊先生以為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告訴她安古蘭末也有一個才華蓋世的孩子,一個青年詩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燦爛,而他自己並不知道。原來烏莫出了一個未來的大人物!中學校長給男爵看過一些出色的詩。那孩子又窮又樸實,竟是查忒吞第二,可不象查忒吞在政治上那麼卑鄙,也不象他那樣痛恨名流,寫小冊子攻擊他的恩人。特·巴日東太太周圍有五六個人和她一樣喜歡文學藝術,一個因為能拉幾下難聽的小提琴,一個因為能用墨汁糟蹋紙張,一個仗著農學會會長的身份,還有一個會直著低嗓子,象獵場上吹號角似的,嚷幾句隻要你還有一口氣之類的歌;在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特·巴日東太太賽過餓慌了肚子,眼睜睜的望著舞台上紙做的酒席。一聽到杜·夏德萊的報告,她的快樂簡直無法形容。她要見那個詩人,那個天使!她為之興奮,激動,一談就是幾個小時。第三夭,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學校長接洽,把引見呂西安的事談妥了。

“你們倘是生在內地的小百姓,階級的距離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覺得這距離正在一天天縮短,你們始終受著鐵欄阻隔,各個不同的社會階層隔著鐵欄詛咒,對罵,拉加所以隻有你們能體會”,呂西安·夏同聽見威嚴的校長說,他的名氣替他打開了巴日東府的大門,他的心和頭腦激動到什麼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衛在菩裏歐溜達,望見巴日東家的舊山牆,常常說他們的名字恐怕永遠傳不到那兒,對於出身低微的人的學問,貴人們的耳朵特別遲鈍。怎想到他會受到招待呢?這秘密,他隻給妹妹一個人知道。夏娃會安排,又是體貼入微,拿出幾個路易的積蓄,為呂西安向安古蘭末最高級的鞋店買了一雙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鋪買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襯衫配上一條百襇縐領,她親自洗過,熨過。夏娃看見呂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麼高興!她為著哥哥不知有多麼得意!囑咐的話不知說了多少!她想起無數的細節。呂西安經常出神,養成一種習慣,一坐下來就把胳膊肘子撐在桌上,有時竟拉過一張桌子來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貴族的殿堂上檢點行動,放肆不得。她陪著哥哥走到聖·比哀門,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對麵,看他穿入菩裏歐街,拐進林蔭道去和杜·夏德萊先生相會。可憐的姑娘站在那兒,激動不已,好象完成了一樁大事。呂西安踏進特·巴日東太太家,在夏娃看來是好運的開端。純潔的女孩子哪裏知道,一有野心就要喪失天真的感情!呂西安走進麥市街,看到屋子的外表並不驚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擴大的盧佛宮是用當地特產的軟石蓋的,年代久了,石頭有點發黃。臨街的門麵相當陰沉,內部的構造也很簡單:內地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幹淨;樸素的建築近乎修道院,保養得不錯。呂西安走上古老的樓梯,欄杆是栗樹做的,從二層樓起踏級就不是石頭的了。他走過一間簡陋的穿堂,一間光線不足的大客廳,方始在小客室裏見到當地的王後。灰色的門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紀的款式;門楣頂上嵌著仿浮雕的單色畫。板壁糊著大馬士革舊紅綢,鑲邊很簡單。紅白方格的布套遮著寒傖的老式家具。詩人瞧見特·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麵前擺一張鋪綠呢毯子的圓桌,點著一個老式雙座燭台,圍著罩子。王後並不站起來,隻是怪可愛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著詩人;詩人看著她蛇一般扭曲的動作,心裏直跳,覺得那姿勢十分高雅。

呂西安的無比的美貌,羞怯的舉動,還有他的聲音,一切都使特·巴日東太太感到驚異。詩人本身已經是一首詩了。呂西安覺得這女人名不虛傳,偷偸打量了一番:特巴日東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貴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時行的款式,戴一頂直條子黑絲絨拚成的平頂帽。這頂大有中世紀風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對方的身分。帽子下麵露出一大堆黃裏帶紅的頭發,照著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黃,蜷曲的部分紅得厲害。據說女人長著這種顏色的頭發,別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貴的太太卻是皮色鮮明,彌補了那個缺點。一雙灰色眼睛閃閃發光,雪白寬廣,已經有皺襇的腦門,輪廓很顯著;眼睛四周的色調象螺鈿;鼻子兩旁有兩條藍血管,細巧的眼圈兒因之顯得更潔白。神采奕奕的長臉孔上長著一個鷹爪鼻,成為一個鮮明的標識,說明她容易激動,象公台家的人。頭發沒有完全遮掉脖子。隨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難想見乳房豐滿,位置恰當。特·巴日東太太伸出她保養很好而有些幹枯的細長手指,很親熱的指著近邊的椅子,要青年詩人坐下。杜·夏德萊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時呂西安才發覺沒有別人在座。

烏莫的詩人被特·巴日東太太的談話陶醉了。在她身邊消磨的三個鍾點,對呂西安簡直是個夢,恨不得永遠做下去。他發現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愛情而得不到愛情,身強力壯而帶著病態。態度舉動把她的缺點更加誇大了,呂西安卻看著很中意;年輕人開頭總喜歡誇張,隻道是心地純潔的表現。他完全不注意酒糟顴骨的麵頰神態樵悴,被煩悶和痛苦染上一層土紅色。他的幻想隻管盯著那雙熱烈的眼睛,照著燭光的美麗的鬈發,白得耀眼的皮膚,象飛蛾見到亮光一樣死盯不放。並且對方的話句句說到他心裏,他再也不想去判斷對方是怎樣的女人。那種女性的激動,特·巴日東太太重複了多年而呂西安覺得很新鮮的濫調,都使呂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帶作品來,而且當時也談不到這個問題;呂西安故意忘記帶詩,好作為下次再來的借口;特·巴日東太太也絕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這不是初次見麵就有了默契嗎?西克施德·杜·夏德萊先生對這次招待大不高興。他發覺得晚了一步,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敵。他送呂西安從菩裏歐走下烏奠的石扶梯,直到第一個拐角兒上,有心叫呂西安領教領教他的手段。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先自己誇了一陣引見的功勞,然後以介紹人身分給他一番勸告,叫呂西安聽著很詫異。

杜·夏德萊先生說:“總算呂西安運氣,受到的待遇比他夏德萊好。這批蠢東西比宮廷還傲慢。他們掃盡你麵子,叫你下不了台。他們要不改變作風,一七八九年的革命準會再來。至於他夏德萊,他所以還在那家走動,無非是對特巴日東太太感到興趣,安古蘭末隻有這個女人還象點兒樣。他先是因為無聊,對特·巴日東太太獻獻殷勤,結果卻發瘋似的愛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奸得手,處處看得出她愛他。他隻有收服這個驕傲的王後,才能對那批臭鄉紳報仇泄恨,夏德萊形容自己的癡情已經到了殺死情敵的地步,萬一有情敵的話。帝政時代的老油子用盡全身之力撲在可憐的詩人身上,想用威勢壓倒他,叫他害怕。他講到旅行埃及時的危險,大大誇張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隻能刺激詩人的想象而並沒有嚇退情敵。”

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不管老風流如何威脅,如何裝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樣子,照樣去拜訪特·巴日東太太;他先還保持烏莫人的身份,陪著小心;後來習慣了,不象早先那樣覺得在那兒出入是莫大的榮幸,上門的次數愈來愈多。那個圈子裏的人認為藥房老板的兒子根本無足重輕。開始一個時期,某個貴族或者某些婦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呂西安,對他都拿出上等人對待下級的態度,禮貌特別周到。呂西安先覺得他們和藹可親,後來也咂摸出那種虛假的客氣是什麼意思。有一些恩主麵孔引起他的憤慨,加強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許多未來的貴人開始對高等社會都有這種仇恨。可是不論怎樣的痛苦,呂西安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這個名字,他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那個幫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維也納的世家一樣,熟朋友之間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稱,他們想出這一點區別,表示他們在安古莫阿貴族裏頭也是與眾不同的。

呂西安愛上娜依斯,正如年輕人愛上第一個奉承他的女子,因為娜依斯預言他前途無量,一定會享大名。她使盡手段要呂西安成為她家裏的常客,不但過甚其辭的讚美,還說呂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個窮孩子;她故意把他縮小,好把他留在身邊;她要呂西安做秘書,念書給她聽。其實她是愛呂西安,在當年那次慘痛的經曆以後,她自己也想不到還能愛到這個程度。她暗暗責備自己,覺得愛一個二十歲的青年簡直荒唐,單說身分,他就同自己離得多遠!種種顧慮煽動起來的傲氣,莫名其妙的在親熱的態度中流露出來。她一忽兒目無下塵,擺出一副保護人麵孔,一忽兒慈愛溫柔,滿嘴甜言蜜語。呂西安開頭震於她高貴的地位,嚐遍了恐懼、希望、絕望的滋味;可是經過痛苦與快樂的交替,第一次的愛情也在他心裏種得更深了。最初兩個月,他把特·巴日東太太當做象慈母一般照顧他的恩人。一來二去,終於說起知心話來了。特·巴日東太太稱詩人為親愛的呂西安,然後幹脆叫他親愛的。詩人大著膽子也把尊貴的太太叫起娜依斯來。她聽著大不高興,發了一陣脾氣,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顛倒;她嗔怪呂西安不該用一個大家通用的稱呼。又高傲又尊貴的特·奈葛柏裏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個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士相稱。這一下呂西安一交跌進了愛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士正在瞧一張肖像,呂西安進去,她急忙收起,呂西安要求給他看。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士怕他發急,給他看了年輕的剛德·克洛阿的肖像,淌著眼淚講出那一段悲慘的愛情,多麼純潔,受到多麼殘酷的摧殘的愛情。是不是她打算對已故的情人不忠實了?還是利用肖像暗示呂西安,還有一個男人同他競爭?呂西安太年輕,沒有能力分析他的愛人,隻是很天真的發急,因為娜依斯已經排開陣勢挑戰。在這種戰鬥中,女人總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說得相當巧妙的顧慮徹底破除。她們關於責任,體統,宗教的爭辯好比許多堡壘,但願男人一齊攻下。天真的呂西安用不著這些挑撥就衝過來了。

有天晚上,呂西安大著膽子說:“換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為著你活下去。”他想把特·剛德·克洛阿先生徹底解決,望著路易士的目光表示他的熱情已經到頂點。

路易士看著這股新生的愛情在她和詩人心中進展,暗暗吃驚。她故意找錯兒,說呂西安答應題在她紀念冊第一頁上的詩不該老是拖延。等到詩寫出來了,她當然覺得比貴族詩人卡那利斯最好的作品還要美,可是她念過以後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筆,虛幻的詩神,

並不經常來叩我的心魂,

點染我的花笑和薄薄的絹素。

倒是我美麗的情人在揮毫時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歡欣,

或是無聲的悲苦,向我傾吐。

啊!等到她追尋我褪色的舊稿,

想得到一個分曉,

花團錦簇的前程從何處發軔;

那時但願愛神嗬,

將來回想起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沒有一朵烏雲!

她說:“你的詩真是受了我的感應嗎?”

這個疑問是喜歡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呂西安冒出一顆眼淚;她便安慰呂西安,破題兒第一遭親了親他的額角。真的,呂西安是個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糾正他的態度舉動;有了這些借口,她可以當著那般討厭的清客,讓呂西安經常留在身邊了。她多關切呂西安的生活!為著呂西安重新弄音樂,引他進入音樂的天地,彈幾支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聽著出神。呂西安快樂,路易士也跟著快樂;看見呂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暈過去的樣子,她假惺惺的說:“有了這樣的幸福,我們不是該滿足了嗎?”可憐的詩人糊塗透頂,回答說:“是的。”

形勢逐漸發展,上星期路易士居然留呂西安在家和特·巴日東先生同桌吃飯。雖然有丈夫在場,事情還是弄得滿城皆知,大家還認為過分離奇,難以相信。結果引起許多駭人聽聞的謠言。有的人覺得社會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聲疾呼的說:“這就是高談自由平等的後果!”醋意十足的杜·夏德萊打聽出服侍產婦的夏洛德太太便是夏同太太,被他說做“烏莫夏朵勃裏昂的母親”。這句話變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話。特·鄉杜太太第一個趕往特·巴日東太太家,說道:“親愛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安古蘭末談論的事嗎?那起碼詩人的娘,就是兩個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產的夏洛德太太!”

特·巴日東太太擺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後麵孔,回答說:“親愛的,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她不是藥劑師的寡婦嗎?特·呂龐潑萊家的小姐落到這步田地也夠可憐的了。假定你跟我窮得一個錢都沒有?咱們靠什麼過活?怎麼養活你的孩子?”

特·巴日東太太的鎮靜壓倒了貴族的怨歎。偉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難當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責而堅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無辜和不正當的嗜好同樣有刺激作用。晚上特·巴日東太太家高朋滿座,都是來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熱諷的口才,說即使貴族成不了莫裏哀,拉辛,盧梭,服爾德,瑪西翁,菩瑪希,狄德羅,至少也該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鍾表匠,鑄刀匠。她說天才永遠是貴族。她責備那些紳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總而言之,她說了許多傻話,聽的人要不那麼蠢,早就心中有數;可是他們隻以為她脾氣古怪。一場雷雨被她用大炮轟散了。呂西安第一次被請來當眾露麵,四桌客人在褪色的舊客廳裏打韋斯脫;路易士滿麵春風的接待呂西安,擺著一副叫人非服從不可的王後氣派向大眾介紹。她把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叫做“夏德萊先生”,表示她知道夏德萊並無資格在姓氏之前加上舊家的標識,夏德萊聽著愣住了。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算是硬挨進了特·巴日東太太的圈子;可是個個人當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態度做解毒劑,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雖然勝利,卻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對派打算離開她了。阿美莉,一就是特·鄉杜太太,——聽著夏德萊的主意決定每星期三接待賓客,和特·巴日東太太唱對台。特·巴日東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養成習慣,老是坐在那幾張綠呢牌桌前麵,玩那幾副脫裏脫拉;看慣屋子裏的當差,燭台;在走道裏掛大衣,帽子,放套鞋,都變了刻板文章;甚至對樓梯的踏級也象對女主人一樣有感情。大家捺著性子忍受“禦花園中的薊鳥”,這是亞曆山大·特·布勒皮安想出來的俏皮話。最後,農學會會長還說出一番內行話來消除眾人的怒氣。

他說:“大革命以前,便是王公大臣也接待跟這小詩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格洛,葛裏姆,克萊皮翁等等!可是從來不接見收人頭稅的小官兒,象夏德萊這種人。”

杜·夏德萊做了夏同的替死鬼,個個人對他冷淡。間接稅稽核所所長自從被稱為夏德萊先生起,發誓非征服特·巴日東太太不可;他一發覺受人攻擊,反而站在女主人一邊,替青年詩人撐腰,自稱為呂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當年手段笨拙,沒有拍上拿破侖,如今卻來籠絡呂西安,跟他親熱了。他請了一次客,替詩人捧場,出席的有州長,稅局局長,駐軍司令,海軍學校校長,法院院長,所有的行政首腦。可憐的詩人大受誇獎,要不是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聽著那些耍弄他的讚美準會疑心。上甜萊的時候,夏德萊要他的情敵朗誦他最近的傑作,《垂死的薩達那巴勒的頌歌》。素來不動感情的中學校長拍手說,便是約翰·巴蒂斯德·盧梭也不能寫得更好了。西克施德·夏德萊男爵斷定這小詩人不是經不起誇獎,早晚在暖室裏幹癟,便是為了未來的光榮得意忘形,鬧出些狂妄的笑話來,仍舊縮回去做個無名小卒。在這個天才不曾夭折的時期,夏德萊的雄心似乎為特·巴日東太太犧牲了;其實他老奸巨猾,訂好計劃,要象刺探軍情一樣留意兩個情人的行動,等候機會消滅呂西安。從那時起,城內城外隱隱然說到安古莫阿出了一個大人物。輿論一致讚美特·巴日東太太照顧青年才子。特·巴日東太太發見她的行事有人讚同,就想獲得公眾的批準。她在本州內逄人便說,要舉行一次請吃冰淇淋和糕點的茶會;那時茶葉還作為消化藥,歸藥房發售,請客喝茶是從來未有的創舉。第一流的貴族都被請去聽呂西安朗誦一件重要作品。

路易士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難瞞著呂西安,可也透露幾句上流社會反對他的陰謀。她認為應當讓呂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經曆的危險,有些難關需要過人的勇氣才能衝破。她拿這種勝利當作教育。她伸著雪白的手,向呂西安指出要用不斷的苦難去換取的光榮,提到殉道的誌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聽的空話,最浮誇的詞藻。那種信口開河的議論正是學了《高麗納》小說中的缺點。她自以為雄辯滔滔,偉大之極,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朋雅明的感應,也就更愛他了。她勸呂西安放大膽子拋棄父親的姓氏,改用呂龐潑萊那個高貴的姓,不用管群眾起哄,反正將來王上會批準的。勃拉蒙·旭佛裏家的小姐,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士是至親,在宮廷中很有勢力,請求改姓的事由路易士負責就是了。聽到王上,宮廷,特·埃斯巴侯爵夫人這些字兒,呂西安好比看見一連串美麗的煙火,覺得大有改姓的必要。

“親愛的孩子,”路易士帶著又溫柔又打趣的口吻說,“事情早一天做,公眾就早一天承認。”

她把社會的階層一一揭開,叫詩人明白這個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過多少等級。呂西安聽著她的勸告,立刻改變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代的虛幻的平等;對於名位的饑渴本來被大衛用冷靜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士的煽動,她說隻有高等社會才是他活動的天地。憤懣不平的進步黨人內心深處變了保王黨。呂西安咬著榮華富貴的禁果,發誓要送一個勝利的花冠給他的王後,哪怕是染著鮮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任何代價在所不惜。他要證明他的勇敢,說出眼前的痛苦。至此為止他瞞著路易士;年輕人初次戀愛都莫名其妙的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質,但願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麵目就得到情人賞識。此刻他說出如何受貧窮壓迫,自己如何高傲的忍受,提到在大衛那兒的工作,深夜的用功。這股青春的熱誠使特·巴日東太太想起二十六歲的上校,眼神愈來愈柔和。呂西安看出他的尊貴的情人動了心,便抓著她的手(她也讓他拿著),憑著詩人的,青年的,情人的衝動親吻。路易士甚至允許藥劑師的兒子把顫動的嘴唇貼在她的腦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