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迷惘中醒來,說道:“孩子!孩子!給人撞見了,我要鬧笑話了。”
那天晚上,特·巴日東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謂呂西安的成見摧毀了不少。據她說來,天才是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姊妹的;他們要建立偉大的事業,表麵上不能不自私,為了他們的成就不能不犧牲一切。家屬開始不免被巨人式的頭腦蠶食,因為要幫助一股被壓迫的力量奮鬥而作種種犧牲,可是後來分享勝利的果實的時候,得到的報酬比付出的代價不知要超過多少倍。天才隻向自己負責;手段隻能由他決定,因為目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他超於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訂法律;能控製時代的人,什麼都可以取為己有,什麼都可以拿去冒險,因為一切都是屬於他的。路易士舉出許多名人的少年時代作例子:裴那·特·巴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侖,哥倫布,凱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險家,開始都債台高築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誤解,當做瘋子,敗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後來卻為一家,一國增光,甚至為全人類増光。
這些議論正好迎合呂西安隱藏的邪念,進一步敗壞他的心術。在強烈的欲望鼓動之下,他認為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對社會犯了大不敬的罪惡嗎?失畋的人不是等於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嗎?而那些美德正是社會的支柱,社會唾棄的便是坐在廢墟上的瑪裏於斯。呂西安不知道他所處的地位一方麵是沉淪墮落,一方麵是天才的勝利,他隻管望著先知們逗留過的西乃山,沒有看見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醜惡的屍體。
詩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士從內地生活的繈褓中完全解放出來,他竟想試探特·巴日東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這個高貴的俘虜,不至於遭到拒絕下不了台。最近宣布的詩歌晚會正好給他作這個嚐試。他的愛情中間有野心羼入。他動了情,同時也想往上高升;這股雙重的欲望,在既要滿足感情,又要擺脫貧窮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會把所有的孩子請去赴同一個宴會,叫他們年紀輕輕就有野心。社會使青年失去嫵媚,作著自私的打算,破壞他們仁厚的心地。我們美妙的理想但願情形不是這樣,無奈事實往往破壞我們一廂情願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紀的青年以外沒法寫出另外一種青年。呂西安還覺得自己的計劃用意高尚,表示他對大衛友情深厚呢。
呂西安動筆比說話大膽,便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的路易士。十二張信紙謄了三遍,敘述他父親的才氣,落空的希望,使他受盡折磨的貧窮。他把心愛的妹子寫成天使,大衛·賽夏寫成未來的居維埃,目前不但是呂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長,他的父親。如果他不要求路易士對待大衛象對待他一樣,他就不配受路易士的愛,——不配受他平生第一次的光榮。他寧可放棄一切,不能辜負大衛,他要大衛親眼看見他成功。在那種瘋狂的信裏,年輕人往往用自殺來威嚇,關於良心問題發表許多幼稚的議論,搬出高尚的心靈的荒謬的邏輯;長篇累牘的廢話說得怪有意思,還穿插一些天真的傾訴,在寫的人是無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歡的。呂西安把信交給女傭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樣,分派工作,打發一些零星雜務,對大衛隻字不提。年輕人隻有在童心未失的時候,才會這樣穩重。說不定呂西安也怕大衛的不客氣的批評,或者怕大衛目光犀利,窺破他的心事。念過希尼埃的作品,呂西安聽到大衛埋怨,好象傷口被醫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從心中浮到嘴邊。
現在你們不難體會,呂西安從安古蘭末走回烏莫,腦子裏有些什麼思想。那位高貴的太太要生氣嗎?會接待大衛嗎?野心家不至於被攆出來,縮回烏莫的閣樓上去吧?不曾親吻路易士的額角以前,呂西安還能估計一個王後和她寵臣的距離,現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個月才走完的路程,大衛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間跨過。他不知道貴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麼嚴格,特·巴日東太太再要敢觸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士自甘墮落的罪名勢必坐實,不能再在安古蘭末住下去,本階級的人對她都要遠而避之,象中世紀的人躲避麻瘋病人一樣。娜依斯要是失節的話,上層的貴族階級,甚至連教會在內,都會替她辯護;和下等人往來可是罪大惡極,永遠不能赦免;因為當權的人犯錯誤,可以得到大家原諒,下台以後就要受到譴責。而接待大衛不是等於自動遜位嗎?呂西安即使看不見這方麵的問題,他的貴族的本能也預感到另外一些困難,使他心裏發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產生高尚的舉止。拉辛的風度固然不亞於身分極高的朝臣,高乃依卻很象一個牛販子。笛卡兒長得象老實的荷蘭商人。孟德斯鳩肩上扛著鐵耙,頭上戴著睡帽,到拉·勃蘭特去訪問的外客往往以為他是粗俗的園丁。上流社會的風度是出身高貴的人的天賦,從吃奶的時候起就開始吸收,或者從血統帶來的一門學問,否則就得靠教育培養,還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幫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麵目,特殊的音色。這些重要的小節在大衛身上完全沒有,而他的朋友生來就具備。呂西安承繼母係的貴族血統,連一雙腳也是法蘭克人的高腳背,不比大衛長的是韋爾希人的平腳背,體格象他掌車的父親。呂西安仿佛已經聽到眾人對大衛的訕笑,看見特·巴日東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總之,他雖不完全覺得他的好朋友丟他的臉,至少下著決心,以後不再憑衝動行事,先要經過一番考慮了。
因此,在充滿詩意和友愛的時間以後,兩個朋友念過作品,在一個新的太陽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個文學天地以後,呂西安想起處世的手段和實際的利益來了。回到烏莫,他已經瞥見上流社會的無情的規律,後悔不該寫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體會到,交上好運對個人的抱負有怎樣的幫助;他在獵取功名的階梯上已經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來犧牲太大了。然後他又想起他的樸素安靜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橫溢的大衛多麼慷慨的幫助他,必要時連為他獻出生命都願意;母親受了屈辱仍舊那麼高貴,認為兒子不但聰明,而且天性仁厚;樂天安命的妹子多麼可愛,她的童年多麼純潔,良心上不曾有過斑點;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過狂風吹打;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來。於是他覺得,用自己的成績衝破貴族或者布爾喬亞的封鎖,比靠一個女人的寵愛發跡更有麵子。他的天才早晚會光芒四射,象那些征服社會的前輩一樣;那個時候自然有女人愛他!拿破侖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呂西安也想起拿破侖,丟開了鑽營的念頭,還為此責備自己。呂西安就是這樣的性格,從惡到善,從善到惡,轉變得一樣容易。他不象學者那樣愛好自己的小天地;一個月來看到鋪子的綠地黃字的招牌,寫著:
夏同藥房——卜斯丹新記
好象對他最種恥辱。父親的姓寫在一個車馬必經之處,他覺得刺眼。那天晚上要到菩裏歐去,在上城最時髦的青年中間挽著特·巴日東太太露麵的時候,跨過他家裏的難看的鐵柵門,他更抱怨這所屋子同他的好運氣太不相稱。
他從過弄走進小院子,一路想:“愛上了特·巴日東太太,不久也許就能得手,偏偏住在這耗子窠裏!”院子裏靠牆放著幾捆煮過的藥草,學徒在洗刷配藥間的鍋子,卜斯丹先生係著圍身,捧著一個曲頸瓶察看瓶裏的藥水,一邊瞅著鋪子,看藥看得專心的時候,便聳起耳朵留意門鈴。從院子到後麵的破屋子,到處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過的草藥味兒。後院的住屋要從筆直的樓梯走上去,扶手隻有兩根繩子,俗語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層上隻有一間臥房,便是呂西安住的。
卜斯丹先生是個標準的內地老板,他招呼呂西安道:“老弟,你好。身體怎麼樣?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實驗,我的問題隻有你父親能解決,他這個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風症的秘方,咱們倆今天還不高車大馬,闊得很嗎?”
又蠢又忠厚的藥劑師每星期都要向呂西安提到他父親不肯泄露秘方的話,叫呂西安聽了刺心。
呂西安很筒單的回答:“的確倒楣。”老實的卜斯丹對師母和她的兒女幫過好幾次忙,呂西安常常感激他,近來卻覺得父親的學生俗不可耐。
“你怎麼啦?”卜斯丹說著,把瓶子放在實驗桌上。
“可有我的信嗎?”
“有一封,象香膏一樣好聞!就在賬台上,我的寫字架旁邊。”
特·巴日東太太的信同藥房的瓶兒罐兒放在一起,還了得!呂西安趕緊衝進鋪子。
一扇半開的窗子裏傳出一個好聽的聲音,溫柔的叫著:“呂西安,快些兒!飯菜等了你一個鍾點,快涼了。”可是呂西安沒有聽見。
卜斯丹抬起頭來說:“小姐,你哥哥魂都沒有了。”
這單身漢象一個小酒桶,被畫家一時高興描上了一張皮色通紅的大麻臉。他望著夏娃裝出又恭敬又討好的神氣,說明他很有意思娶老東家的女兒,隻是沒法叫利益和愛情在心中停止打架。呂西安走過他身邊,他把平日堆著笑臉常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錯!隻要經過你爸爸的手,沒有一樣不出色!”
夏娃個子高大,深色皮膚,黑頭發,藍眼睛。看上去性格剛強,其實她溫柔和順,待人非常熱心。大衛準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氣和的過著刻苦耐勞的生活,端莊穩重,從來沒人說過她一句壞話。從第一次見麵起,兩人之間就有一股隱藏而純樸的感情,純粹是德國式的,既沒有騷動的表現,也不急於吐露真情。各人隻是暗中想念,仿佛有個妒忌的丈夫會對他們的感情生氣。兩人都瞞著呂西安,也許認為他們相愛會損害呂西安。大衛唯恐夏娃不喜歡他;夏娃因為家境清苦,特別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膽子很大,有教養的落難的姑娘隻會適應她悲慘的命運。夏娃表麵上謙虛,骨子裏高傲,不願追求一個公認為有錢的人的兒子。那時地產正在漲價,熟悉行市的人估計瑪撒克的莊園值到八萬法郎以上,老賽夏可能候著機會買進的田地還不算在內;他手頭積蓄不少,年年豐收,出產都是高價脫手的。或許隻有大衛一個人對老子的家業一無所知。在他看來,瑪撒克不過是一八一〇年上花一萬五六實下的一所破房子,每年他隻在收割的季節去一回,讓父親帶著在葡萄園裏溜達,一路誇他的收成;大衛從來沒看見收獲的東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獨的學者往往誇大感情方麵的阻礙,因而感情愈加擴張;這等人的愛情需要對方鼓勵才行;因為大衛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職員心目中的貴夫人還要尊嚴。印刷商在他偶像身邊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他急急忙忙趕到,又急急忙忙離開,熱情非但不表示出來,反而竭力抑製。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呂西安商量事情,從桑樹廣場穿過巴萊門趕往烏莫;到了綠漆的鐵柵門口,忽然又退回來,怕時間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雖然這股強烈的愛隻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卻心裏明白;看見大衛的眼神,說話,舉動,對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並不驕傲;而印刷商最動人的地方還是在於他盲目的崇拜呂西安;討好夏娃最有效的辦法,被他想出來了。這種愛情自有一些無聲無息的樂趣,不同於騷亂緊張的熱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於園庭中富麗堂皇的花。溫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藍色的睡蓮,飄忽的表情賽過野薔薇的淡淡的清香;淒涼的情調同絲絨般的苔蘚一樣柔和;那是兩顆高尚的心靈在一塊富饒,肥沃,不會變質的土地上開出來的花。夏娃屢次體會到,在大衛軟弱的外表之下,藏著一股力。凡是大衛不敢表達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隻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們倆的心進一步接近。
呂西安上樓,夏娃已經把門打開了。他和妹妹一句話不說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撐著一張小桌,沒有台布,擺著他的刀叉。可憐的小家庭隻有三份銀製的餐具,夏娃都給心愛的哥哥用了。
她從灶上拿下一盤菜,端上桌子,用鐵板把灶火壓熄了,說道:“你看什麼啊?”
呂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隻小碟子,有模有樣的鋪著葡萄葉,還有一小碗滿滿的奶油,一齊放在桌上。
“喂,呂西安,我給你弄了草莓來啦。”
呂西安隻顧聚精會神看信,不曾聽見。夏娃過來坐在他身邊,一句嘀咕都沒有;妹子對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對她隨便,她越快活。
她看見呂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著眼淚,便說“怎麼啦?”
“沒有什麼,夏娃,沒有什麼,”呂西安摟著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邊,親她的額角,頭發,脖子,衝動得厲害。
“你有事瞞我呢。”
“告訴你,她真的愛我!”
可憐的妹妹紅著臉,帶著埋怨的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是擁抱我。”
“我們都要快活了,”呂西安說著,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湯往嘴裏送。
“我們?”夏娃問。她也有大衛那樣的預感,便補上一句:“你不會象以前那樣愛我們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嗎?怎麼有這個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湯缽,端上她做的菜。呂西安顧不得吃,又拿著特·巴日東太太的信看起來。識趣的夏娃尊重哥哥,並不要求看信;他要願意讓妹子過目,她就得等著;要是不願意,也不能強求。所以她等著。
來信是這樣寫的:
朋友,我怎會不幫助你研究學問的同道,象幫助你一樣呢?在我看來,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權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圍的人的偏見。我們沒法叫無知的貴族承認思想的高貴。倘若我的聲望不能強迫他們接受大衛·賽夏先生,我願意把他們為你犧牲,象古時候用牛羊祭神一樣。不過,親愛的朋友,你不見得要我同一個在思想或態度舉動方麵,可能使我不喜歡的人來往吧?你過分讚美我,足見一個人多麼容易被友誼蒙蔽!我對你的要求提出一個條件,你不至於見怪嗎?我要見見你的朋友,鑒定一下,為了你的前途我要親自判斷你是否看錯了人。親愛的詩人,既然我要象慈母一般照應你,這個做法不是我對你應盡的責任嗎?
路易士·特·奈葛柏裏斯
呂西安不知道上流社會的人有本領從是說到否,從否說到是。他覺得那封信是他的勝利。大衛可以到特·巴日東太太家裏去,顯露他天才的光輝了。呂西安看到事情順利,自以為有了壓倒眾人的優勢,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洋洋,臉上反映出各式各樣的希望,讓妹子看著叫好,說他美極了。
她說:“她要是個聰明人,怎麼能不愛你呢!今晚她心裏不見得會好過,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賣俏。你念起《聖·約翰在巴德摩斯》來,一定漂亮極了!我恨不得變做耗子,鑽到那兒去看你!來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媽媽屋裏了。”
媽媽的房間雖然寒素,還過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掛著白帳子,床前鋪一方薄薄的綠地毯。木頭麵子的五鬥櫃,上麵裝著鏡子。另外還有幾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爐架上的座鍾叫人想起他們從前優裕的生活。窗上掛著白窗簾。壁上糊著暗花的灰色紙。地磚上過顏色,夏娃擦得很幹淨。中央一張獨腳圓桌,放一個描金玫瑰花形的紅盤,盤裏擺三隻茶杯,一隻糖缸,都是利摩日的瓷器。夏娃睡在隔壁一個小房間裏,隻有一張小床,一隻舊沙發,臨窗一張女紅台。房間小得象水手的房艙,隻能經常開著玻璃門讓空氣流通。雖然處處地方顯出境況艱難,卻有一股勤勞樸素的氣息。凡是認識那娘兒三個的人,都覺得室內的景象非常和諧,動人。
呂西安正在扣領帶,聽見小院子裏響起大衛的腳步聲;不一會印刷商進門了,動作和神氣都說明他是性急慌忙趕來的。
野心勃勃的呂西安叫道:“喂!大衛,事情成功了!她真愛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的說,“我專誠來謝謝你的友誼;我為此鄭重考慮了一番。呂西安,我的身分早已確定。我是大衛·賽夏,領著王家執照在安古蘭末開印刷所,牆上的招貼下麵都有我的名字。在貴族看來,我是一個手藝人,說得好聽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樹廣場的菩裏歐街上有個鋪子。我還沒有格萊的家財,也沒有台北蘭的聲望;便是這兩種勢力,貴族還不肯承認呢。並且有了財產或者名氣還不夠,還要懂得紳士的規矩,有紳士的氣派;在這一點上我同意貴族的意見。我憑什麼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貴族恥笑,也要受布爾喬亞恥笑。你啊,你處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監工對你並沒有束縛。你做工是為了求上進,學一些必要的知識,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釋你眼前的職業。你以後盡可幹別的事兒,讀法律啊,學外交啊,進衙門啊。反正你沒有歸入門類,貼上標簽。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個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樂趣,哪怕是滿足虛榮的樂趣,你盡管高高興興的享受。但願你快樂,我看到你成功就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確,你經曆的生活,我都能夠領會。宴會,應酬,交際場中的光彩,鑽門路,找捷徑,都是你的事兒。生意人的樸素勤懇的生活,長時期的研究學問,那是我的事兒。將來你是我們的貴族,”大衛說著望了望夏娃。“你身子搖晃的時候,我伸出胳膊來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騙,可以躲到我們心中來,我們有的是永遠不變的愛。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兩個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們會互相妨礙;還是你一個人上前吧,必要的時候再拉我一把。我對你非但不嫉妒,還願意為你犧牲。你因為不肯丟掉我,不肯否認我是你朋友,竟然冒著危險,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許還是你的情人;這粧多偉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呂西安,就算過去還不曾象兄弟一般,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著好象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麼顧慮。我就讚成兩弟兄分家,長兄獨得大份的辦法。即使你日後使我受到煩惱,誰敢說我不是永遠欠著你的情分呢?”說到這兩句,大衛怯生生的望著夏娃,夏娃噙著眼淚,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衛還說出一番話來,叫呂西安聽著詫異:“並且你長的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來多象樣,穿著你的黃鈕扣的藍衣服,簡簡單單的南京緞褲子,活脫是個紳士;換了我,在那些人中間我象個工人,又窘:又僵,不是說些傻話,便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你為了遷就大家對門第的偏見,不妨改用你母親的姓,稱為呂西安·特·呂龐潑萊;我永遠是大衛·賽夏。在你來往的那個社會裏,一切都對你有利,對我不利。你生來是交際場中的紅人。女人見了你這張天使般的臉準定喜歡,夏娃,你說是不是?”
呂西安撲過去擁抱大衛。這番謙讓替他把許多疑慮和困難一齊解決了。大衛從友誼出發所想到的,和呂西安從野心出發想到的完全一樣,他對大衛怎麼能不加倍親熱呢?野心家和情人覺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奮發,所有的心弦一齊振動,發出豐滿的聲音: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呂西安唯我獨尊的傾向越發加強。我們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種“朕即國家”的想法。母親和妹子的愛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衛對他愛護備至,他也看慣三個人為他暗中努力,不禁養成一種少爺習氣,產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蝕他高尚的品質;特·巴日東太太還迎合他的自私,愁恿他忘記父母,姝子和大衛的情分。當時他還沒有到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範圍在四周擴大起來,誰敢擔保他不至於迫於形勢,為了保持地位而隻想著自己呢?
彼此激動了一番以後,大衛提醒呂西安,他那首題作《聖·約翰在巴德摩斯》的詩恐怕聖經氣息太重,念給不熟悉寓意詩的人聽不大合適。呂西安要同全夏朗德州最不容易討好的群眾見麵,也不大放心。大衛勸他把安特萊·特·希尼埃的集子帶去,拿穩受歡迎的東西代替不一定受歡迎的東西。呂西安擅長朗誦,必定討人喜歡;不念自己的作品還顯得謙虛,對他有好處。他們倆象多數年輕人一樣,認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樣具備。不曾犯過錯誤的青年既不原諒別人的過失,同時當做別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們必須有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才能理會拉斐爾的名言:所謂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說來,法國領會詩歌的人很少,性靈一下子就被理性抑製,不能悠然神往,冒出聖潔的眼淚,也沒有人肯費心去體味崇高的意境,發掘無窮的天地。浮華社會的無知同冷淡,在呂西安是第一次領教。他先往大衛家拿詩集。
等到隻剩下兩個情人的時候,大衛覺得生平從來沒有這樣局促過。他心慌得厲害,既要人稱讚,又怕人稱讚,竟想溜之大吉,原來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憐的情人唯恐說出話來好象要人感激,一開口就犯嫌疑,隻能不聲不響,神氣象罪犯。這種老實人的苦惱,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賞大衛的靜默。大衛抓著帽子團來團去預備動身了,夏娃笑著說:“大衛先生,既然你不上特·巴日東太太家,咱們不妨一塊兒消磨黃昏。天氣很好,你願意到夏朗德河邊去散散步嗎?咱們可以談談呂西安。”
大衛恨不得撲在這個妙人兒腳下。夏娃的聲調給了他意想不到的酬報;溫柔的語氣打開了僵局,她的提議不僅有讚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衛做了一個手勢,夏娃接著說:“請你在外麵等一下,讓我換衣服。”
大衛從來不會唱歌,出門的當口居然咿咿唔唔的哼起來;忠厚的卜斯丹聽著奇怪,不禁對夏娃和印刷商的關係大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