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2:內地人物再巴黎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3 / 3)

休息時間,特·瑪賽又來了,還帶著特·李斯多曼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兒,不一會都告訴驕傲的侯爵夫人,說她不幸得很,帶在包廂裏的那個穿著新衣服象儐相一般的家夥,根本不叫什麼特·呂龐潑萊先生,正如猶太人根本沒有受洗的名字。呂西安是個藥房老板的兒子,姓夏同。特·拉斯蒂浬先生熟悉安古蘭末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稱為大姑的那個木乃伊式的女人,說她大概要經常吃藥才能維持她虛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隨身帶著藥劑師。兩個包廂的人聽著樂死了。巴黎人為了一時痛快說的許多事過即忘的刻薄話,特·瑪賽也搬了幾句給侯爵夫人聽;其實那些說話背後躲著一個夏德萊,出賣朋友的勾當就是他幹的。

特·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著臉對特·巴日東太太說:“親愛的,請你告訴我,你提拔的那個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特·呂龐潑萊?”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他是用他母親的姓。”

“他父親姓什麼呢?”

“夏同。”

“夏同是幹什麼的?”

“是個藥劑師。”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認的親屬,巴黎沒有人能開你玩笑。我可不願意同一個藥房老板的兒在一起,讓那些輕薄的家夥跑來看著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倆一塊兒走吧,馬上就走。”

特·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態傲慢,呂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點上使她變了臉色。他隻道他的背心花色惡俗,那倒是事實;又道是禮服的式樣過火,那也是事實。他暗暗懊惱,認為他的服裝非另請高明不可,決意明天去找一個最出名的裁縫,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見個高下。他雖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終盯在台上,留心第三幕。他一邊看著華麗無比的場麵,一邊想入非非,在特·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熱呼呼的想著新生的愛情,明知困難極大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必定能克服;不料對方突然冷淡,大大挫折了他的銳氣,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過頭去,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才聽見一些輕微的響動,原來是關包廂的門;特·埃斯巴太太帶著她的大姑走了。呂西安被她們突然之間丟下,詫異得了不得;可是因為無法解釋,也就不去多想。

兩個女人上了車,在黎希留街上往聖·奧諾雷城關進發,侯爵夫人發起話來,隱隱然帶著怒意。她說:“親愛的朋友,你打的什麼主意?要關切一個藥房老板的兒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特·旭裏歐公爵夫人至今沒有承認卡那利斯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斯已經赫赫有名,還是個世家子弟。這個青年既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驕傲的女子說著,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特·巴日東太太心上想:“還算運氣,不曾讓那小子過分接近,什麼也沒有給他。”

侯爵夫人認為大姑的眼神等於回答了她的話,便接著說:“那末,好,我勸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個舊家的姓……這樣膽大妄為的舉動,社會決不輕易饒恕。我相信那的確是他母親的姓;不過,親愛的,你該想到隻有王上有權下一道上諭,把呂龐潑萊的姓賜給他們族裏的外孫。倘若那小姐嫁的是個身分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許便是極大的恩典,要有巨萬的家私,不小的功勞,還得大人物保舉。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見他沒有錢,也不是紳士;長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厲害,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口才,總之是沒有教養,你怎麼會提拔他的?”

特·巴日東太太已經不認呂西安,正如呂西安暗暗否認她一樣,她心驚膽戰,唯恐弟媳婦知道她旅行的真相。“唉,親愛的弟媳婦,我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不會受連累,”特·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為你著想。”

“可是你約他星期一吃飯呢。”

侯爵夫人氣衝衝的回答:“到時我推說不舒脤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聲。我會吩咐當差,不管他報出哪一個姓來,一律擋駕。”

呂西安在戲院裏看大家在休息時間上大客廳散步,也想去走走。先頭來過特·埃斯巴太太包廂的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沒看見他,叫內地詩人大為奇怪。接著,他想接近杜·夏德萊,杜·夏德萊卻冷眼覷著他,老是回避。最後呂西安看著在休息室中踱來踱去的人物,覺得自己的裝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廂的一角,不再露麵。下半場他一忽兒聚精會神,欣賞第五幕中場麵偉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獄”一場尤其出名;一忽兒專心望著池子,把一個一個包廂瞧過去;再不然對著巴黎的上流社會沉思默想。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會!”

他走回旅館,一路想著那些跑來奉承特·埃斯巴太太的人說的話;他們的態度,舉動,進來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腦子裏來,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樁正經事兒是去找當年最出名的裁縫斯多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現錢,講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貨。斯多勃居然答應做一件絕頂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趕上他那個重要的日子。呂西安在專做內衣的鋪子裏定了襯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頭;叫一個有名的鞋匠量了腳寸做鞋子靴子,向凡尼埃買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特太太買了手套,襯衫上的鈕扣。總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裝扮得一模一樣。等到一心想望的東西備齊了,他就上盧森堡新街,可是路易士出去了。

阿倍蒂納說:“她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吃飯,要很晚才回來。”

呂西安在王宮市場一家小飯店裏吃了兩法郎一頓的晚飯,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點,他去看路易士,路易士還沒起床。下午二點,他又去了。

阿倍蒂納和他說:“太太還不見客呢,不過她有個字條兒給你。”

“她還不見客呢,”呂西安重複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倍蒂納說話的態度很不客氣。

呂西安覺得詫異的還不是阿倍蒂納的回答,而是特·巴日東太太有信給他。他接過來在街上念了,沒想到是一封使他絕望的短信:

“特·埃斯巴太太身體違和,星期一不能招待你了。

“我也不大舒服,可是還得換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為這個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將來一定能憑著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成名。”

“連簽名都沒有!”呂西安這麼說著,到了蒂勒黎,根本不覺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預感,呂西安疑心這封冷淡的信是大禍臨頭的預兆。他神思恍惚,隻管向前走著,望著路易十五廣場上的紀念像。那日天氣很好。漂亮的車子絡繹不絕,往天野大道進發。呂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後麵,隻見那一帶和每個晴朗的星期日一樣,擠滿了三四千輛車,好比龍鄉賽馬場。馬匹,服裝,號衣,一派奢華的場麵看得呂西安頭暈眼花·。他一路行來,到了正在動工的凱旋門前麵。回來的時候,迎麵瞥見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東太太坐著一輛敞篷車,套著精壯的牲口,車後站著跟班的小廝,小廝頭上羽毛招展,呂西安還認得他金線滾邊的綠號衣。他愣了一愣。前麵交通阻塞,車輛一齊停下。呂西安這才發覺路易士改頭換麵,認不得了:衣衫的顏色正好襯托她的皮膚;袍子美極了;頭發梳得挺有樣子,完全配合她的臉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時裝領袖特·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邊也還顯得別致。戴帽子本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訣竅:過分往後顯得放肆,過分往前近乎陰險,偏在一旁又透著輕佻;可是大家閨秀隨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體。這個難題,特·巴日東太太一下子就解決了。美麗的腰帶勾勒出她苗條的身段。她學會了弟媳婦的舉動,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樣,右手的手指上繞著一根絕細的鏈子,係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小香爐,捏著玩兒,借此露出她細氣的手和講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賣弄。總之,她一舉一動都和特·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她不愧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對她的學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這輛華麗的車子,背對背豎的兩塊盾牌畫著特·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裏兩家的紋章。呂西安看見招呼姑嫂倆的人那麼多,好不詫異;他想不到巴黎二十來個沙龍組成的上流社會,都已知道特·巴日東太太和特·埃斯巴太太的親屬關係。騎在馬上兜風的青年過來簇擁著車子,陪姑嫂倆向蒲洛涅森林進發,呂西安認出特·瑪賽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內。看他們的手勢,不難猜想兩個臭得意的哥兒正在恭維特·巴日東太太的變化。特·埃斯巴太太風度十足,精神飽滿;可見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願招待呂西安是真的,因為她並不另約一個日子請他吃飯。詩人又氣又恨,慢慢地朝著車子走過去,等兩個女人瞧見他了,向她們行了一個禮,特·巴日東太太隻做不看見,侯爵夫人拿手眼鏡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貴族糟蹋人的方式,和安古蘭末的貴族不一樣:鄉下紳士傷害呂西安,至少還承認他的力量,把他當做一個人;在特·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壓根兒不存在。這不是宣判,幹脆是不受理。特·瑪賽架起手眼鏡打量他的時候,可憐的詩人身子涼了半截;時髦哥兒放下手眼鏡的姿勢古怪透了,給呂西安的感覺仿佛斷頭台上的鍘刀直砍下來。車子過去了。詩人遭了輕蔑,怒不可遏,心裏隻想報仇:要是他能抓住特·巴日東太太,準會把她當場勒死;他恨不得變做夫幾埃·丹維爾,把特·埃斯巴太太送上斷頭台;還要叫特·瑪賽嚐嚐野蠻人想出來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見卡那利斯騎著馬走過,風流瀟灑,顯然是個最會趨奉的詩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婦女打招呼。

呂西安心裏想:“天哪!無論如何要有錢!這個社會隻有見了黃金才下跪。”接著又聽見良心的呼聲對他嚷著:“不!還是成名要緊,要成名就得用功。對,用功!大衛說的就是這句話。天哪!為什麼我要到這裏來?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著敞篷車,帶著跟班,在這條林蔭道上兜風!一定能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婦女弄到手!”

呂西安說著這些氣話,在於朋飯店吃了一頓兩法郎的晚飯。第二天早上九點,他上路易士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該那麼冷酷,誰知非但特·巴日東太太不接見,門房還不準他上樓。他在街上張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德萊從特·巴日東太太家出來,眼梢裏瞥見呂西安,立刻躲開。呂西安氣壞了,緊緊跟著他的情敵。杜·夏德萊眼看他快追上了,隻得掉過身來點點頭,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呂西安道:“對不起,先生,請你慢走一步,讓我說幾句話。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過去的友誼份上,幫我一點小小的忙。你從特·巴日東太太家出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她和特·埃斯巴太太忽然對我冷淡?”

杜·夏德萊裝著忠厚的樣子回答說:“夏同先生,兩位太太把你丟在歌劇院,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可憐的詩人說。

“告訴你,你一開始就吃了特·拉斯蒂涅先生的虧。人家向他打聽你的來曆,他老老實實說你姓夏同,不是姓呂龐潑萊;說你母親服侍產婦;你父親生前在安古蘭末的烏莫鎮上開藥房;你妹子是個挺可愛的姑娘,襯衫燙得再好沒有,快要嫁給安古蘭末的印刷商賽夏。上流社會就是這樣。你想出頭嗎?他們要查究你的出身。特·瑪賽先生在特·埃斯巴太太麵前把你挖苦了一陣;兩位太太生怕在你旁邊受累,趕緊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們家去。特·巴日東太太如果再和你來往,她的弟媳婦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報複吧。社會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會就是了。躲到閣樓上去,寫出偉大的作品來,想辦法培養一種勢力,大家便對你俯首帖耳;那時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樣回敬。特·巴日東太太以前對你越好,以後越要躲開你。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問題不在於爭回阿娜依斯的友誼,倒是別讓她變做你的敵人,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她給你寫的信,你統統還給她,這種君子作風她一定領情;以後你要是用得著她,她不至於和你作對。至於我,我相信你前程遠大,到處替你辯護;便是現在,隻要有什麼地方能替你效勞,我沒有不樂意的。”

過時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氣氛中返老還童了,他向呂西安冷冷的客客氣氣的告別;呂西安垂頭喪氣,臉色那麼蒼白,精神那麼渙散,竟顧不得還禮。他回到旅館,看見斯多勃等著。裁縫親自上門,與其說替他試新裝,——事實上也替他試了,不如說向迦亞·布阿旅館的老板娘打聽陌生主顧的經濟情形。呂西安來的時候坐著包車,上星期四特·巴日東太太用馬車把他從雜劇院送回旅館。斯多勃覺得情形不壞,稱呂西安為伯爵,又誇耀自己的手藝,說是把呂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顯出來了。

他說:“年輕人穿了這樣的衣衫,盡可上蒂勒黎散步,要不了半個月,準會娶到一個有錢的英國小姐。”

德國裁縫的笑話,高雅大方的衣服,細潔的料子,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風度,這許多小事情減少了一些呂西安的愁悶,他隱隱約約覺得巴黎有的是機會,相信自己不難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詩稿,一部精彩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嗎?前途大有希望。斯多勃答應第二天送外套和別的衣衫來。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禮服的,一齊帶著發票來了。呂西安既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也沒有忘掉內地的習慣,統統付了現款。付清了賬,帶來的兩千法郎隻剩三百六了,而他還不過來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樣穿起衣衫,到修院平台去走了一轉。他出了一口氣。他穿得那麼體麵,那麼漂亮,那麼風流,好些婦女望著他,有兩三個受著他美麗的相貌吸引,還回過頭來瞧他。呂西安揣摩青年們走路的姿勢,動作,一邊想著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邊學那些高雅的姿態。

晚上他獨自待在房內,想把住在迦亞·布阿旅館的生活何題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為省錢,在旅館裏吃最簡單的早飯。他仿佛要搬走的樣子,叫旅館開賬,發現他欠了上百法郎。下一天,想起大衛說過拉丁區物價便宜,就趕往那兒,找了半天,終於在格呂尼街,靠近索蓬納,找到一家破爛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租金正合乎他預定的數目。他馬上付清迦亞·布阿旅館的賬,當天搬往格呂尼街。除了雇一輛街車,沒有花別的搬家費。

呂西安在他寒傖的房間裏安頓定當,把特·巴日東太太的信集中一處,包起來放在桌上;沒有動筆之前,先對這一個倒楣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認,在沒有想到路易士在巴黎會發生變化的時候,自已先糊裏糊塗的變了心;他看不見自己的過失,隻看見眼前的處境;責備特·巴日東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斷送他。他憤恨交加,傲氣十足,逞著一腔怒火寫了一封信。

太太,有這麼一個女人,不知你對她怎麼看法:她看中一個可憐的膽怯的孩子,這孩子抱著許多高尚的,後來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賣弄風情,拿她的聰明機智和假裝的母愛,引誘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語的許願,叫孩子聽得出神的空中樓閣,在她嘴裏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帶在身邊,一忽兒埋怨他信心不足,一忽兒把他奉承誇獎。等到孩子拋棄了家族,閉著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卻帶他到汪洋大海邊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條單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在暴風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著,祝他一路順風。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樣紀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過和遺棄的恩典。一旦你碰見孩子在波濤中苦苦掙紮,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經把他抱在懷中的話,恐怕你也免不了臉紅。可是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那紀念品已經在你手上了。你盡可忘掉一切。當初你指著天上,叫我看著美麗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隻著見悲慘的現實。將來你在顯赫的社會裏光芒四射,受人敬愛;而我,被你帶到了那個社會的門口,又被你丟在破爛的閣樓上直打哆嗦。你在歡樂場中說不定會受到良心責備,想到被你投入深淵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內疚。那孩子盡管窮愁潦倒,還願意把他僅有的一樣東西奉送,就是在最後瞧你一眼的時候寬恕你。是的,太太,為著你,我弄得一無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無中生有造出來的嗎?

天才應當效法上帝,我學了他的寬容,不知是否能具備他的力量。隻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須擔心;萬一我墮落,你可逃不了責任。我要用工作去獵取榮名,可惜那榮名絕對沒有你的份了。

這封浮誇的信充滿著沉痛的傲氣,那是二十一歲的藝術家往往表現得過分的。呂西安寫完了信,一顆心飛回老家,看到大衛犧牲了一部分積蓄替他裝修的美麗的房間;他曾經體味過的安靜,樸素,小康的樂趣,曆曆如在目前;周圍全是母親,妹子,大衛的形象;他們臨別的哭聲又聽見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為他一個人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依傍。

過了幾天,呂西安寫信給妹妹。

親愛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別不幸,隻要聽到獻身於藝術的弟兄報告生活,心裏總是苦多樂少,現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們不是都為我作了犧牲嗎?我不是把你們每個人都拖累了嗎?我想著過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樂,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獨。在巴黎嚐到了初步的苦難和初步的幻滅以後,我怎麼能不超越我們之間的距離,象老鷹一般快快的飛回老巢,到真正愛我的環境中來呢?你們的燈光有沒有閃動?灶肚裏的木柴有沒有滾下來?耳朵裏有沒有嗡嗡的響聲?母親可曾說:呂西安想念我們?大衛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掙紮?親愛的夏娃,這封信我隻寫給你一個人。將來我遇到的善惡禍福也隻敢告訴你一個人。說到善惡也真可歎:世界上應當善多惡少,而這裏偏偏相反。你隻要聽我幾句話就能知道許多事情:特·巴日東太太覺得我丟了她的臉,到這兒第九天就翻臉不認人,把我打發了,趕走了。她見了我掉過頭去;而我因為她要捧我出台,因為要跟著她踏進上流社會,在安古蘭末好不容易張羅的兩千法郎已經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問怎麼花的嗎?唉!可憐的妹妹,巴黎真是一個怪地方:十八個銅子可以吃頓飯,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兩法郎的褲子,時髦裁縫少了一百法郎不給你做,雨天街上積水,過街要付一個銅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輛車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過了繁華地段,如今搬在格呂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條小街,擠在三座教堂和索蓬納的古老建築之間。我在格呂尼旅館住著五層樓上的一個房間,空無所有,髒得厲害,房租還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塊兩個銅子的小麵包,一個銅子牛奶;晚飯在弗利穀多飯店吃,二十二個銅子一頓,吃得挺好,鋪子就在索蓬納廣場,到冬天為止,每月開銷不至於超過六十法郎,至少我這麼希望。開頭四個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對付了。四個月內,《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大概能賣出去。因此你絕對不用為我擔憂。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傖,前途卻是美妙的,富裕的,燦爛的。最近的變故使我受了傷害,可沒有把我壓倒。多數大人物全受過這一類的挫折。偉大的喜劇詩人普勞德做過磨坊夥計。馬基雅弗利的《論霸主》是夜晚寫的,白天還不是和工人們在一起?了不起的塞萬提斯在來邦德戰役出過力,丟了一條胳膊,被當時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下賤的獨臂老頭;不朽的《堂·吉訶德》寫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為沒有人肯印。現在的局麵不至於到這一步。隻有懷才不遇的人才苦悶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錢,將來我一定有錢。我此刻完全靠思想過日子,大半天的時間在聖·日內維埃佛圖書館補足我缺少的學識,不下這番苦功決不能有大發展。所以我差不多快樂了。僅僅幾天功夫,我已經高高興興地適應我的處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歡做的工作,不用擔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學問。

退出了上流社會,虛榮心不再時時刻刻受委屈以後,還有什麼能傷害我呢?一個時代的偉人應該離群索居。他們不是森林中的鳥兒嗎?隻管歌唱,讓自然界聽著出神,不叫一個人看見。我預備這樣做,隻要能實現我宏偉的計劃。我失去特·巴日東太太毫不惋惜。這種作風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離開安古蘭末。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獨自打天下,倒是對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詩人的鄉土。唯有這兒能培養一個人的聲名;而聲名所產生的美麗的果實,我已經看到了。唯有這兒,在博物館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們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唯有這兒,在規模宏大,終年開放的圖書館中,能找到知識和精神食糧。總之,巴黎的空氣和一切極細微的事情都有一種精神,文藝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來的也就是這種精神。在咖啡館或者戲院裏談半小時話,比在內地住上十年學到更多的東西。的確,這兒樣樣值得你觀看,比較,樣樣能提供你知識。物價貴到極點,也便宜到極點,這就是巴黎。每隻蜜蜂能在這裏找到它的蜂房,每顆心靈都有適合它的養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並不後悔。美麗的遠景擺在麵前,我的心雖然痛苦了一個時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見了,親愛的妹妹,別希望我經常寫信,巴黎有一個特點,就是你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生活的速度快得驚人,我熱烈擁抱母親,大衛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