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聖·日耳曼區的青年子弟個個風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藥房老板的兒子,鋪子裏的小夥計!”那些哥兒們自有一種風度:清秀的外貌,高貴的氣派,臉上的神態,顯得他們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顯出每個人的特色。他們象台上的演員,會烘托自己的長處,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樣精通的訣竅。呂西安沾著母親的光,長得非常體麵,這一點能給他多少便宜,他已經看清楚了;可惜他這塊金子隻是一塊原料,不曾經過琢磨。他的頭發剪得很難看。脖子裏沒有柔軟的鯨魚骨使他能高高的揚著臉,他覺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襯衫的蹩腳領子裏頭;軟綿綿的領帶毫無支撐的力量,隻得可憐巴巴的耷拉著腦袋。從安古蘭末帶來的靴子奇醜無比,哪個女人想得到裏麵的一雙腳多麼有樣呢?他的所謂禮服隻能算一個藍布套,把他苗條的身段改了樣,哪個青年會羨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襯衫上鈕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紐扣黃裏泛紅!所有時髦貴族的手套都極其講究,呂西安的手套卻和警察戴的一樣!有的拿著精工鑲嵌的手杖揮舞,有的襯衫裝著硬套袖,配著小巧玲瓏的金鈕扣。一個男的一邊和女人談天,一邊扭著手裏的馬鞭子,穿著細腰身的外套,釘縐邊的褲腳管上濺著幾點泥漿,踢馬刺在地下叮叮當當,表示他快要上馬,一個拳頭大的小廝牽著兩頭牲口在一邊等著呢。另外一個男人從背心袋裏掏出一隻表,象五法郎的銀元一樣薄,看鍾點的神氣仿佛到這兒來赴約早了一步,或者遲了一步。呂西安從來沒想到這些美麗的小玩藝兒,直要看見了才知道有這麼一大堆必不可少的無用之物,才明白沒有大筆資金休想當一個漂亮哥兒!想到這裏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賞那般得意而瀟灑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樣,走在街上不知前麵通到什麼地方,到了王宮市場還不曉得王宮市場在哪兒,向人打聽盧佛宮,人家回答說:“就是這裏。”呂西安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著一條鴻溝,不知怎麼跳過去,心裏隻想變得和苗條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樣。所有的貴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婦女,沒有一個不打招呼;如果這些女子肯給他一個親吻,便是象高尼斯瑪克伯爵夫人的侍從—般頭顱落地,呂西安也心甘情願。同這般王後相比,路易士在他模糊的記憶中隻能算一個老婆子。他遇到好幾個婦女,後來全是十九世紀的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愛情而論,名氣不會在前朝的後妃之下。呂西安看見一個才華絕世的姑娘,傑出的女作家台·都希小姐,她的筆名加米葉·莫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她不但容貌出眾,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園裏男女遊客都輕輕的提著她的名字。
呂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詩意!”
那個天使渾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遠大,堆著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廣闊,象太陽一般熱烈;相形之下,特·巴日東太太算得什麼呢!台·都希小姐和斐爾彌阿尼太太有說有笑;斐爾彌阿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風趣的一個女人。呂西安明明聽見有個聲音說:“聰明才智是撥動社會的杠杆。”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聰明才智要靠金錢做支點。”他眼看自己在公園裏當場出醜,打了敗仗,不願意待下去了。他對本區的地形還沒弄清,便問了路由,向王宮市場出發。他走進萬利酒家點了幾樣菜,嚐嚐巴黎的樂趣,同時排遣他的苦悶。一瓶波爾多紅酒,一盤奧斯當特牡頓,一盤魚,一盤鷓鴉,一盤意大利麵條,幾樣水果,便是他最大的欲望。他一邊享受這頓小規模的酒席,一邊打算晚上在特·埃斯巴太太麵前賣弄才情,拿豐富的學識來補救他不倫不類的猥瑣的裝束。飯店開出賬單,總數是五十法郎,把他的夢驚醒了。他本以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過不少日子,誰知一頓晚飯就花掉他安古蘭末一個月的用度。他走出豪華的飯店,恭恭敬敬帶上門,決意從此不來了。
他穿過石廊回旅館去拿錢,心上想:“夏娃說的不錯,巴黎的物價不是安古蘭末的物價。”
他一路走一路欣賞時裝鋪子,想著白天看見的裝束。“我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決不能去見特·埃斯巴太太,”他想罷,一陣風似的趕回迦亞·布阿旅館,奔進房間,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宮市場,預備從頭到腳置辦新裝。他剛才看到有專門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背心的,理發的;體麵的衣著穿戴,在王宮市場分散在十來家鋪子裏。他隨便闖進一家時裝店,老板拿出大批禮服,讓他盡量試穿,保證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樣。等他走出鋪子,已經買下一件綠色的禮服,一條白褲子,一件花色背心,總共花掉兩百法郎。一會兒又覓到一雙非常漂亮而合腳的靴子。各式各樣的必需品買齊了,他叫一個理發師到旅館去;各家鋪子的東西也陸續送到。晚上七點,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趕往歌劇院,頭發燙得象迎神賽會中的聖·約翰,背心,領帶,無一不好看,隻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賽過背了一個硬殼,有點發僵。他按照特·巴日東太太的囑咐,說要進內廷總管的包廂。檢票員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來的,神氣活脫是個男儐相,便問他要票子。
“我沒有票子。”
“那就不能進去,”檢票員冷冷的回答。
呂西安說:“我是特·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這個用不著告訴我們,”檢票員說曹,和同事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那時門口回廊下麵來了一輛轎車。跟班的小廝,呂西安已經認不得了,放下踏板,車上走出兩個盛裝的女人。呂西安唯恐檢票員出言不遜叫他讓路,自動閃在一旁。
檢票員帶著挖苦的口氣對呂西安道:“先生,你說你認識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來了嗎?”
呂西安狼狽得很,尤其換了新裝,特·巴日東太太似乎認不得他了;直到呂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著說:“你這打扮妙極了,來吧!”
檢票處的職員又變得正經起來。呂西安跟在特。巴日東太太後麵。她一邊走上歌劇院的大樓梯,一邊把呂西安介紹給弟媳婦。內廷總管的包廂在正廳和側廳的拐角兒上,望得見全場;全場也望得見這個包廂。呂西安坐在特·巴日東太太的弟媳婦背後,很高興躲在黑影裏。
侯爵夫人口氣怪親熱的說:“特·呂龐潑萊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劇院,還是坐到前麵這個位置上來,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氣。”
呂西安隻得從命。歌劇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士看到呂西安改了樣子,詫異之下湊著他耳朵說:“你很會利用時間。”
路易士還是原來的路易士。不幸她和一個時髦女子,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特·巴日東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虧。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內地婦女的缺點格外顯著。呂西安見識了這個豪華戲院中的風流人物,又看到身邊這位大家閨秀,眼界大開,認清了可憐的阿娜依斯·特·奈葛柏裏斯的真麵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來的一模一樣,隻覺得她高大,幹癟,憔悴,皮膚長著紅斑,頭發也紅得厲害,臉上到處是骨頭,拿腔作勢,自命不凡,說話酸溜溜的,土氣十足,裝束尤其難看!巴黎人的舊衣衫連褶襇都還有個款式,說得出名目,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內地人的舊衣衫卻不知所雲,隻能叫人發笑。特·巴日東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鮮,絲絨和皮色同樣斑駁。呂西安因為愛過這副烏賊魚骨,暗暗慚愧,他想隻要路易士苒裝出貞節的樣子來,就跟她分手。呂西安眼力挺好,發見所有的手眼鏡都向他這個標準貴族的包廂瞄準。一般最時髦的婦女邊說邊笑,準是在打量特·巴日東太太。看著人家的笑容和手勢,特·埃斯巴太太知道她們為什麼嘲笑,可是她滿不在乎。第一,誰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內地來的窮親戚,這是巴繁無論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經提到自己的裝束,表示擔心:她安慰大姑,認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舉動態度很快就能學會。特·巴日東太太即使不懂交際場中的習慣,天生有種貴婦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氣息,可以說是種族的標記。下星期一她就能揚眉吐氣了。況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隻要大家知道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會把冷嘲熱諷暫且收起,等重新考察過後再下斷語。呂西安萬萬想不到,脖子裏裹上一條圍巾,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衫,戴上一頂時行的帽子,再加特·埃斯巴太太的指導,路易士會有怎樣的變化。剛才侯爵夫人已經在樓梯上囑咐大姑別揚著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這一類數不清的小地方,聰明的女子一來就懂,某些女人永遠不能領會。特·巴日東太太一心向上,絕頂機靈,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裏。特·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這個徒弟準有麵子,也就樂於栽培。總之,兩人之間有了聯盟,彼此的關心使聯盟更加鞏固。特·巴日東太太忽然對當令的偶像崇拜得五體投地,被她的風度,才情,周圍的人物,誘惑了,迷住了,為之神魂顛倒。特·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貴婦人的神通,特·巴日東太太看出這一點,決意做她的衛星,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婦。侯爵夫人看見有人一片天真的歸附,當然高興,覺得大姑無財無勢,應當關切;並且她已經安排妥當,盡可以收個門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特·巴日東太太做一個親隨,做一個奴隸,死心塌地的歌頌她;在巴黎婦女界中要覓這種角色,比在文壇上找一個始終回護你的批評家還要不容易。可是大眾的好奇心表現得太明顯了,初次露麵的太太也不能不發覺;特·埃斯巴太太免得大姑難堪,故意把眾人騷動的原因扯開去。
她說:“隻要有客人來,就好知道我們為什麼引起那些太太們的注意……”
特·巴日東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們是笑我的舊絲絨衫和我的安古蘭末臉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點蹊蹺,我弄不明白”,特·埃斯巴太太說著,望了望詩人。她這是第一次瞧呂西安,覺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還童的老風流走進特·賽裏齊太太的包廂,呂西安伸出手來指著說:“那不是杜·夏德萊先生嗎?”
呂西安一做這個手勢,特·巴日東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為侯爵夫人詫異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輕蔑的說:“這年輕人這樣不懂規矩!”特·巴日東太太感到自己的愛情受了屈辱,對一個法國女人來說,這是最難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諒情人丟她的臉。在那個社會裏,小事情都變成大事情,一個手勢,一句話,可以斷送一個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舉動,談吐,主要的優點是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樣樣都很融洽,沒有一點棱角。即使為了無知或者思想一時衝動,不遵守這門學問的規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樂一樣,一個不協和音就能毀掉整個藝術,不在細節方麵履行所有的條件,藝術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著夏德萊問:“那一位是誰?難道你們已經認識特·賽裏齊太太了?”
“哦!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特·賽裏齊太太?事情鬧了一大堆,還是到處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說:“這種情形從來沒聽見過,我看不是沒有原因,隻是沒人肯說!最有勢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為什麼?誰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難道是安古蘭末的時髦人物嗎?”
“杜·夏德萊男爵是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過去不承認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為著爭自己的麵子又承認了。“他曾經和特·蒙脫裏伏將軍出過遠門。”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聽見蒙脫裏伏的名字,都要想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可憐她象流星一般消滅了。”她又朝著一個包廂說:“那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和紐沁根太太。她丈夫是個生意人,又開銀行,又辦企業,大規模的買進賣出,仗著財力挨進巴黎社會,聽說紐沁根隻要能擴充家業,不大考慮手段。他千方百計表示對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裏來,已經試探過了。他的女人隻道繼承了特·朗日太太的包廂,就能繼承特·朗日太太的風度,才情,聲望!還不是喜鵲戴孔雀毛的老笑話!”
拉斯蒂涅在衣著上顯出的高雅和奢華,叫呂西安看著奇怪,對特·巴日東太太說:“我們都知道,特·拉斯蒂涅老夫婦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麼能供給兒子在巴黎的花費呢?”
侯爵夫人拿著手眼鏡眺望,含譏帶諷的說道:“聽你的話就知道你是從安古蘭末來的。”
呂西安沒有聽懂,隻顧聚精會神望著幾個包廂,料定對特·巴日東太太的評論和對他的注意都是從那裏來的。另一方麵,路易士因為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的相貌放在眼裏,心中懊惱,私下想:“我本來以為他很美,原來也不見得!”一發覺他不怎麼美,再進一步就會嫌他並不怎麼風雅。台上剛好演完第一幕。杜·夏德萊過來問候特·加裏裏阿諾公爵夫人,她的包廂就在特·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德萊向特·巴日東太太行禮,她也點頭還禮。上流社會的婦女對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覺得杜·夏德萊落落大方。那時她包廂裏陸續進來四個客人,——四個巴黎的名流。
第一個是特·瑪賽先生,出名的會顛倒女性,長得象少女一般,是一種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著,嚴厲,帶點兒殺氣,象老虎眼睛,叫人對他又爰又怕。呂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麼溫柔,藍眼睛那麼明淨;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愛的那種力量和氣魄。況且我們的詩人還沒有顯出他的長處;不象特·瑪賽才氣橫溢,信心十足,不怕沒人喜歡,衣著打扮和他的身材麵貌非常合適,把周圍的對手都比下去了。你們不難想象,在特·瑪賽旁邊,那矜持,拘束,窘相畢露,象身上的衣服一樣新簇簇硬繃繃的呂西安,還成什麼模樣!特·瑪賽說話盡可肆無忌憚,因為他口角俏皮,而說話的態度又嫵媚動人。特·巴日東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氣,便知道這個人勢力不小。第二個是王特奈斯兩兄弟中的一個,達德利爵士夫人曾經被他弄得聲名狼藉。這青年性情和順,風雅,謙虛,他的特點跟特·瑪賽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當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特·莫蘇太太熱烈介紹的。第三個,蒙脫裏伏將軍,便是斷送特·朗日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個是特·卡那利斯先生,當時最有名的詩人之一,年紀很輕,才開始走紅;他對自己的貴族身分比對自己的才氣更得意,故意向特·埃斯巴太太獻殷勤,遮蓋他對特·旭裏歐公爵夫人的癡情。他盡管裝腔作勢,做得溫文爾雅,照樣看得出他熱衷得厲害,後來果然卷入幾次政治上的風暴。近於甜俗的漂亮,一味討好的笑容,並不能掩飾他極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計,因為他那時前途還有問題,不過從他看中四十開外的特·旭裏歐太太以後,居然得到宮廷的寵幸和聖·日耳曼區的捧場,同時招來進步黨的侮辱,被稱為禦用詩人。
特·巴日東太太見了這四個特別出眾的人物,才明白為什麼侯爵夫人不把呂西安放在眼裏。聽他們的談話,每個人的思想都那麼微妙,細膩,警句妙語比阿娜依斯在內地一個月中聽到的內容更豐富,意義更深刻;大詩人還說了一句動人的話提到當時的科學成就,說的富有詩意;路易士這才懂得杜·夏德萊上一天說過的話,呂西安變得一文不值了。個個人望著可憐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裏象一個不通言語的外國人,侯爵夫人也看著過意不去了。
她對卡那利斯說:“先生,允許我替你介紹特·呂龐潑萊先生。你在文壇上太有地位了,不會不照顧一個初出道的人。特·呂龐潑萊先生才從安古蘭末來,需要你在那些表揚天才的人麵前多多吹噓。他還沒有敵人攻擊,沒法借此成名。你們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東西,他要靠友誼來得到,這不是很別致的事,值得一試嗎?”
侯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四個客人才正眼望著呂西安。明明近在咫尺,特·瑪賽卻拿起手眼鏡來瞧他;眼睛在呂西安和特·巴日東太太之間來回打轉,神氣很刻薄,特意杷他們倆放在一起,使兩人又羞又恨。特·瑪賽打量他們象打量兩個古怪的動物,臉上堆著笑容。這笑容等於把內地的大人物刺了一刀。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帶著憐憫的神氣。蒙脫裏伏瞪著呂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細。
特·卡那利斯先生彎了彎腰,說道:“太太,我一定遵命,雖然我們為了個人的利益素來不幫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跡,也不難實現。”
“好吧,那就請你賞光,下星期一到我家裏去和特·呂龐潑萊先生一同吃飯,你們可以談談文學,比這裏談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幾個文壇上的霸主,提倡風雅的名流,把《烏裏卡》的作者和一般思想正確的青年詩人一齊請來。”
特·瑪賽道:“侯爵夫人是推薦先生的才氣,我倒看中他的相貌,願意做他的參謀,使他成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兒。那個時候再做詩人還來得及。”
特·巴日東太太向弟媳婦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脫裏伏和特·瑪賽說:“沒想到你還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詩人可完啦。”
“難道就為這個緣故,閣下想結婚嗎?”特·瑪賽問卡那利斯,借此試試特·埃斯巴太太聽了是否動心。
卡那利斯聳聳肩膀;特·埃斯巴太太是特·旭裏歐太太的朋友,聽著笑了。
呂西安穿著新裝覺得自己象放在匣子裏的埃及雕像,又因為一句話都說不出,暗暗慚愧。終於他用柔和的聲調對侯爵夫人說:“太太這樣抬舉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那時杜·夏德萊走進包廂。他急於抓住機會,要巴黎最得勢的一個人,蒙脫裏伏,在侯爵夫人麵前撐他的腰。他向特·巴日東太太行了禮,請特·埃斯巴太太原諒他冒昧,說他和旅行的同伴分別太久了;蒙脫裏伏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後,今天還是初次見到。
呂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別,在歌劇院相會!”
卡那利斯道:“真是戲劇式的團圓!”
蒙脫裏伏把杜·夏德萊男爵介紹給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見前任帝國公主的秘書在三個包廂中受到招待,便對他特別客氣:特·賽裏齊太太一向隻接待有地位的人,何況杜·夏德萊還是蒙脫裏伏的同伴,這個資格的確大有作用,特·巴日東太太發覺四個客人的語氣,眼神,態度,把杜·夏德萊毫不考慮的當做自己人。他為什麼在內地擺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後杜·夏德萊看到了呂西安,冷冷的點點頭。那種招呼的方式往往用來壓低對方的身份,借此告訴上流人物他是個地位低微的家夥。夏德萊還露出冷笑的神氣,仿佛說:“他怎麼會在這裏的?”這個意思立刻有人領會了;特·瑪賽湊著蒙脫裏伏的耳朵說:“你問問他這個古怪的青年是誰,穿得象時裝店門口的木頭模型;”說話的聲音有心要夏德萊聽見。
杜·夏德萊在蒙脫裏伏耳邊說了一會話,仿佛在那裏敘舊,其實是把他的情敵攻擊得體無完膚。呂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想敏捷,對答中肯,他佩服他們的警句,妙語,而對於談吐的詼諧,態度的自然,尤其感到驚異。白天他看到衣著的豪華大吃一驚,此刻又見識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針鋒相對的談話,辛辣的議論,呂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出來,不懂他們有什麼訣竅能脫口而出。五位交際家不僅言辭從容,穿著禮服也瀟灑自如,衣服無所謂新,無所謂舊。身上沒有一點兒耀眼的東西,可是樣樣引人注目。豪華的裝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咋天的,明天的款式。呂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氣好象生平第一次穿禮服。
特·瑪賽和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說:“朋友,你瞧,小家夥拉斯蒂涅扶搖直上,象風箏一般!現在進了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的包廂,越爬越高了。噢!他架著手眼鏡瞧我們來著!”然後時髦哥兒眼睛望著別處,對呂西安道;“他大概認得閣下吧?”
特·巴日東太太道:“他不會不知道特·呂龐潑萊先生的名字,我們都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感到驕傲;最近他給我們念幾首極精彩的詩,特·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場。”
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和特·瑪賽向侯爵夫人告辭,到王特奈斯的姊姊,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廂去了。第二幕正開始,包廂中隻剩下特·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呂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特·巴日東太太的來曆告訴一般婦女,她們正在為著她大驚小怪;有的去報告說來了一個詩人,嘲笑他的裝束。卡那利斯回到特·旭裏歐公爵夫人身邊,不再來了。呂西安看著台上賞心悅目的表演很快活。特·巴日東太太為呂西安擔的心事越發沉重,看出弟媳婦對呂西安的客氣有上下之分,對待杜·夏德萊男爵的殷勤,性質完全兩樣。台上演第二幕的時候,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廂始終擠滿著人,似乎為了議論特·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興奮得很。年輕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裏逗笑,叫人開心。巴黎的風氣每天都需要新鮮的材料取樂,急於把眼前的題目談個痛快,一下子談到膩煩為止。特·埃斯巴太太心緒不寧,料定說長道短的話很快會傳到她得罪過的人耳裏。她隻等休息時間來到。象呂西安和特·巴日東太太那樣對自己的感情開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內心的突變是按照一套後果迅速的規律進行的。杜·夏德萊從雜劇院回去,批評呂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話,路易士始終記著。他的話句句是預言,而呂西安還竭力證實每一句話。先是呂西安對特·巴日東太太的幻想,跟特·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幻想同樣破滅了;其次,可憐的青年命運有點象約翰·雅各·盧梭,並且學盧梭的樣,迷上特·埃斯巴太太,對她一見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時期的成年人,都不難理解這一類的癡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條的女子,多麼氣概,多麼有地位,人人豔羨,象王後一般,小動作十分可愛,吐屬高雅,聲音又那麼細氣,在詩人心目中等於在安古蘭末見到的特·巴日東太太。呂西安逞著反複無常的性子,馬上想投靠這個有權有勢的後台,覺得最好是占有她,那末功名富貴,樣樣到手了!在安古蘭末做得到的事為什麼在巴黎就做不到呢?盡管歌劇院中的幻景對他非常新鮮,他的眼睛卻受著雍容華貴的賽裏曼納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邊溜過去,而且越看越想看!特·巴日東太太撞見呂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風,便暗暗留神,發覺他對台上遠不如對侯爵夫人關切。呂西安若是為了達諾斯的五十個女兒變心,她倒還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呂西安的目光特別放肆,特別熱烈,意義特別明顯,讓特·巴日東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嫉妒了,雖然她的嫉妒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過去。她心上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瞧過我。天哪!夏德萊說的不錯!”於是她承認自己愛錯了人。女人一朝後悔她不該心腸太軟,就好比手裏拿著海綿,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跡一齊抹掉不可。呂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特·巴日東太太便多一番氣惱,可是麵上仍舊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