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特·巴日東太太,男當差揚蒂,女傭人阿倍蒂納,一個人鄯沒講過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難想象,對一個想享受私奔的樂趣的情人,仆役不離左右的旅行是不會痛快的。呂西安還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車出門,打算作一年開銷的錢在安古蘭末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呂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應該象那種既有才華而又保持童年的嫵媚的人一樣,見了新鮮事兒大驚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現出來。男人要在女人麵前隨便流露自己的感觸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徹底研究一番不可。唯有溫柔同高貴不相上下的情婦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的孩子氣,覺得好玩;萬一她有點兒虛榮,盡管是很少的一點,就不能原諒情人的幼稚,虛榮或者庸俗。很多婦女崇拜一個人的時候竭力誇大,要她們的偶像永遠象個神道。如果女子愛一個男人是愛對方本人而不是為她自己,她對男人的渺小和偉大會同樣喜歡。呂西安還沒體會到特·巴日東太太的愛情是和驕傲連在一起的。他一路象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潑樣兒非但沒有抑製,反而盡情流露,叫路易士抿著嘴唇微笑,呂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義也是失著。
天沒有亮,一行旅客住進梯子街上的迦亞·布阿旅館。兩個情人都十分疲勞,路易士隻想睡覺,便睡下了。她要呂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麵一層開一個房間。呂西安一覺睡到下午四點。特·巴日東太太叫人喚他起來吃飯;他一知道鍾點,急忙穿好衣服去見路易士。巴黎盡管自命為處處講究,還沒有一家旅館可以讓有錢的人象在自己家裏一樣舒服。路易士住的那種怕人的房間簡直是巴黎的恥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見陽光,掛著褪色的窗簾,上蠟的地磚一派寒酸相,家具破爛,式樣惡俗,不是過時的,就是買的舊貨。呂西安雖是突然醒來,眼睛還有點迷糊,在那個房裏也認不得他的路易士了。的確,有些人一離開他們周圍的人物,家具,場所,他們的麵相和聲價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種特殊的氣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法蘭德斯畫派的明暗,藝術家憑著性靈安放在畫麵上的人物才有生氣。內地人差不多全是這樣。再說,此刻沒有了障礙,圓滿的幸福正好開始,特·巴日東太太也不該有這派矜持和擔心事的神氣。呂西安不便抱怨,揚蒂和阿倍蒂納正在侍候他們吃飯。飯菜不象內地那麼豐盛,實惠。隻圖賺錢而盡量克扣的菜,由近邊的一家飯店供應,東西少得可憐,勉強夠吃。對於財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個愉快的地方。呂西安看著路易士的變化莫名其妙,但等吃過飯探問原因。他看得不錯。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嚴重的事,因為人的思考的確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兩點光景,西克施德·杜·夏德萊到旅館來,著人叫醒阿倍蒂納,說要見她主人。特·巴日東太太才梳洗完畢,他又上門了。阿娜依斯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杜·夏德萊會撞來,好不詫異,在三點左右接見了他。
他一邊行禮一邊說:“我不怕上司見怪,跟著你來,因為你的行動,我早料到了。不過就算我丟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聲。”
特·巴日東太太嚷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夏德萊用一副自願退讓的溫柔的神氣說:“我看得很清楚,你愛上了呂西安;不是熱烈的愛一個男人,決不會不假思索,把體統忘得幹幹淨淨,而你是多懂得體統的人!親愛的娜依斯,要是人家發覺你象逃走一般同一個青年離開安古蘭末,尤其在特·巴日東先生跟特·鄉杜先生決鬥以後,你以為特·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無論哪一家,還會招待你嗎?你丈夫住到埃斯卡巴去,很象和你分居。遇到這一類的情形,有身分的男人往往先為妻子決鬥,然後讓她自由。你愛特·呂龐潑萊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歡怎麼處置他都可以,隻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這兒有人知道你們一路同車,你想結交的人準會把你擋在門外。娜依斯,你還不能為一個青年作這些犧牲,你還沒有拿他同別人作過比較,不曾試過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個他認為對他的野心更有幫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損害你心愛的人,隻請你允許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勸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動出入重大。萬一人家對你閉門不納,女太太們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將來不會懊悔,覺得對方始終值得你作這許多犧牲,而他也體會到你的犧牲。特·埃斯巴太太對人對事非常嚴格,看重體統,因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拿伐蘭家,勃拉蒙·旭佛裏家,勒農古家,所有的親戚都站在她一邊,最古板的婦女也到她家裏去,對她恭恭敬敬,仿佛過失是在特·埃斯巴侯爵方麵。等你第一次去拜訪她,便知道我所見不錯。我熟悉巴黎,敢預先說一句:你一進侯爵夫人的大門就要提心吊膽,怕她知道你同一個藥房老板的兒子,盡管他自稱為特·呂龐潑萊先生,住在迦亞·布阿旅館。你在這兒要遇到另外一些對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陰險;她們少不得知道你是誰,住在哪兒,從哪兒來,幹些什麼。我看出你想瞞著人;可是象你這種人決不能隱姓埋名。你不是到處能碰到安古蘭末的人嗎?國會正要開會,夏朗德州的議員在這裏出席,將軍在這裏休假;隻消有一個安古蘭末人瞧見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的擱淺;那時你不過是呂西安的情婦。要是你用得著我,不論什麼事,我都幫忙,我住在聖·奧諾雷城關街稅務局長家裏,同特·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加裏裏阿諾元帥夫人,特·賽裏齊太太,國務總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紹;不過你在特·埃斯巴太太家見到的人多得很,用不著我引進。你不必自己想辦法踏進這家那家的客廳,將來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臨呢。”
杜·夏德萊一口氣講著,特·巴日東太太沒有插一句嘴;她覺得這些意見完全準確,心裏很震動。安古蘭末的王後的確打算不給人知道的。
她道:“親愛的朋友,你說的很對;那末怎麼辦呢?”夏德萊回答說:“讓我替你找一個體麵的,連家具出租的公寓;開銷比旅館省,而且是獨門獨戶。你要是信托我,今晚就好搬過去。”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你的車很容易認,而且我特意跟著你。送你來的馬夫在賽佛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的馬夫。你允許我替你當副官嗎?等會我叫人送個信來,通知你住哪兒。”
她說:“行,就這樣吧。”
這句話聽來無關緊要,其實意義無窮。杜·夏德萊跟一個交際場中的婦女說的是交際場中的話。他的衣著是極漂亮的巴黎款式,坐著來的是一輛輕便雙輪車,套著體麵的牲口。特·巴日東太太靠在窗上考慮自己的處境,無意中看到過時的花花公子出門。過了一會,呂西安突然醒來,匆匆穿起衣服,出現了;特·巴日東太太看他穿著隔年的南京緞褲子,緊窄的舊外套,長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鄉氣。貝爾凡但爾的阿波羅或者安蒂奴斯,穿上擔水工人的服裝,誰還認得出希臘或羅馬雕塑家的傑作?我們的眼睛先要作一個比較,來不及讓感情來糾正這個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斷。呂西安和杜·夏德萊的對比太強烈了,不能不使路易士感到刺目。六點左右,吃完晚飯,特·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麵子是紅地黃花的印花布;她做個手勢要呂西安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說:“我的呂西安,假定我們做了一樁糊塗事兒,使我們倆同歸於盡,你不覺得應當想辦法挽救嗎?親愛的孩子,我們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讓人疑心我們一路同來。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無論如何不應當破壞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離這兒很近。你照舊住這個旅館。那我們盡可以天天見麵,沒有人好議論了。”
路易士向呂西安解釋上流社會的規矩,呂西安聽著,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後悔,便是愛情起了變化;他隻懂得他已經不是安古蘭末的呂西安了。路易士口口聲聲隻講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聲名,還講到上流社會;她要遮蓋她的自私,竭力叫呂西安相信一切是為了他。呂西安對路易士談不上任何權利,而路易士已經一下子恢複了特·巴日東太太的身分;更糟的是呂西安絕對作不了主。他不禁含著兩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呂西安說:“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榮;可是對我來說,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個的前途。我本以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擔我的不幸;誰知我們現在就分手了。”
她說:“你批評我的行為,可見你並不愛我。”她發見呂西安望著她的神氣非常痛苦,便改口說:“親愛的孩子,你要願意,我就留在這兒,就讓我們無依無靠,一同倒楣吧。不過將來我們倆一齊落難,到處碰壁的時候,等到一事無成,——我們樣樣都要預料到,一逼得我們退往埃斯卡巴去的時候,親愛的人兒,你別忘了那結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議過按照上流社會的規矩,服從那些規矩來實現我們的目的。”
他擁抱著路易士回答說:“你考慮得這樣周到,我看著害怕。別忘了我是個小孩兒,完全聽從你的意誌。我自己準備盡我的力量奮鬥,出人頭地。假如靠著你的幫助,比我單槍匹馬成功更快,將來我的功名利祿都出於你的賞賜,那我再高興沒有。請你原諒!我一切都交給你了,不能不處處操心。我覺得分離是遺棄的先兆;而我受到遺棄是活不成的。”
她說:“可是,親愛的孩子,社會並沒要你作多大犧牲。你不過睡在這兒,可以整天待在我家裏,沒有人好批評。”
呂西安受了一番溫存,平靜下來。一小時以後,揚蒂送上夏德萊的一張字條,告訴特·巴日東太太在盧森堡新街找到一個公寓。她問了問街道的位置,原來離梯子街不十分遠,便對呂西安說:“咱們是鄰居呢。”過了兩小時,特·巴日東太太坐上杜·夏德萊派來的車,往新屋去了。公寓華麗而並不舒服;家具商布置這一類的屋子,專門租給在巴黎短期作客的議員或大人物。十一點左右,呂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館,對於巴黎隻看到盧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間的一段聖·奧諾雷街。他在簡陋的小房間裏睡下,不免把自己的臥室跟路易士的漂亮公寓作了一番比較。呂西安離開特·巴日東太太的當口,夏德萊男爵來了,他剛從外交部長府上出來,穿著一身光彩奪目的跳舞衣衫。他來報告代特·巴日東太太訂的各項條件。路易士暗暗發慌,眼前這個闊綽的排場使她害怕。她受著內地生活的影響,用錢謹慎,很有條理,她的作風在巴黎簡直近乎吝嗇了。她帶著稅務局的一張彙票,將近兩萬法郎,打算貼補四年的額外開銷;此刻她已經擔心資金不足,要欠債了。夏德萊告訴她公寓隻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德萊看見娜依斯渾身一震,便說:“呃,小意思。——你還有一輛包車,每月五百法郎,連房租統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以外,你隻消管衣著了。要同闊人來往的婦女隻能這樣。如果你有心替特·巴日東先生謀一個稅務局長或者宮廷的職位,萬萬不能露出寒酸樣兒。在這裏,好處隻給有錢的人。你有揚蒂做跟班,有阿倍蒂納服侍,已經很運氣了,巴黎的仆役是個大漏洞。至於夥食,象你這樣不久就要走紅的人是難得在家吃飯的。”
特·巴日東太太和男爵兩人談著巴黎,杜·夏德萊報告當天的新聞,許許多多的無聊事兒,你不知道就不成其為巴黎人。他又吿訴娜依斯買東西應該上哪些鋪子:頭巾是埃爾布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於裏埃德買;又給她一個女裁縫的地址,代替維多莉納;總之他讓特·巴日東太太明白,安古蘭末的鄉氣必須去掉。臨走他又想出一個好主意。
“明兒我可以在戲院裏弄到一個包廂”,他很隨便的說,“我來接你和特·呂龐潑萊先生同去。讓我在巴黎替你們當個向導。”
特·巴日東太太看他邀請呂西安,私忖道;“他有這點兒氣量,我倒沒想到。”
六月裏,部長們的包廂無處安排:政府黨的議員和他們的後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監督收成去了,平日請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鄉就是出門旅行;那時巴黎各戲院最好的包廂便出現一批古怪的客人,隻露一次麵,給人的印象賽過一張舊地毯。杜·夏德萊有心利用機會,不用破費什麼,請請娜依斯,那些娛樂也最配內地人的胃口。第二天,呂西安第一次上門,沒有遇到路易士。特·巴日東太太在外麵買幾樣必需品。她聽著夏德萊的指點,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氣儼然的時裝專家商量去了。她已經寫信給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報告她到了巴黎。盡管在內地當過長時期的領袖,自信很強,這時照樣提心吊膽,怕自己鄉氣。她相當聰明,知道女人之間的交際全靠第一麵的印象;雖然她自以為很快就能和特·埃斯巴太太那樣高級的婦女並駕齊驅,覺得開頭還是需要人家包涵,討人喜歡的因素一個都不能放過。因此她很感激夏德萊給她門道,讓她能夠配合巴黎的時髦社會。碰巧當時侯爵夫人的處境使她很樂意幫助丈夫的親屬。特·埃斯巴侯爵不知為什麼過著隱居生活,對產業,政治,家屬,妻子,不聞不問。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動的情形之下,需要輿論支持;有機會代替侯爵照顧他的家屬,再高興沒有。她有心把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顯出丈夫的不是。她當天回了一封親熱的信給特·奈葛柏裏斯家的小姐,特·巴日東太太。信裏的話說得非常好聽,你直要在社會上混了相當時間才會發覺內容空虛。
久聞大名,不勝仰慕;有機會同家屬相聚,更其高興。巴黎的友誼並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個知己;否則長此與外人往還,未免過於虛妄。大姑倘有差遣。無不效勞。實因小恙,不能趨前拜訪。辱承垂念,先布謝忱。
呂西安第一次在幾條大街跟和乎街之間溜達,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樣隻顧看景致,來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規模宏大:鋪子的華麗,房屋的高度,車馬的擁擠,隨處可見的極度奢華與極度貧窮的對比,先就使你吃驚。富於想象的呂西安想不到有這些同他不相幹的群眾,覺得自己大大的縮小了。在內地有些名氣,無論到哪兒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間變得毫無身價是很不習慣的。在本鄉是個角色,在巴黎誰也不拿你當人,這兩個身分需要有一段過渡才行;太劇烈的轉變會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詩人平素有什麼感情,思想,總有人和他交流,聽他傾訴,便是極小的感觸也能找到共鳴的心靈;這樣的人勢必覺得巴黎一片荒涼,可怕得很。呂西安漂亮的藍色禮服還不曾拿來,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爛,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特·巴日東太太回家的當口再去的時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德萊男爵比他先到,隨即帶他們到仙岩飯店吃飯。呂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轉的速度攪昏了,對路易士又不能說什麼話,車上有第三者在場;他隻能捏捏路易士的手,路易士態度和藹,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過晚飯,夏德萊帶兩個客人上雜劇院。呂西安見到夏德萊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這種巧事,他也會到巴黎來。稅務稽核所所長說他此番出門是為了施展抱負:希望進隨便哪個衙門當個秘書長,在參事院兼一個評議官;他特意來要求人家履行諾言,象他這樣的人材總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長;他寧可閑著,不是當國會議員便是再進外交界。說話之間。他身價越來越高了。呂西安隱隱然承認,過時的花花公子的確熟悉巴黎,是一個高明的交際家;更難堪的是呂西安吃飯看戲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詩人慌張失措的場合,前任的首席秘書都如魚得水。呂西安的遲疑,驚奇,問話,未經世麵而鬧的笑柄,叫他的情敵杜·夏德萊看著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腳不穩。呂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戲,很有興趣,心慌意亂的不愉快總算有所補償。那個晚上很值得紀念,因為他對內地生活的觀念不知不覺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擴大了,社會的規模不同了。鄰座幾個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時髦,多嬌嫩,呂西安覺得相形之下,特·巴日東太太雖然穿得還講究,到底陳舊了:料子,式樣,顏色,沒有一樣不過時。頭發的款式,呂西安早先在安古蘭末讚歎不置,此刻同那些婦女的細巧的花樣一比,簡直惡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這樣保持下去呢?”不知道特·巴日東太太白天就在作脫胎換骨的準備。內地沒有選擇,沒有比較;天天看慣的麵孔自有一種大家公認的美。在內地被認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沒人注意,原來她的美隻象老話說的:獨眼龍在瞎子國裏稱王。呂西安拿戲院裏的女人同特·巴日東太太作了一個比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特·巴日東太太把他和杜·夏德萊作的比較。在特·巴日東太太方麵,她對情人也有許多異樣的感想。雖然長相極美,可憐的詩人一點風度都沒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內地的蹩腳手套,緊窄的背心,和花樓上的青年比起來,可笑得不象話;特·巴日東太太隻覺得他一副可憐樣兒。夏德萊卻是很知趣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的關切顯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舉止瀟灑,好比一個演員回到了他原來的舞台;他六個月中失去的陣地兩天功夫都收複了。俗人不相信感情會突然變化,事實上兩個情人的分離往往比訂交更快。呂西安和特·巴日東太太相互之間的迷夢正在逐漸消失,而這是巴黎促成的。在詩人眼中,人生擴大了;在路易士眼中,社會有了新的麵目。隻要出一樁事故,雙方都會斬斷聯係。這個對呂西安極可怕的打擊不久就要來到。特·巴日東太太先送詩人回旅館,然後由杜·夏德萊陪著回家,可憐的情人看了大不高興。
他上樓回到淒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什麼?”
車門關上了,杜·夏德萊微笑著說:“這可憐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裏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大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會降低價值的。”高傲的奈葛柏裏斯這麼說著,還算有勇氣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麼,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兒補償,可千萬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麼辦呢?萬一幾天之內,親愛的美人兒,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傑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肩頭上捧出山的,並非有什麼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狂妄,在烏莫或許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隻是一個平凡之極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兒每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夏同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等一等,比較一下!”夏德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特·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內廷總管的包廂,準會帶你同去。我到特·賽裏齊太太的包廂去瞻仰你的風采。明兒演的是《達娜依特》。”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特·巴日東太太想湊起一套象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特·埃斯巴太太。天氣稍微涼一些,她在安古蘭末的舊衣服裏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滾邊相當火氣。在呂西安方麵,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討厭身上穿的單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特·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裏去,不能不經常衣冠楚楚。他急於取回包裹,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出兩小時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的開支大有感觸。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揚蒂從屋內出來,陪著一個跟班小廝,小廝帽子上插著鮮豔的羽毛。
揚蒂說:“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兒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揚蒂在內地隨便慣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廝隻道詩人是個當差。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特·巴日東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兒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個位置。
呂西安私下想:“她是爰我的!我提心吊膽根本是荒唐。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來。那時離開快樂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直奔蒂勒黎公園,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萬利酒家吃一頓。他蹦蹦跳跳,快樂得飄飄然,跨上修院平台,一邊走一邊打量遊人,但見俊俏的婦女由她們的愛人和漂亮哥兒陪著,成雙作對,手挽著手,跟熟人眉來眼去的打招呼。這個平台和菩裏歐大不相同!蹲在這華麗的架子上的鳥兒比安古蘭末的不知好看多少!這裏的是五色斑斕的印度鳥美洲鳥,安古蘭末的隻是灰溜溜的歐洲鳥。呂西安在蒂勒黎待了兩小時,簡直是受罪。他把自己嚴格檢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兒沒有一個穿禮服的。偶爾看到一個穿禮服的人,隻是沒人理會的老頭兒,窮苦的可憐蟲,或是住在瑪萊區靠利息過活的人,或是機關裏的當差。容易激動,目光尖銳的詩人,發現除了晚上的裝束還有白天的裝束,便覺得自己的舊衣衫醜陋不堪:禮服的式樣早已過時,藍也藍得不登大雅,領子特別難看,前麵的衣擺因為穿久了,老是擠在中央;鈕扣發紅;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顏色;總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內地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呂西安急忙扣上禮服的鈕子,遮住背心。最後他發覺隻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緞褲子,有身分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細呢,便是一塵不染的雪白的料子。並且褲腳管都有帶子扣在鞋底上;呂西安的褲腳偏偏和靴跟不合作,往上翻卷,似乎對靴子大有反感。他戴著角上繡花的白領帶,當初妹子看見杜·奧多阿先生和特·鄉杜先生係著這種領帶,趕緊替哥哥照樣做了幾條。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領帶,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紀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經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憐的呂西安從公園的鐵柵望出去,看見李伏裏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雜貨店的夥計,頭上頂著一隻籃,領帶兩頭有他心愛的女工繡的花!那時仿佛一棍打著呂西安的胸口,這是我們感覺的中心,說不出是哪個器官的部位;人類自從有了感情以後,遇到強烈的快樂或痛苦,總要拿手去按那個地方的。讀者認為以上的敘述幼稚可笑嗎?有錢的人從來沒嚐到這一類的痛苦,當然覺得我說的情形惡俗,荒唐。可是不見得隻有幸運兒和有權有勢的人遭到困難,生活大起變化,才值得注意,可憐蟲的苦惱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樣多嗎?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如果改動一下名詞,談的不是服裝的美醜,而是什麼勳章,榮譽,頭銜,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業彪炳的生涯大起風波嗎?況且對一般想冒充闊佬的人,服裝問題的確關係重大;因為往往先要擺了空場麵,以後才能撐起真場麵。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內廷總管的親戚;各方麵的名流,經過特別挑選的聞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呂西安想起晚上要穿著這套衣服在她麵前出現,不禁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