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內地的愛情風波(1 / 3)

安古蘭末城裏隻聽見談論主教的話和特·巴日東太太的回答。晚會上每一粧小事都被添枝接葉,經過裝飾,改頭換麵的傳開去,詩人也就成為當時的紅人。在上層社會中興風作浪的謠言,也有幾滴水星飄入中產階級。呂西安穿過菩裏歐去看特·巴日東太太,發覺好幾個青年不勝羨慕的望著他,還聽到一些話使他暗暗得意。

“這小夥子運氣真好,”一個訴訟代理人的書記說。他名叫柏蒂·格勞,是呂西安的中學同學,長相難看,呂西安一向對他擺著老大哥麵孔。

一個聽過他朗誦的大家子弟回答說:“是啊,他長得漂亮,又有才氣,特·巴日東太太被他迷上了!”

呂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時間路易士一個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這個時間。如今這女人變了他命運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讚成才好。經過了前一天的晚會,路易士或許更加溫柔,可以讓他快樂一下。特·巴日東太太不出他所料,對他特別多情,沒有經驗的情人以為對方的愛又進了一步。隔天晚上詩人太痛苦了!路易士便聽讓呂西安在她美麗的金發上,手上,頭上,熱烈親吻。

她說:“你念詩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見。”上一天路易士在長沙發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呂西安額上的汗珠,等於紿他一個花冠的時節,他們倆已經親熱得你我相稱了。“你美麗的眼睛發出閃光!我看著你唇間吐出金鏈,把我們的心拴在詩人的嘴邊。希尼埃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給我聽,他的詩最適合情人的心情。我不願意你再痛苦了。是的,親愛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塊樂土,讓你過純粹的詩人生活,有時活躍,有時懶散,有時無精打采,有時用功,有時深思;可是你永遠不能忘記:你的桂冠是靠我得來的,你的成功應當補償我以後的痛苦。唉,親愛的,這個社會對我不會比對你更寬容,他們因為分享不到幸福,要發泄他們的怨恨。是的,我永遠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見了嗎?那些吸血的蒼蠅不是刺傷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撲到創口上來嗎?可是我多快樂!我真正生活過了!我的心弦好久沒有這樣振動了!”

眼淚在路易士的腮幫上淌下來,呂西安一聲不出,握著她的手吻了很久。詩人的虛榮心受著母親,妹子和大衛奉承,如今又受到這個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虛幻的台階,周圍的人都在繼續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還有惱怒的敵人支持,使他在充滿幻景的氣氛中向前趲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讚美,那些觀念,沆瀣一氣,一切都在幫助一個風流俊美,前程遠大的青年,直要經過幾次冷酷無情的教訓,這樣的迷夢才會驚醒。

“親爰的路易士,那末你願意做我的俾阿特利克斯了,肯接受愛情的俾阿特利克斯了?”

她抬起她本來低垂的美麗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顯然和她說話的意義不一致,她說:“要是將來……你值得人家愛的話……現在你還不幸福嗎?有一個知己,無論說什麼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樂嗎?”

“是的,”呂西安噘著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樣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聲:“孩子!哦,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我看你進來的時候心中有事。”

呂西安怯生生的向愛人說出大衛和夏娃彼此相愛,打算結婚的事。

她道:“可憐的呂西安,你怕挨打,挨罵,好象你自己要結婚似的!”她把手掠著呂西安的頭發,又說:“那有什麼大不了呢?你家裏的人跟我有什麼相幹?你在他們之中是一個例外。倘若我父親要娶他的女傭人,你會不痛快嗎?親愛的孩子,情人是沒有家庭的。難道除了我的呂西安,我在世界上還關心別人嗎?要出人頭地,要成名,這才是我們的正經!”

呂西安聽著這種自私的回答,一變而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路易士正舉出許多荒謬的理由,證明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特·巴日東先生走進客廳。呂西安眉頭一皺,怔住了;路易士向他遞了個眼色,留他吃飯,飯後在打牌的人和別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特苯·特·希尼埃的詩。

特·巴日東先生道:“這樣木但她高興,我也高興。吃過飯聽朗誦,對我再合適沒有。”

特·巴日東先生討好他,路易士討好他,仆役看主人寵他,侍候得特別恭敬;呂西安便在巴日東府上坐享現成,一樣一樣的受用過來。等到賓客滿堂的時候,特·巴日東先生的愚蠢和路易士的愛情壯了他的膽子,不由得氣焰高漲,而他美麗的情人還從旁鼓勵。呂西安看著娜依斯在眾人麵前的威勢,好不得意,娜依斯也隻想把這威勢分一些給他。總之,那天晚上他盡量充當小城市裏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呂西安態度大變,以為他和特·巴日東太太,照舊時代的說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廳一角,跟杜·夏德萊先生同來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說已經出事了。

夏德萊道:“一個年輕小子想不到能踏進這個社會,不免得意忘形,這不能怪娜依斯。夏同聽見一個上流社會的太太說了幾句好話,就以為對他有意了。他還分辨不出真正的熱情是不聲不響的,此刻抬舉他的話隻是看在他美貌,年輕和才氣的份上說的。如果我們的癡情都叫女人負責,也太冤枉女人了。他當然是動了心,可是娜依斯……”惡毒的阿美莉接口說:“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見人家這股癡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歲數,年輕人的愛情吸引力特別強。在青年人身邊,一個女人會返老還童,裝做小姑娘,象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裝腔做勢,忘了什麼叫可笑……你們不看見嗎?藥房老板的兒子竟敢在特·巴日東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來。”

阿特裏安輕輕的哼了一句:“愛情是不知道這些距離的。”

下一天,安古蘭末沒有一戶人家不談論夏同先生——一名特·呂龐潑萊——和特·巴日東太太親密的程度。僅僅有過幾個親吻,他們已經受到指摘,說是有了私情。特·巴日東太太吃了她的權勢的虧。在社會的許多怪現象中,你們可曾注意到沒有標準的批評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嗎?有些人可以無所不為,再胡鬧也不要緊,他們樣樣合乎體統,老是有人爭先恐後替他們的行為辯護。社會對另一些人卻嚴格得不能相信:他們做事都要合乎規矩,永遠不能有錯誤,犯過失,鬧一點兒笑話都不行;人家把他們當做雕像欣賞,冬天凍壞一個手指或者斷了鼻梁,立刻從座子上拿下;他們不能有人性,永遠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特·巴日東太太瞧一眼呂西安,就等於齊齊納和法朗西斯十二年的快樂。兩個情人握一握手,就會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靂打在他們頭上。

大衛從巴黎帶回一筆積蓄,此刻作為結婚的開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樓的費用。擴充住屋不是為的自己嗎?屋子早晚是他的,父親已經七十八歲了。印刷商替呂西安用磚木結構蓋了一套房間,因為原來的牆壁到處開裂,不能壓得太重。他高高興興的把二摟裝修齊整,配上講究的家具,預備安頓美麗的夏娃。那一段時間,兩個朋友過著輕鬆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呂西安雖然討厭內地的寒酸儉省,連五法郎都看做一個大數目的習慣,可是精打細算的苦日子,他照樣忍受,不哼一聲。鬱悶的情緒消散了,臉上精神煥發,表示他抱著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築在特·巴日東先生的墳墓之上。這位先生不但有時候消化不良,而且還有個可喜的怪脾氣,認為吃的中飯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呂西安不再做印刷監工,而是堂堂特·呂龐潑萊先生了。無名的夏同在烏莫住一間隻有天窗的破閣樓,相形之下,特·呂龐潑萊先生的屋子不知要華麗多少。他不算烏莫人了,住在安古蘭末上城,每星期在特·巴日東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頓飯。主教大人對他很好,讓他出入官邸。他憑著詩人的身分變為最高級的人物,將來還要成為法蘭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臥房和書室之間踱來踱去,覺得每月從母親和妹子辛辛苦苦掙來的工錢中預支三十法郎,用不著於心不安;他的一部曆史小說已經寫了兩年,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還有一本詩集叫做《長生菊》。這兩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壇上出了名,不怕沒有錢償還母親,妹子和大衛。他既然感到自己的偉大,耳朵裏隻聽見未來的聲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別人的犧牲。呂西安對著清寒的生活微笑,覺得最後一個階段的貧窮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衛把呂西安的快樂看得比他們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趕完呂西安的事,再替二樓做家具,油漆,糊紙等等的活兒;婚期因此耽擱下來。認識呂西安的人看他受到這樣的愛護,都不以為奇:他多迷人!一舉一動多可愛!欲望和急躁表現得多嫵媚!他不用開口,人家已經遷就他了。(被這種優勢斷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風流自然有人趨奉,上流社會從自私出發,也願意照顧他們喜歡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為能引起他們同情,給他們一些刺激,而樂於施舍;可是許多大孩子受慣了奉承照顧,高興非凡,隻知道享受而不去利用。他們誤解應酬交際的意義和動機,以為永遠能看到虛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後頭發禿了,光彩褪盡,一無所有,既沒有價值也沒有產業的時候,被上流社會當做年老色衰的交際花和破爛的衣服一般,擋在客廳外麵,扔在牆腳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禮延期,因為她要用儉省的辦法置備小家庭的必需品。呂西安看見妹子做活,說道:“我要能做針線就好了!”聲調語氣完全出於真心。對這樣一個兄弟,兩個情人怎麼能不百依百順呢?並且這種無微不至的愛護,還有嚴肅而細心的大衛參加。可是從呂西安在特·巴日東太太家大露鋒芒以後,大衛也擔心他改變,唯恐他瞧不起布爾喬亞的生活習慣,有時便故意試試兄弟,要他在淳樸的家庭樂趣和上流社會的樂趣之間選擇一下。看見呂西安肯為著他們犧牲浮華的享受,大衛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誘的!”三個朋友和夏同太太按照內地方式一同玩了幾次:在安古蘭末附近,夏朗德河邊的樹林中散步;大衛叫學徒帶著食物在約定的時間送到一個地方,他們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勞的回去,總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們在鄉下飯店吃一頓,鋪子介於內地酒館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間,花到五個法郎,由大衛和夏同一家分攤。下鄉玩兒的時候,呂西安忘了特·巴日東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會的筵席,大衛看著心裏感激不盡。那時大家都想款待安古蘭末的大人物。

到這個階段,新家庭需要的東西差不多備齊了,大衛到瑪撒克去請父親出來參加婚禮,希望老人看著新媳婦喜歡,自願在裝修房屋的大筆開支裏頭分擔一部分。不料大衛出門期間發生一件事,在小城市裏把整個局麵改變了。

原來杜·夏德萊在呂西安和路易士身邊做奸細,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貪財的成分,所以等候機會要他們出醜。西克施德想逼特·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態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證明她已經象俗語所謂失身。他假裝是特·巴日東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麥市街讚美呂西安,在別的地方拆呂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經不再提防過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覺的讓夏德萊在她家隨便進出了。他對兩個情人的關係過分猜疑;事實上呂西安和路易士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階段,兩人還因此大為懊惱呢。有些戀愛開場開得不好,或者說很好,反正你愛怎麼說都可以。雙方用感情來勾心鬥角,沒有行動,隻管空談,不去圍城而在野外作戰。欲望一再撲空,弄得兩人都感到厭倦。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有時間考慮了,能夠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熱情開始大張旗鼓,浩浩蕩蕩的出發,似乎火氣很大,要把一切關口都攻下來;臨了卻退回原處,沒有勝利,倒反解除了武裝,因為白鬧一場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時候,這種失敗是由於年輕人的膽小,由於初入情場的女子喜歡拖延;凡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耍慣手段的蕩婦,倒不會這樣互相愚弄的。

並且內地生活使愛情極不容易滿足,隻能引起精神上的衝突;另外還有許多阻礙,不允許情人稱心愜意的來往,逼著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極端。內地有的是無孔不入的刺探,家裏藏不住一點兒秘密,給你安慰而並不越軌的親密簡直不可能,最純潔的友誼受到極荒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婦女受到鞭撻。因此,很多這一類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盡失節的樂趣,白吃了許多苦。某些大張曉喻的事,是經過長時期內心的鬥爭才發生的,社會不加細察,隻知道非難,抨擊,其實促成醜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別人,就是社會。批評的人多半隻鞭撻無故受謗的婦女,指責莫須有的罪過,從來不去想逼她們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後才失足的,特·巴日東太太不久就陷入這種古怪的局麵。

熱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經驗的人碰到阻礙就驚慌;呂西安和路易士遭受的困難又極象小人國裏的小人捆綁格利佛的繩子,不知有多少瑣碎的牽掣叫人動彈不得,便是最強烈的欲望也無法抬頭。比如說,特·巴日東太太非經常見客不可。如果在呂西安上門的時間謝絕賓客,等於不打自招,還不如幹脆同呂西安私奔。事實上她老是在小客廳中接待呂西安,呂西安在那兒已經非常習慣,當做自己家裏一樣;各處門戶都堂而皇之的打開著。一切都按照規矩,不失體統。特·巴日東先生象金殼蟲似的在家裏來來往往,從來沒想到太太要跟呂西安單獨在一起。假如隻礙著特·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娜依斯倒不難打發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無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邊越注意娜依斯,來的人越多。內地人天生愛搗亂,喜歡破壞人家初生的愛情。仆役不經使喚,在屋內隨便走動,事先也不讓你知道,這是多年的習慣,女主人沒有什麼事要隱瞞,一向由著他們。改變家裏的老例章程,不等於把全安古蘭末還在將信將疑的愛情自己承認下來嗎?特·巴日東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門不讓人知道她往哪兒去。單獨和呂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實人家的猜疑,寧可和他一同關在家中,還少一些危險。呂西安倘在特·巴日東太太家坐到半夜過後而沒有別人在場,第二天準會引起批評。所以不論屋內屋外,特·巴日東太太始終過著公開的生活。這些細節說明內地的環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認,根本不可能。

路易士象一切墮入情網而沒有經驗的女子,發現一粧又一樁的困難,心中害怕。他們單獨相對的時候,最愉快的是親密的談話,現在這談話受了她的恐懼的影響。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鄉下,特。巴日東太太沒有莊園好帶著心愛的詩人同去。她不耐煩老是在人前露麵,恨環境給她戴上難堪的枷鎖而並沒給她快樂;種種無聊的牽掣使她氣惱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親。

夏德萊不相信兩人這樣清白。他專等呂西安拜訪特·巴日東太太的時間,過了一會闖上門去,還每次叫小圈子裏的冒失鬼,特·鄉杜先生陪著,進門讓他走前幾步,希望碰巧撞見什麼。他要扮這個角色,實現他的計劃,極不容易,他必須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導演的戲劇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呂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銳的特·巴日東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裝追求那個嫉妒路易士的阿美莉。為了進一步監視路易士和呂西安,他最近為兩個情人的事故意和特·鄉杜先生抬杠。照杜·夏德萊的說法,路易士是拿呂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氣和出身而論,決不會紆尊降貴,垂青一個藥房老板的兒子。這個不信謠言的態度正好配合他的計劃,因為他要裝做站在特。巴日東太太一邊。斯大尼斯拉卻斷定呂西安不是單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動他們辯論。各人說出各人的理由。杜·夏德萊和斯大尼斯拉都有些精彩的見解,證明自己的看法正確。談話中間,不免有些鄉杜家的熟客臨時闖來,那在內地是常事。論戰雙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爭著問旁邊的朋友:“那末你呢,你的意見怎麼樣?”這樣的爭論使特·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經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德萊說他和特·鄉杜先生每次當呂西安在座的時候闖進去,從來看不出可疑的形跡:小客廳的門敞開著,傭人們照常進出,沒有一點兒鬼鬼祟祟的樣子可以懷疑他們犯什麼風流罪過。斯大尼斯拉不無搗鬼的本領,打算第二天躡手躡腳的進去,惡毒的阿美莉聽了竭力慫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