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內地的愛情風波(2 / 3)

象呂西安下一天上的遭遇,無論哪個青年碰到了都會捶胸頓足,發誓再也不在女人麵前幹這種搖尾乞憐的傻事了。呂西安久已習惲自己的地位。當初踏進安古蘭末王後神聖的小客廳,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來的詩人,現在變了貪心不足的情人。僅僅六個月的時間,他已經自以為和路易士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那天呂西安從家裏出來,決意瘋瘋癲癲拚著性命幹一下,他要盡量發揮口才,說出一番火剌剌的話,說他瘋了,一個念頭都想不出了,一句詩也寫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還相當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計,要讓步也得出於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說來,強加於人的快樂總是不受歡迎的。特·巴日東太太發覺呂西安的腦門,眼神,臉色,舉動,都很騷動,看出他誌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決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為她把愛情看得極高。她本是愛誇張的女人,如今更誇大自身的價值。她自命為王後,是俾阿特利克斯,是洛爾。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紀,坐在帳幕底下看文壇上的角鬥;呂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幾次勝仗,把才華蓋世的孩子,把拉馬丁,華爾特·司各特,拜侖,一齊比下去才行。這個高貴的女人認為她的愛情應當生出美麗的果實,呂西安對她的愛慕應當是他獲得榮名的因素。這種女性的堂·吉訶德精神肯定愛情的價值,從而發揮愛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特·巴日東太太執意要在呂西安生命中當七八年杜西奈的角色,象許多內地婦女一樣,要呂西安鞠躬盡癢,用長期的忠誠換取她的恩愛,讓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呂西安用嘔氣作為進攻的手段,這種態度隻能叫已經委身的情婦傷心,身體還自由的女人看了隻會發笑。路易士擺出尊嚴的神氣,用浮誇的辭藻發表一大篇訓話。

結束的時候她說:“呂西安,難道你以前對我的保證就是這麼回事?現在生活多麼甜蜜,你別播下後悔的種子,使我以後的日子不得安寧。千萬別糟蹋將來!並且我可以很驕傲的說,千萬別糟蹋現在!我的心不是整個兒給了你嗎?你還要什麼?難道你的愛離不了肉欲嗎?女子受人愛慕,她的最光榮的特權是克製對方的肉欲。你把我當什麼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俾阿特利克斯了嗎?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沒有分別,我就不配做一個女人。”

呂西安又氣又急,說道:“你對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也不過說這樣的話。”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愛,你要不能全部感覺到,就永遠不配得到我的愛。”

“你不肯回報我的愛,才懷疑我的愛,”呂西安說著,撲在她腳下哭了。

可憐的青年在天堂外麵等得太久了,當真哭起來。這是詩人的眼淚,因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兒童的眼淚,因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發急。

他說:“你從來不曾愛我。”

路易士聽著這氣話,暗暗得意,說道:“你心裏並不這樣想。”

呂西安發瘋似的說道:“那末我要你證明你是我的。”那時斯大尼斯拉正好悄沒聲兒的走來,看見呂西安半仰著身子,噙著眼淚,頭靠在路易士膝蓋上。斯大尼斯拉見了這副可疑的形景滿意了,反身便走,朝著等在大客廳門口的杜·夏德萊退回去。特·巴日東太太趕緊衝出來,沒有追上兩個暗探;他們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特·巴日東太太問傭人:“誰來過了?”

老當差揚蒂回答:“特·鄉杜先生和杜·夏德萊先生。”她回進小客廳,臉色發白,直打哆嗉。

她對呂西安說:“要是他們看見你這副樣子,我完啦。”

詩人叫道:“那才好呢!”

特·巴日東太太聽著這句自私而充滿愛情的話,微微一笑。在內地,因為話說得難聽,這一類的事情顯得格外嚴重。一刹那間每個人都知道呂西安被人撞見坐在娜依斯膝上。特·鄉杜先生為這件事變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倶樂部去報告,然後挨門挨戶的宣傳。杜·夏德萊到處搶著聲明,他什麼都沒看見;可是他置身事外,等於逗斯大尼斯拉說話,誇大細節;斯大尼斯拉還俏皮得很,每講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趕往阿美莉家。那時安古蘭末的貴族圈子把事情越說越誇張,每個傳達的人都學著斯大尼斯拉的榜樣添枝接葉。男男女女急於要打聽事實。女人中間掩耳盜鈴,罵無恥罵墮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柴斐莉納,斐斐納,洛洛德,多多少少嚐過私情的甜頭的一幫。從這個題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話層出不窮。

一個女人說:“喂!你知道沒有,據說是那可憐的娜依斯!我嗎,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輩子;她多高傲,除了做夏同先生的保護人,決不肯當別的角色的。萬一實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鬧了一個大笑話;那個呂——呂先生——用雅各的稱呼——盡可以做她兒子!不入流的詩人至多二十二歲,而娜依斯,我們之間說句老實話,足足有四十了。”

夏德萊道:“我認為特·呂龐潑萊先生的姿勢就可證明娜依斯的清白。一個人已經到手的東西,不會再跪下來央求。”

法郎西斯色迷迷的說道:“那也要看情形!”柴斐莉納聽著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興。

另外幾個人偷偷的躲在客廳一角,問斯大尼斯拉:“喂,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斯大尼斯拉最後編成一個小故事,夾著不少粗話,還指手劃腳描摹動作和姿態,事情越發顯得不堪了。

大家都說:“簡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個說:“而且是中午。”

“萬萬想不到是娜依斯。”

“現在她怎麼辦呢?”

接下來便議論紛紛,各式各樣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德萊替特·巴日東太太辯護,可是手段極其笨拙,非但沒有撲滅毀謗的火焰,反而挑撥得更旺。麗麗眼看安古蘭末樂園中最美的天使墮落了,難過得很,流著眼淚趕往主教官邸報告新聞。等到謠言在城中傳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德萊跑去見特·巴日東太太。可憐那邊隻有一桌客人玩韋斯脫。他裝著莫測高深的樣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廳去談話。兩人在小小的長沙發上一同坐下。

杜·夏德萊輕輕的說:“全個安古蘭末關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說:“不知道。”

他接著說:“憑我們的交情,我不能讓你蒙在鼓裏。你得有個準備,製止那些毀謗。事情準是出於阿美莉的捏造,她過分好強,要跟你競爭。今天早上,我同那搗蛋鬼斯大尼斯拉來看你,他比我走前幾步,到了那兒,”夏德萊指著小客廳的門,“他說看見你和特·呂龐潑萊先生的情形不容許他走進屋子,慌慌張張回到我身邊,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著就跑;等到他說出退走的原因,我們已經到了菩裏歐。如果我當場知道,我決不離開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門再回來,還能證明什麼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大尼斯拉看錯沒看錯,反正他是不對的。親愛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榮譽,你的前途,決不能讓一個混賬東西玩弄,應當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這裏的地位嗎?雖然我各方麵都要敷衍,對你可是赤膽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給你,由你支配。盡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我的心始終向著你;在無論什麼情形之下,我都要證明我多麼愛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人一般保護你,不希望報酬;唯一的樂趣是為你效勞,即使你不知道也沒關係。今天我到處聲明,我到了客廳門口,什麼都沒看見。如果有人問你,誰把外邊的話告訴你的,就說是我吧。能夠公開為你辯護,是我莫大的滎幸;不過咱們之間老實說,可以質問斯大尼斯拉的隻有特·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呂龐潑萊可能胡鬧,女人的聲名卻不能落在一個隨便拜倒在她腳下的糊塗蟲手中。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德萊點點頭表示感謝。她對內地生活感到厭倦,甚至於痛恨了。聽著杜·夏德萊開頭幾句,她就想起巴黎。特·巴日東太太的沉默,使那個崇拜她的精明家夥感到為難。

他道:“我再說一遍,有什麼差遣,你盡管吩咐。”

她回答說:“謝謝你。”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會考慮的。”

兩人半天沒有話說。

“難道你對小家夥呂龐潑萊真是愛得很嗎?”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著手臂望著小客廳的窗簾。杜·夏德萊走了,猜不透這驕傲的女人的心。四個常來的老頭兒不理會那些可疑的謠言,照樣來打牌。他們和呂西安都走了,特·巴日東先生預備去睡覺,正想和妻子說再會,特·巴日東太太卻攔著丈夫,鄭重其事的說道:“親愛的,到這兒來,我有話跟你說。”

特·巴日東先生跟著妻子走進小客廳。

她說:“先生,我提拔特·呂龐潑萊先生也許不該那麼熱情,不但地方上的糊塗蟲誤會了,連他本人也誤會了。今天上午,呂西安在這兒向我跪下,說了一篇癡情話。我正在把孩子扶起來,斯大尼斯拉進來了。一個紳士在任何場合都應當尊重女性,斯大尼斯拉不守這規矩,竟說我和呂西安行動曖昧,事實上我應付得很得體。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舉動引起了毀鎊,我知道他的脾氣,準會向斯大尼斯拉尋釁,逼他決鬥。那就等於公開承認他的癡情。我毋須跟你聲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該想到,讓特·呂龐潑萊先生出頭為你的妻子爭回名譽,對你,對我,都是不體麵的。你現在馬上去找斯大尼斯拉,正式質問他為什麼要說侮辱我的話。別忘了,千萬不能和解,除非他當著許多有地位的見證把他說過的話收回。這麼一來,所有正派的人都會敬重你;你要做得象個有頭腦有血性的男子,你會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揚蒂騎著馬到埃斯卡巴去,請我父親來做你的證人;別看他年紀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聽到那油頭粉臉的小子玷汙奈葛柏裏斯家小姐的名譽,準會砸破他的腦袋。你有權利挑選武器,你就挑手槍吧,你打槍的本領一等。”

特·巴日東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說:“我就去。”

妻子看著大為感動,說道:“行,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實的紳士。”

她把腦門湊過去給丈夫親吻,老頭兒又快活又得意的吻著。特·巴日東太太對這個大孩子一向抱著慈母般的心情,聽見他出去關上大門的聲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淚。

她心上想:“啊,他多愛我!可憐的家夥把生命看得多寶貴,為著我竟心甘情願的去送死。”

特·巴日東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著對準他的槍口,隻有一粧事情使他到鄉杜家去一路慌張,心裏為難。他想:“叫我怎麼說呢?娜依斯應該替我把話預備好才對!”他在腦子裏盡量搜索,隻想找出幾句得體的話來,不要受人恥笑。

象特·巴日東先生這樣頭腦狹窄,思想空虛,平時隻能不聲不響過日子的人,逢到重大關頭,自然而然有股莊嚴的氣派。不大開口,當然不大鬧笑話;應當說些什麼,事先考慮得很多;他們毫無自信,把話再三斟酌,所以表達出來非常精彩。這個現象同巴蘭的驢子被逼開口的情形相仿。特·巴日東先生那天的行動也就高人一等,證實某些人的意見,仿佛真是畢太哥拉派的哲學家。晚上十一點,他走進斯大尼斯拉府上,發見客人很多。他不聲不響,過去向阿美莉行了禮,對每個人都堆著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臉,在當時的情形之下很象冷笑。屋內寂靜無聲,象自然界中雷雨將臨的時候一樣。夏德萊已經回來,他意味深長的望望特·巴日東,望望斯大尼斯拉。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大尼斯拉走過去。

杜·夏德萊懂得老頭兒的來意,平素這個時候他早睡覺了;這個身體虛弱的家夥明明受著娜依斯指揮。杜·夏德萊仗著他在阿美莉身邊的地位,盡可參與他們的家事,站起來把特·巴日東拉過一邊,問道:“你要和斯大尼斯拉說話嗎?”

“是的,”老頭兒很高興有個中間人,也許還會代他說話。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裏等著,”稅務官回答。他對這場決鬥暗暗歡喜:特·巴日東太太說不定就此守寡而沒法嫁給呂西安,因為決鬥是呂西安引起的。

杜·夏德萊對特·鄉杜說:“斯大尼斯拉,巴日東大概因為你說了娜依斯那些話,跑來向你問罪。來吧,到你太太屋裏去,你們倆都得保持紳士風度。別高聲大氣,要很有禮貌,象英國人一樣尊嚴,冷靜。”

斯大尼斯拉和杜·夏德萊兩人很快的同巴日東見麵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說道:“先生,你說你看見特·巴日東太太跟特·呂龐潑萊先生行動曖昧,是不是?”

“跟夏同先生,”斯大尼斯拉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東是什麼厲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當著此刻在你府上的許多客人否認你說過的話,就請你指定一個證人。我的嶽父特·奈葛柏裏斯先生,清早四點來找你。我們各自去準備吧,事情隻能照我提出的辦法解決。我決定用手槍,我是受損害的一方。”

這篇話是特·巴日東先生一路上反複推敲,才想出來的,他一生從來不曾說過那麼多話;說的時候毫不激動,神氣自然得不得了。斯大尼斯拉臉色發白,私下想:“怎麼!我莫非做夢不成?”可是當著所有的城裏人,當著這個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啞巴,推翻自己說過的話,豈不是奇恥大辱?另一方麵,想到決鬥又非常恐怖,好象有一雙火熱的手掐著他的脖子;反正進退兩難,他覺得還是把危險推遲一步的好。

他對特·巴日東先生說:“好吧,明兒見。”他以為事情還可以調解。

三個人回進客廳,大家琢磨他們的表情:杜·夏德萊堆著笑容,特·巴日東先生完全象在自己家裏,隻有斯大尼斯拉麵無人色。好幾個女人一看這形景就知道談判些什麼。大家交頭接耳的說:“他們要決鬥了!”在場的人有一半認為斯大尼斯拉理屈,看他蒼白的臉色和神氣,可知他的話是造謠;另外一半人佩服特·巴日東先生的風度。杜·夏德萊裝著一副正經麵孔,叫人莫測高深。特·巴日東先生把眾人的臉端詳了一會,告辭了。

夏德萊湊著斯大尼斯拉的耳朵問:“你有沒有手槍?”斯大尼斯拉聽著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數,發起病來,婦女們趕緊扶她進房。大家七嘴八舌,亂哄哄的爭著說話。男人們留在客廳裏,一致認為特·巴日東先生的行動是他應有的權利。

特·桑多先生說:“老頭兒有這個氣派,你們想得到嗎?”

毫不留情的雅各說:“哦,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打槍的好手。我父親常常跟我提起特·巴日東的戰績。”

法郎西斯對夏德萊說:“沒關係!你把兩人隔開二十步,用騎兵手槍,包你不會打中。”

客人散盡了,夏德萊安慰斯大尼斯拉夫婦,說事情必定順利,三十六歲的人同六十歲的人決鬥,總是年輕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衛沒有請到父親,從瑪撒克回來,正和呂西安吃飯,夏同太太慌慌張張趕來說:“喂!呂西安,你知道連菜場上都在談論的新聞嗎?今天早上五點鍾,特·巴日東先生差點兒沒把特·鄉杜先生打死。場子叫做丟羅阿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這個地名說雙關話。昨天特·鄉杜先生說撞見你和特·巴日東太太有事。”

呂西安嚷道:“胡說!特·巴日東太太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