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一個鄉下人講得很詳細,他在小車上全看到了。特·奈葛柏裏斯先生清早三點趕到,替特·巴日東先生當助手;他告訴特·鄉杜先生,萬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來報仇。手槍是向騎兵團的一個軍官借來的,特·奈葛柏裏斯先生試了好幾下。杜·夏德萊先生反對試槍,請來當公證人的軍官說,事情既不是兒戲,武器應當正式管用。證人規定雙方隔開二十五步。特·巴日東先生神氣滿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開火,一顆子彈打在特·鄉杜先生脖子裏,特·鄉杜先生來不及還槍就倒下了。醫院的外科醫生剛才宣布,特·鄉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輩子的了。我來通知你決鬥的結果,要你別去看特·巴日東太太,也不要在安古蘭末露麵,或許特·鄉杜先生的朋友們會跟你尋事。”那時,印刷所的學徒帶進特·巴日東先生的男當差揚蒂,把路易士的一封信交給呂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特·鄉杜先生決鬥的結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們不見客。希望你謹慎小心,不要露麵;你既然待我好,就該聽我的話。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覺得最好還是來聽聽你的俾阿特利克斯談話嗎?她為這件事整個生活起了變化,而且有不少話要告訴你。
大衛道:“幸虧我後天結婚,你借此機會也好少看幾次特·巴日東太太。”
呂西安回答:“親愛的大衛,她今天約我,我想應當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該怎麼辦,她比我們懂得多。”
夏同太太問:“難道這兒一切都準備好了?”
大衛道:“去瞧瞧吧。”二樓幾間屋子已經裝修完畢,樣樣簇新;大衛很高興叫人看到這個變化。
屋內有一股溫暖的新房氣息,好比青年夫婦的家庭保留著新娘的披紗和橘子花的痕跡,每樣東西反映出美滿的愛情,一切都潔白,幹淨,花團錦簇。
母親道:“夏娃住到這兒來還不象個公主嗎?不過你錢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衛笑著不回答。他被夏同太太碰到了傷口,可憐的情人正在為此苦惱:工程大大超過預算,他沒有力量再蓋偏屋上的樓麵,嶽母還有很長的時期住不到他早先答應的屋子。這一類的許願可以說是感情方麵的虛榮,不能兌現在熱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衛瞞著他的困難,唯恐呂西安發見人家為他作了犧牲,心中不安。
夏同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們也著實忙了一陣。被褥床單,桌布麵巾,都預備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歡她,瞞著她用白麻布做墊褥的而子,鑲著粉紅邊,真漂亮!叫人看著也想結婚呢。”
凡是年輕的男人想不到的東西,母女倆拿出所有的積蓄給大衛置辦了。知道大衛鋪張,還向利摩日定燒一套瓷器,她們更要把嫁妝辦得和大衛的東西相稱。雙方比愛情比闊氣,結果弄得夫婦倆剛結婚就手頭很緊,雖然表麵上生活優裕,在一個象當時的安古蘭末那樣落後的地方已經近於奢華。臥房糊著藍白兩色的花紙,擺著漂亮的家具。那些東西呂西安早已見過,便趁著母親和大衛走進臥室的當口,溜往特·巴日東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飯,他清早出過門,胃口特別好,對剛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風凜凜的老鄉紳,法蘭西舊貴族的殘餘,特·奈葛柏裏斯先生,坐在女兒身旁。聽見揚蒂報出特·呂龐潑萊先生的名字,白頭發的老人急於要看看女兒抬舉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帶著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呂西安。他看到呂西安相貌出眾很驚異,不由得暗暗點頭;但他似乎看出女兒隻是調情而不是真正的愛,隻是一時的衝動而不是持久的癡情。飯快要吃完了,路易士讓巴日東陪著父親,站起來做了一個手勢,要呂西安跟著她走。
她聲調又淒涼又快樂的說:“朋友,我要上巴黎去了,父親帶巴日東去埃斯卡巴;我不在這兒的時期,他住在那邊。特·奈葛柏裏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現在的特·埃斯巴太太是勃拉蒙·旭佛裏家的小姐,她仗著她的才幹和親戚關係,在巴黎極有勢力。隻消她肯和我們認本家,我要好好的結交她,她能替巴日東謀個職位。經過我一番奔走,宮中可能願意讓巴日東做夏朗德州的議員,使他在本州的提名更容易通過。他當了議員,我在巴黎的活動可以方便不少。這樣的改變生活,倒是你,親愛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來的。為了今天早上的決鬥,我暫時不能招待賓客,有些人會幫著鄉杜跟我們作對。照眼前的形勢,尤其在小城市裏,必須出門避避風頭,讓人家的仇恨冷下來。我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遠不回安古蘭末;或者失敗了,在巴黎住一個時期,等有一天局勢變化以後,我夏季住在鄉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隻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發動得遲了。一切準備工作今天就好辦妥,我明天夜裏動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勒和呂番克之間接你上車,咱們很快就到巴黎。親愛的,優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們隻有和旗鼓相當的人在一起才暢快,否則就痛苦。何況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別讓你的思想在內地發黴,要趕快去接觸一般代表十九世紀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宮廷跟政府。有才氣的人呆在小城市裏隻會幹癟,名譽和地位不會來光顧他們的。你說,哪幾部傑作是在內地寫出來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憐的盧梭對巴黎多麼向往!因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陽,劇烈的競爭能鼓動人心,創造不朽的榮名。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七星詩人,你不是應當趕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嗎?青年才子由上流社會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特·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廳很不容易進去,你在那兒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長,大使,國會議員,最有勢力的貴族院議員,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個又漂亮又年輕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極點,他們不會不感興趣。他們才大量大,準會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身價十倍。藝術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叫人注目。進了上流社會,生財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個領幹薪的差事啊,得一筆王上的私人津貼啊。波旁家最喜歡提倡文學藝術,所以你的詩既要歌頌宗教,又要擁護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飛黃騰達。難道反對派,進步黨,會給你官職,報酬,幫助作家發跡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可不能透露一點風聲,你準備起來,跟我走。”特·巴日東太太看情人一聲不出,覺得奇怪,便追問一句:“難道你不願意嗎?”
呂西安聽著這些迷人的話,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為止心竅隻開了一半,現在眼界擴大了幾倍,才打開另外一半的心竅。他覺得自己待在安古蘭末等於井底之蛙。巴黎,繁華的巴黎,在一切內地人想象中好比一個理想的黃金國,如今披著黃金的袍褂,滿頭珠翠,向才能出眾的人張著臂膀,在呂西安眼前出現了。有名的人物都要來當他兄弟一般擁抱。在巴黎,一切都對天才笑臉相迎。既沒有嫉妒的窮貴族拿尖刻的話傷害作家,也沒有不關心詩歌的傻瓜。在巴黎,詩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湧現,有人表揚,有人給你報酬。書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幾頁,馬上打開銀箱,問:“你要多少?”呂西安也懂得,特·巴日東太太在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結合,從此整個兒屬於他了,他們可以同去了。
呂西安聽見她說出“難道你不願意嗎?”不禁冒出一顆眼淚,摟著路易士貼著他的胸口,發瘋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後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樁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後天結婚嗎?”
這聲叫喊是高尚純潔的孩子的最後一聲歎息。年輕人對家庭,對生平第一個朋友,對一切早期的感情,總是結合得非常牢固的,現在要被無情的利斧斬斷了。
驕傲的路易士·特·奈葛柏裏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們愛情的進展怎麼扯得到一處?難道你非要在布爾喬亞和工人的婚禮中出風頭,不能為我犧牲你這些高雅的樂趣嗎?哼,了不起的犧牲!”路易士帶著一臉輕蔑的神氣說。“今天早上我還打發丈夫為了你去決鬥!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錯了人!”
她有氣無力的倒在長沙發上。呂西安跟過去討饒求告,一邊詛咒他家裏的人,詛咒大衛和妹妹。
她說:“以前我多麼相信你!特·剛德·克洛阿先生多孝順他母親,可是單單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滿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臨到要和我一同出門,竟舍不得一頓喜酒!”
呂西安恨不得自殺,絕望的心情表現得那麼真切,沉痛,總算得到了路易士的原諒,可是她要呂西安明白,這一回的過失將來非要補贖的。
末了她說:“好,你去吧,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勒過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呂西安覺得回去的路程縮短了,他回到大衛家,一路隻想著他的希望,象奧蘭斯德擺脫不了複仇之神的纏繞;因為他知道困難重重,總括一句是:錢呢?他對著新局麵腦子迷迷糊糊,又怕大衛眼光厲害,看出他的心事,隻得躲在漂亮的小書房裏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價蓋起來的這套房間不能不放棄了,多少的犧牲完全白費了。可是轉念一想,母親可以住過來,省得大衛再花一大筆錢在院子盡頭添造樓麵。他一走,家裏的問題倒解決了。他還想出無數批駁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來最會掩飾。呂西安立刻趕往烏莫去看妹子,預備把他剛才決定的命運告訴她,和她商量。走到卜斯丹鋪子前麵,他想萬一沒有辦法,不妨向父親的後任借一筆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士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綽綽有餘了,一年隻要一千法郎。況且不出六個月我就好發財!”
呂西安先要夏娃和母親答應決不泄漏,才說出他的機密大事。兩人聽著野心家的話一齊哭了。他問她們為什麼傷心,她們說家裏的錢統統花完了,買了桌布飯巾,辦了夏娃的嫁妝,還有大衛沒想到的許許多多東西;她們這樣做是很高興的,因為大衛撥一萬法郎作為妻子的財產。呂西安說出借僨的主意,夏同太太立即去向卜斯丹商量一千法郎,一年為期。
夏娃一陣心酸,說道:“那末,呂西安,難道你不參加我的婚禮了嗎?噢!想法回來一次吧。我推遲幾天就是卞!你陪她到了巴黎,半個月之內她一定肯讓你回家一趟。我們替她把你培養長大,七八天的時間總該答應我們吧?你不在場,我們的婚姻恐怕不會吉利……”她忽然改變話題,說道:“可是一千法郎夠不夠呢?你的禮服雖則挺漂亮,不過隻有一套!細麻布襯衫隻有兩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紗領隻有三條,其餘三條是極普通的棉布;再說,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裏有一個姊妹,在要緊要慢的時候替你把內衣當天洗好呢?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隻有今年新做的一條南京緞褲子,去年的幾條嫌小了。你要在巴黎做衣服,巴黎的價錢可不是安古蘭末的價錢。還能將就的白背心隻有兩件,其餘的我都補過了。喂!我勸你帶兩千法郎去。”那時大衛走進來,不聲不響的打量兄妹倆的臉色,似乎最後一句話被他聽見了。
他說:“有事不要瞞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夏同太太回進屋子,不曾看見大衛,說道:“卜斯丹答應借一千法郎,不過隻肯借六個月,本票還要你妹夫作保,他說你一個人簽的票據沒有保障。”
母親轉身看見女婿,四個人都不出聲了。夏同一家都覺得拖累了大衛,心中慚愧。大衛噙著眼淚說道:“那末你不參加我的婚禮了?不同我們一塊兒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了!啊!呂西安,我特意來送幾件不象樣的小首飾給新娘,沒想到我要後悔不該買這些東西。”
他說著抹了抹眼淚,從袋裏掏出幾隻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擺在嶽母麵前。
“為什麼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說著,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話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大衛道:“親愛的媽媽,請你告訴卜斯丹先生,我願意作保!因為,呂西安,看你的臉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呂西安無精打釆,怏怏不樂的點點頭,過了一會說道:“親愛的天使們,別認為我沒有良心。”他把夏娃和大衛拉到身邊緊緊擁抱。“等我有了成績,你們就知道我對你們的情意。社會的成規把無謂的儀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衛,我們要不能擺脫這些俗套,光是思想超脫有什麼用?盡管在外邊,我的心不是照樣在這兒嗎?彼此的想念不等於我們常在一起嗎?我是不是應當趲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出版商會到這裏來收買嗎?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我今天這樣的行動反正是免不了的。我還能碰到更好的機會嗎?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廳中露麵,不是天大的運氣嗎?”
夏娃對大衛道:“他說的不錯。你不是也和我說過,他應當趁早到巴黎去嗎?”
大衛挽著夏娃走進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間,咬著她耳朵說親愛的,你說他需要兩千法郎,現在隻向卜斯丹借到一千,夏娃望著未婚夫,眼神淒慘,表示她不知有多麼痛苦。
“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咱們一開始就難過日子。我的開支把我的錢都弄光了。此刻隻剩兩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來維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給你哥哥等於送掉我們的口糧,影響我們的生活。如果我是單身漢,我知道怎麼辦;如今可是兩個人了。你決定吧。”
夏娃非常激動的撲在情人懷裏,溫柔的吻著他,一邊流淚一邊湊著他耳朵說:“就算你是單身漢吧。我再去作工,掙回這筆錢來。”
雖然他們的親吻可以說是未婚夫婦的最熱烈的親吻,夏娃仍不免垂頭喪氣。大衛走出小房間,對呂西安說:“不用發愁,你的兩千法郎都有了。”
夏同太太說:“你們去找卜斯丹,票據上你們倆都要簽字。”
兩個朋友回到樓上,撞見夏娃和母親跪在地下禱告。她們盡管知道許多希望將來都能實現,卻也感到眼前的離別對她們損失重大。呂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還叫人為他的前途擔驚受怕,用這個方式換取未來的幸福,她們覺得代價太高了。
大衛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一朝你要忘了這個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這兩句份量很重的話,印刷商認為非說不可;他怕呂西安性格反複無常,走邪路和走正路一樣容易,同時也擔心特·巴日東太太的影響。呂西安的行裝,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這位文壇上的斐爾南·科泰斯帶的東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兩件細麻布襯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內衣,連同那了不起的禮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來隻有一個小包裹;大衛勸他不要讓特·巴日東太太看到,寧可托班車捎往巴黎,交給一家和大衛有往來的紙鋪,由大衛去信通知,將來呂西安自己去領。
特·巴日東太太出門的事雖然瞞得很緊,還是被杜·夏德萊知道了。他要打聽特·巴日東太太是一個人動身還是有呂西安做伴,派手下的當差上呂番克,注意所有在驛站上換馬的車輛。
他想:“隻要她帶著她的詩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呂西安第二天清早出發,大衛雇了一匹馬,一輛車送他,隻說去看父親有事商量;這句謊話在當時的情形之下也說得過去。兩個朋友趕到瑪撒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陣,晚上在芒勒鎮外等候。特·巴日東太太清早才到。那輛六十多年的舊車平時停在車房裏,呂西安不知看過多少回了,那天見了卻十分緊張,感到從來未有的激動。他撲在大衛懷裏。大衛道:“但願上帝保佑,你這一次去對你有好處!”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車,走了,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因為他有種預感,怕呂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