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弗利穀多(2 / 2)

他姓羅斯多,名叫埃蒂安納。安古蘭末詩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殷勤湊趣,跟他攀談,交換一些感想,把他當作第一個談話的對手。兩年以前,埃蒂安納象呂西安一樣離開本鄉,貝裏地區的一個城市。他的指手劃腳的動作,明亮的眼睛,有時很簡短的說話,流露出他對文藝生涯有些辛酸的經驗。他從桑賽爾來的時候,帶著他的一部悲劇,和呂西安同樣受著光榮,權勢,金錢的吸引。這年輕人先是接連幾日在弗利穀多鋪子吃飯,過後卻難得露麵。呂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見到他的詩人,希望他下一天再來,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換了一個新人。在青年人中間,第一天見過麵,談話的興致第二天還接得上;有了間斷,呂西安隻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兒星期兩人的關係沒有多大發展,所以更不容易親密。呂西安打聽管賬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來的朋友在一家小報館當編輯,寫新書評論,報道滑稽劇場,快樂劇場,全景劇場的戲。呂西安立刻覺得那青年是個人物,有心同他談得親切一些,不惜作些犧牲去換取一個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誼。記者半個月不來吃飯。呂西安不知道埃蒂安納隻在沒有錢的時候才上弗利穀多飯店,因此老是沉著臉,沒精打采;呂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揀好話來說。其實應不應該交這個朋友還值得鄭重考慮;看來那無名的記者過著揮霍的生活:既要燒酒,又要咖啡,又要雜合酒,還得看戲,吃宵夜。而呂西安住進拉丁區的初期,行事象一個可憐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經驗嚇壞了。他研究一下飲料的價錢,摸摸錢袋,不敢學埃蒂安納的樣;他還在後悔過去的荒唐,唯恐再出亂子。他還沒擺脫內地教育的影響,一有邪念,他的兩個護身神,夏娃和大衛,立刻出現,使他想起大家對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負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聖·日內維埃佛圖書館鑽研曆史。經過初步研究,發覺他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謬的錯誤。圖書館關了門,他回到又冷又潮濕的房間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寫,整章的刪掉。在弗利穀多鋪子吃過晚飯,他往下走到商業巷,在布洛斯辦的文藝閱覽室中讀當代的文學作品,日報,期刊,詩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後回到破爛的旅館,燈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讀物大大改變了他的觀念,他重新校閱歌詠花卉的十四行詩集,他一向看重的《長生菊》,大改特改,保留的原詩不滿一百行。可見呂西安最初過的是一般內地窮小子的生活,純潔,無邪,覺得弗利穀多的飯菜比起老家的夥食已經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謂消遣隻是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慢悠悠的散步,心裏熱呼呼的,斜著眼睛望望漂亮女人;從來不走出本區,隻管想著前途,一本正經的用功。無奈呂西安天生是個詩人,欲望極大,看到戲院的招貼心癢難熬,忍耐不住。他買樓下的後座,在法蘭西劇院,雜劇院,大千劇院,喜歌劇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爾瑪演他最出名的幾個角色,這樣的樂趣哪個大學生肯放棄呢?富於詩意的人一開始就愛戲劇,呂西安被戲劇迷上了。他覺得男女演員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過腳燈去對他們隨便張望。在呂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樂的名角兒簡直象神仙一般,報紙上提到他們,口氣不亞於談論國家大事。他渴望做一個戲劇作家,編出戲來叫人上演!有些大膽的人,例如卡西米·特拉維涅,居然實現了這樣的美夢!呂西安轉著這些創作的念頭,忽而信心十足,忽而悲觀絕望,精神上騷動不已,可是他繼續過著用功和儉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頑強的欲望在暗中激蕩。他甚至過分謹慎,不敢走進王宮市場那樣的銷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內在萬利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將近五百嗎?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福洛利,塔爾瑪,米旭,或者巴蒂斯德弟兄演出,他也隻敢買樓上黑洞洞的散座,五點半就去排隊,遲到的人隻好花十個銅子買一個靠近售票房的地盤。不少大學生往往等了兩小時,最後聽見一聲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戲,呂西安低著頭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許他有過幾回極簡單的豔遇,在他年輕膽小的想象中顯得重要無比。有一天,西安把錢數了一下,發覺所剩無幾,大吃一驚;而想到要去找一個出版商,弄些工作來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廂情願當做朋友的那個青年記者,不再上弗利穀多飯店。呂西安等著機會,機會始終不來。巴黎隻有交遊廣闊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樣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謂幸運本來是趨炎附勢的東西。呂西安還保持內地人未雨綢繆的脾氣,不願意等到隻剩幾個法郎的時候,他決意大著膽子去找書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