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捧場的陰謀(1 / 3)

凡是反抗情緒極強而用平等兩字做掩護的地方,任何轟動一時的成功都是奇跡,而且同某些奇跡一樣,沒有操縱機關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現。一個人生前在本國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並不相關。服爾德在法蘭西劇院台上的勝利,不是十八世紀哲學的勝利嗎?在法國,直要個個人戴上了勝利的冠冕,才允許你勝利。夏娃母女兩人的預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安古蘭末,內地大人物隻能引起反感,決沒有人捧場,除非是有利害關係的人或者別有用心的人導演,而這兩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數女人一樣,隻曉得憑著本能猜疑而說不出猜疑的根據。她入睡的時候心上想:“這裏哪一個人對我哥哥有這樣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動呢……《長生菊》還沒有出版,怎麼會有人預先祝賀他成功?”

事實上這次捧場是柏蒂·格勞玩的把戲。瑪撒克的本堂神甫報告呂西安回來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特·塞農希太太家吃飯,向她的幹女兒正式求婚。這一類沒有外客的飯局,場麵的隆重不在於人數而在於衣著。盡管到場的隻限於家屬,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扮著一個角色,一舉一動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法朗梭阿士好象在身上開時裝展覽會。特·塞農希太太搬出她最講究的行頭。杜·奧多阿先生穿著黑禮服。特·塞農希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德萊太太到了,快要來作第一次的拜訪,向法朗梭阿士提親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門,便特意從特·比芒丹先生家趕回來。戈安得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禮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樣;縐領上一顆價值六千法郎的鑽石晶瑩奪目,富商借此向窮貴族示威。柏蒂·格勞剃過胡子,梳好頭發,檫過肥皂,隻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氣。禮服在痩小的代理人身上繃得緊緊的,看上去象一條凍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雙喜鵲眼精神飽滿,臉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擺著一副威嚴樣兒,活脫是個野心勃勃的小檢察官。特·塞農希太太事先囑咐親近的朋友,關於她幹女兒初次接見求婚的男人,以及州長夫人光臨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這樣一說,準會高朋滿座。州長夫婦早已投過名片,拜過客;隻有在某些場合才親自登門,作為一種特殊手段。安古蘭末的貴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鄉杜的黨羽也有好幾個準備到巴日東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終不肯把那所屋子稱為塞農希公館。

杜·夏德萊伯爵夫人的勢力有了真憑實據,招來不少熱衷的人。大家聽說她脫胎換骨,比以前更風雅了,也想親自來瞧個究竟。州長夫人卻不過柴斐莉納的情麵,答應接見她親愛的法朗梭阿士的未婚夫。戈安得把這個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訴柏蒂·格勞,柏蒂·格勞便想起呂西安的回鄉使路易士·特·奈葛柏裏斯的地位十分尷尬,正好利用。

特·塞農希夫婦背了重債買進屋子,買下以後隻能采取內地人的辦法原封不動。下人通報州長夫人到了,柴斐莉納迎上前去,一開口便道:“親愛的路易士,你瞧……你在這兒仍舊在你自己家裏……”一邊說一邊指著掛瓔珞的小吊燈,護壁板,家具,以前呂西安看著出神的東西。

“哎啊!親愛的,這是我最不願意想起的,”州長夫人說話的神氣挺嫵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場的人。

個個人承認路易士·特·奈葛柏裏斯變了。她在巴黎交際場中混了十八個月,新婚燕爾的變化,跟內地婦女到過巴黎以後的變化同樣深刻,再加有了權勢,神態莊嚴,種種因素使你在杜·夏德萊伯爵夫人身上隻看到一些特·巴日東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歲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親。頭上戴一頂鏤空花邊的小帽子,一支鑽石別針隨便扣著幾朵鮮花。頭發卷兒沿著腮幫掛下來,跟她的臉蛋配得很好,還遮掉她麵孔的輪廓,看上去更年輕。她穿一件尖領的薄綢衫,底下釘著美麗的穗子,有名的女裁縫維多莉納把衣衫做得特別顯出路易士的身腰。雙肩在鏤空花邊的圍巾和輕紗的披肩之下若隱若現,披肩裹著太長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裏拈著漂亮的小玩藝兒,一般內地婦女最不會對付這種東西:手鐲上拖一根小鏈子,係著一個精致的小香爐;另一隻手若無其事的握著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特·埃斯巴太太學來的姿勢,舉動,沒有一個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士對於聖·日耳曼區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於那個帝政時代的老風流,結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還青綠而·夜之間變黃的甜瓜。西克施德喪失的元氣轉移到容光煥發的妻子臉上,引得大家交頭接耳,說了不少內地的刻薄話;尤其前任安古蘭末的王後新近得勢,所有的婦女看著又妒又恨,更要叫那個頑強的外鄉人代妻子受氣。除了特·鄉杜先生夫婦,已故的特·巴日東先生,特·比芒丹先生和特·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廳裏的人幾乎同呂西安朗誦詩歌的那一天一樣多。主教也由幾位副主教陪著到場。柏蒂·格勞四個月以前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場合會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著安古蘭末的貴族,心裏很激動,對上層階級的一肚子怨氣不知不覺的消解了。他覺得杜·夏德萊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這個就是能保舉我做署理檢察官的女人!”路易士同時和每個女客應酬了一番,說話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慮到對方在她同呂西安出奔那件事上采取的態度。黃昏過了一半,路易士和主教退入小客廳。柴斐莉納過去攙著柏蒂·格勞的手臂,柏蒂·格勞忐忑不安的跟著她向小客廳走去。那是呂西安的惡運開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裏結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