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哀蘭德·洛蘭(2 / 3)

姑娘輕輕的說道:“是你嗎,布裏穀?”

“是啊,比哀蘭德,是啊。我到了巴黎,出來跑碼頭了。不過你在這兒,說不定我就在這兒住下。”

那時,比哀蘭德房間底下的二層摟上,窗閂吱吱格格的響起來。布勒塔尼姑娘慌張得不得了,吩咐布裏穀:

“快走吧!”

布裏穀象受驚的青蛙,一竄就往磨坊那邊的街道拐角上竄過去;那條街後半段折入大街——下城的主要街道。但他盡管溜的快,打著鐵掌的鞋子踏在普羅凡的街麵上,二層樓上開出窗來的人在磨坊的水車聲中還是分辨得出。那人是個女性。男人們清早都睡得好好的,決不肯為了一個現代打扮的行吟詩人打斷好夢,隻有姑娘家才會被情歌驚醒。所以那女的是個姑娘,而且是個老姑娘。她手勢象蝙蝠似的推開百葉窗,向四下裏張望;布裏穀早已去遠,隻隱隱聽見他的腳聲。我們的眼睛看了最不舒服的莫過於大清早窗口出現一個難看的老姑娘。出門人經過小城小鎮自會見到許多有趣的怪事,可是遇到這個景象也要吃不消,覺得太不愉快,太醜惡了,要笑也笑不出。那個耳朵極靈的老姑娘當時一點裝扮都沒有,既沒有假頭發做的前劉海,也沒有領圍。她象老婆子一樣腦袋上包著一小塊塔夫綢的黑頭巾,式樣難看無比,睡帽在床上扭來扭去,推到腦後去了,頭巾也露在睡帽外麵。披頭散發的模樣使她神氣格外凶惡,象畫家筆下的妖婆。腦門,耳朵,頸窩,都沒有遮蓋好,顯得一味枯幹;僵硬的皺襇紅得好難看,把短袖襯衣褪得發白的顏色襯托得愈加分明。襯衣的領口扣著扭曲的帶子,敞開了一半,露出的胸脯和不怕出醜的鄉下老婆子的胸脯差不多。痩削的胳膊好比一根竿子,不過外麵包了衣服罷了。那位小姐站在窗口顯得個子高大,因為她的臉厚實開闊,令人想起某些瑞士人的其大無比的麵孔。她的相貌整個兒不成格局,主要的特色是線條僵硬,皮色刺眼,神情的冷酷便是專門研究相貌的人見了也會厭惡。這些浮麵的表情有什麼變化的時候,不是堆著生意人招呼顧客的笑容,便是露出一副布爾喬亞的蠢相,倒象忠厚老實,跟她來往的人很容易當她好人。屋子是她和兄弟倆共有的產業。兄弟在房裏呼呼大睡,哪怕以音響宏大出名的歌劇院樂隊在旁演奏,他也不會驚醒。

老姑娘眼皮幾乎老是帶點兒虛腫,眼睫毛很短,淺藍眼睛又小又冷酷。她把頭伸出窗外,抬起眼睛朝頂樓上望,想望見比哀蘭德,望了一會覺得無法可想,便縮進屋子,動作賽過烏龜頭伸出殼來又縮了回去。百葉窗關上了,廣場上仍舊靜悄悄的,隻有進城的鄉下人或是早起的人偶爾有些聲響。屋子裏隻要住了一個老處女,就用不著看家狗:事情不管多麼小,她沒有一件不看見,不推詳,不作出各式各種推論。所以剛才的情形不能不引起老姑娘嚴重的猜疑,展開一場家庭慘劇。倘若讀者允許我把家務糾紛也叫做戲劇的話,這類場麵雖然無人得知,也照樣驚心動魄。

比哀蘭德不再上床。布裏穀的出現對她是樁了不起的大事。黑夜本是受難者的伊甸園,比哀蘭德白天不能不受的折磨和煩惱,夜裏都能逃過。有一首民歌,記不起是德國的還是俄國的,其中的主角覺得黑夜才是快樂的生活,白天隻是可怕的惡夢;比哀蘭德就有這個感覺。她早上醒來感到偷快還是三年來第一次。童年的往事在她心中唱出甜蜜的詩歌,聲音又優美動人。第一節歌她是在睡夢中聽到的,第二節使她直跳起來,聽了第三節她驚疑不定:遭難的人多半是懷疑派。外麵唱到第四節,她已經光著腳站在窗口,身上隻有一件襯衫,認出唱歌的是童年的朋友布裏穀。啊,不錯,是那種方襟的短褂,短小的衣擺筆直向下,兩隻衣袋在腰裏晃來晃去:地道布勒塔尼式的藍呢短褂,粗糙的羅昂布背心,扣著金雞心的布襯衫,大翻領;耳環,笨重的皮鞋,從上到下的紋縷褪成花一搭白一搭的藍布褲,從頭到腳是布勒塔尼的窮人打扮,用的料子又粗又結實。背心和短褂上那些獸角做的大白鈕扣,比哀蘭德看著心兒直跳。她一見金雀花,眼睛都濕了;可是心中才浮起甜蜜的回憶,立刻被一陣強烈的恐怖壓了下去。比哀蘭德想到表姊可能聽見她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她猜到老姑娘的心思,向布裏穀慌慌張張做了一個手勢要他走開,布裏穀看著莫名其妙,可是馬上照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