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洛格龍家的曆史(1 / 3)

普羅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奧弗萊的大女婿洛格龍老頭,臉色通紅,鼻子上布滿血筋,腮幫好似被酒神貼了兩張發紅而有小皰的葡萄葉。雖是矮胖身材,大肚子,兩腿粗壯,雙手肥厚,卻和瑞士的旅館老板一樣精明,長相也跟他們相象,仿佛一株被冰雹打過的大葡萄藤。當然洛格龍長得難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異。夫妻要配得更相稱是不可能的了。

洛格龍喜歡吃喝,叫漂亮姑娘侍侯。他不但自私,而且舉動粗野,隻磽得滿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貪得無厭,唯利是圖,談不到什麼良心不安;為了圖快活,盡量把賺來的錢吃在肚裏,直到掉了牙齒為止。但嗇刻的脾氣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盤了小客店,又象上文說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遺產,從填房的丈母娘,比哀蘭德的外婆手裏,三錢不值兩文的買下廣場上的小屋子,搬進去養老。

洛格龍夫妻倆每年大約有兩千法郎進款,內中一部分是普羅凡四周二十七塊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盤了二萬法郎所生的利息。奧弗萊老頭兒的屋子雖則嫉舊不堪,洛格龍住進去卻是原封不動,好象動了會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嗇刻鬼都賽過耗子,越是牆壁開裂。到處破爛,越是心裏喜歡。退休的小客店老板愛上了園藝,拿出積蓄來擴充園子,一直伸展到河邊,辟成一個長方形,兩旁砌著圍牆,盡頭用石子築起一條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養就大量繁殖,開著各式各樣的花。

洛格龍結婚兩年生了一個女兒,過兩年又生一個兒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兩個孩子長得奇醜。父母出了很少的錢送他們在鄉下寄養。可憐的小家夥們回到家裏,帶回了鄉村的壞習慣。法國農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濕;奶媽下田做活,把小娃娃關在房裏,他們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時間一久,嗓子叫壞了,臉上的線條變得粗糙了。媽媽看了覺得臉上無光,想糾正他們的壞習慣,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嚴厲反而近乎慈愛。兩個孩子在院子裏,馬房裏,小客店的下屋裏跑來跑去,或者在城裏閑蕩;有時挨幾頓鞭子;有時給送往外公奧弗萊家去住幾天,外公也討厭他們。這一點薄情使洛格龍夫婦後來把老混蛋的遺產大部分獨吞的時候,更多了一個理由壯他們的膽。但洛格龍照樣送兒子上學,買了手下一個推車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兒西爾維長到十三歲,老子打發她上巴黎,進一家鋪子去學生意。兩年之後,走著老門路把兒子奚羅姆·但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們,運貨的車夫們,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顧們問他對兩個孩子打什麼主意,洛格龍三言兩語說出自己的一套辦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還坦白些。

洛格龍喝著酒,或者拿手背抹著嘴唇,回答朋友們:“等他們大起來,懂了事,我朝他們屁股上一腳,叫他們自個兒找生路去!”

他擠擠眼睛裝出一副精明樣兒,又道:“哎!哎!他們不見得比我飯桶。我爺當初踢我三腳,我隻踢他們一腳;爺隻給我一個路易,我給他們十個:他們運氣比我好多了。這個辦法不錯吧?說到我身後,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證人自會幫他們找出來。為著兒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們,養大他們,又不要他們報答,我總不欠他們了吧?鄉鄰,你說是不是?我開場不過是個推車的,還不照樣娶了老混蛋奧弗萊的女兒?”

老頭兒出了三百法郎房飯錢,送西爾維·洛格龍到聖·但尼街去做學徒。鋪子是普羅凡人開的。過了兩年,西爾維升做小店員,工錢固然沒有,爺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費了。這就是在聖·但尼街當小店員的待遇。那時西爾維的母親每年供給她一百法郎零用。再過兩年,西爾維拿到三百法郎薪水。從十九歲起,西爾維自食其力。到二十歲上,她在聖·但尼街於裏阿店裏當副領班,店號叫“蠶寶寶”,專賣成捆的絲。

姊姊的經曆就是兄弟的經曆。小家夥奚羅姆·但尼·洛格龍進了聖·但尼街最殷實的一家針線鋪,叫做“三錠子”;老板也是普羅凡人,姓甘班。西爾維二十一歲才升為薪工一千法郎的領班小姐,奚羅姆·但尼機會好,十八歲就在甘班店裏做到領班夥計,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節日,姊弟倆總在一起用經濟辦法玩兒,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頓,逛聖·格羅,墨同,貝爾維,範賽納。一八一五年年終,兩人把流著滿頭大汗掙來的資金合起來,一共有兩萬左右,從葛南太太手裏盤進有名的“姊妹行”,針線零售業中的一家大鋪子。姊姊管出納,記賬和來往信劄。兄弟做老板兼領班夥計,西爾維開頭一個時期也兼做領班小姐。

做了五年買賣,到一八二一年,針線業的競爭變得非常劇烈,姊弟倆勉強拔清盤店的本錢,好不容易的維持著老店的信用。當時西爾維四十歲,但長相的難看,一刻不停的勞動,天然的生氣麵孔,再加上心事,看起來象五十歲。三十八歲的奚羅姆·但尼楞頭傻腦,顧客們在賬台上碰到的嘴臉要算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腦門因為疲勞而陷了下去,刻著三道硬繃繃的皺襇。剪著平頭,灰色的短頭發有種說不出的冷血動物的蠢相。似藍非藍的眼睛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思想。一張扁圓臉絕對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歡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為研究的對象,看了那張臉也笑不出來,隻覺得心裏難受。他身材矮胖象父親,可不象小客店老板沒頭沒腦的發福,許多小地方都顯出他身體虛弱得不象話。老子皮膚紅得過分,他卻白得象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氣的後店堂裏,坐在裝著銅欄杆的賬桌後麵,隻會收賬,付賬,把線團拉出來,繞上去,不是作難夥計,便是對主顧象背書一般說著同樣的話的人,就有這種特殊的皮色。姊弟倆的一點兒聰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經上,隻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場上特有的規矩和習慣;腦子裏隻記得針,線,緞帶,別針,鈕扣,裁縫用的東西,以及巴黎針線業所包括的無數商品。兩人為了對付來往的信劄,發票,清冊,把全身本領都使盡了。一離開本行,他們簡直什麼都不知道,連巴黎都沒見識過。在他們心目中,巴黎就是聖·但尼街那一帶。狹窄的心胸隻把自己的鋪子作為活動的天地。他們最擅長跟男女夥計找麻煩,找錯兒。要看到大家把貨物搬出,收進,所有的手象小耗子的腳一般在櫃台上忙個不停,姊弟倆才心中快樂。聽見七八個青年人和售貨小姐嘁嘁喳喳,滿嘴都是應答主顧的老調,他們就覺得日子吉利,天氣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藍,巴黎人在街上溜達,想不到踏進鋪子來的時候,糊塗老板就說:“淡季來了,沒生意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