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龍的拿手本領是包紮;學徒們最佩脤他扣繩子,解繩子,拆開,重打等等的手段。洛格龍能一邊包紮一邊望著街上看熱鬧,或者監督鋪子裏的工作,不管鋪麵有多少進深。他把紙包遞給顧客,說著“太太還要什麼別的東西麼?”的時候,什麼都沒逃過他的眼睛。要沒有他姊姊,這個蠢家夥準會弄到破產。西爾維很懂事,有做買賣的天賦。她指揮兄弟向廠家進貨;為了在一樣商品上賺一個子兒,不惜打發兄弟到偏遠的內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點兒精明,西爾維不用在感情方麵,全用在生意上。盤進鋪子的資金還沒拔清呢!這個念頭好比一個唧筒,鼓動那架機器拚命運轉,忙得不亦樂乎。洛格龍始終是個領班夥計,不懂生意上的筋絡。利益最能開人心竅,偏偏沒法叫洛格龍有一點兒進步。西爾維料到某種商品快過時了,吩咐虧本出售:洛格龍看著目瞪口呆,事後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壞主意,壓根兒就是沒有主意。他聽從西爾維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從生意上著眼。
“她是我姊姊嘛,”他說。
針線商臉上渾渾噩噩的表情,遲鈍的腦子,癡呆的態度,在生理學家和哲學家看來,原因或許就在於生活的孤獨,隻限於吃喝睡覺,年輕的時候沒有錢,不曾嚐過快樂的滋味。姊姊一直不讓他結婚,大概怕自己在家裏失勢,也想到娶進來的女人一定比她年輕,沒有她那麼醜,怕增加開銷,弄窮人家。大抵癡呆愚蠢有兩種表現:或者沉默,或者多嘴。不開口的愚蠢還可以忍受,洛格龍的愚蠢卻是嘴碎得厲害。那零售商養成一種習慣,專愛埋怨夥計,向他們解釋半批發半零賣的針線生意上的細節,穿插一些無聊的打趣,就是小商店裏流行的那種俏皮話。千篇一律的打諢從前叫做油嘴滑舌,如今時行軍隊裏的俗語,叫做說死話。老板說起話來,鋪子裏的一小撮人不能不聽,自鳴得意的洛格龍便慢慢湊成一套辭彙。嘮叨多嘴的家夥自以為能說會道,象個演說家呢。零售商平日需要向顧客說明他們想買的東西,刺探他們的意思,把他們不想買的向他們兜銷,所以一開口總滔滔不竭。洛格龍久而久之學會一種本事,能說一套沒有意義而討人喜歡的字句。遇到他向主顧解釋一些比較冷門的製造方法,當場還覺得自己比主顧高出一等。但一離開他對鋪子裏一千零一樣商品的一千零一樣解釋,他在思想方麵就好比魚躺在太陽底下的幹草上。人家私下替洛格龍和西爾維起了個綽號,叫做機器人。他們沒有那種能培養真正感情生活的感情,不管是潛伏的還是活動的感情。姊弟倆生性十分冷酷,肚子裏疙瘩多得很;工作的繁重,生活的清苦,長時期做牛做馬的學徒生活的回憶,使他們心腸越發變硬。姊弟倆不同情別人的苦難。對於處境困難的人,他們並非不肯原諒,而是不肯通融。在他們看來,所謂德行,榮譽,誠實,一切人情道義,隻在於付清到期的票據。他們沒有心肝,嗇刻得不成體統,專門找人麻煩,在聖·但尼街的生意場中名氣壞透。要不同普羅凡人來往,恐怕根本沒有人肯到他們店裏當學徒,做夥計。他們在能夠歇業二三天的季節,一年回鄉去三次。鄉下總有些聽父母安排,要吃生意飯的可憐蟲;洛格龍老頭替兒子女兒招攬下來,在普羅凡代做學徒交易。他還一味虛榮,向人誇耀兩個小的如何如何發財。做家長的想到兒女在巴黎有人好好的教導,好好的監護,將來還有機會接替洛格龍兒子,不由得動了心,把家裏嫌多的小孩送往兩個單身人開的針線鋪。可是花到三百法郎膳宿費的男女學徒,一有辦法馬上逃出那苦役監,逃出以後的那種高興使洛格龍姊弟凶悍的名聲越來越大。不怕煩的洛格龍老頭卻自會找新的替死鬼送來。西爾維·洛格龍從十五歲起,為了做買賣就慣會裝腔,她有兩副嘴臉:一副是售貨員的眉開眼笑的嘴臉,一副是幹癟老姑娘原有的嘴臉。她用假裝的麵目做起戲來妙不可言,竟是滿麵春風,聲音又甜又巴結,對顧客自有一種生意上的魔力。但那天早晨在半開的百葉窗中露出來的才是她的真麵目,叫下著決心追求婦女的哥薩克兵見了也要望風而逃,而一八一五年代的哥薩克兵還是對各式各樣的法國女人一律喜歡的呢。
洛蘭老夫婦的信送到的時節,洛格龍正戴著老子的孝,承繼了遺產,內中有從比哀蘭德的外婆手裏差不多搶來的屋子,有老頭兒生前所置的田地,還有用高利放出去的押款;老酒鬼洛格龍以為農民好容易掙起來的幾畝地,將來不能不向他抵債。巴黎的鋪子才結清當年的賬目。盤進“姊妹行”的資本已經全部拔清。洛格龍姊弟共有六萬法郎左右存貨,四萬現款和有價證券,鋪子本身的價值不在其內。姊弟倆在賬台後麵,坐在靠壁一張暗條子綠絲絨的長凳上,商量今後的計劃。所謂賬台是凹進在牆裏的一小塊地方,對麵還有同樣的一座是領班小姐用的。做買賣的個個希望升格做布爾喬亞。姊弟倆盤掉鋪子大概可有十五萬,父親的遺產在外。出盤鋪子的錢多半隻能分期收回;就算這筆款項統統拿去裝修老家的屋子,單單把能夠調動的現金買進公債,各人每年也有三四千法郎收入。這樣,他們可以回到普羅凡去住著自己的產業,一同過活了。店裏領班小姐的父親是陶納馬裏地方的一個富農,有九個孩子;家私分做九股,各人所得也就有限,做老子的不能不替每個孩子找個職業。不料五年之內九個兒女死了七個,領班小姐馬上成為一個出色的對象,洛格龍想娶她做老婆了;可惜試探了一下毫無希望。那位小姐對東家厭惡透頂,叫人一點兒手段都使不出來。西爾維非但不肯幫忙,還反對兄弟結婚,認為讓那麼厲害的一個姑娘接手他們的鋪子倒很合適。她把洛格龍的親事擱過一邊,等回到普羅凡安了家再作道理。
某些小商人過著隱花植物式的生活,沒有一個過路人看得出他們的生命力在哪裏:大家望著他們,心上想:“他們靠什麼活著的?為什麼活著的?將來怎麼樣呢?他們從哪兒來的呢?”你想加以解釋,結果被一些小枝節弄糊塗了。要發見在那些頭腦裏抽芽,鼓動那些人生活的些少詩意,隻消往下挖掘,很快就能找到關鍵所在。巴黎的小商人全抱著一個多多少少無法實現的希望,而沒有那希望他們就活不了;有的想造一所戲院或者當戲院經理;有的巴望在區公所有個頭銜;有的想在巴黎郊外十幾裏的地方有一所別莊,蓋一個花園,有彩色石裔像,有噴泉,噴出來的水象一條遊絲,卻花了他們一筆驚人的款子;有的想在民團中當個高級的司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