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維道:“咱們客廳掌燈以後的氣派,可惜他們看不見了!”其實西爾維本人就需要靠燈光遮醜。
兩個洛格龍早打算要給來客一個出其不意的印象。喧傳一時的屋子從來沒有讓人進去過。那天蒂番納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著,要聽她對洛格龍宮殿的評語。
嬌小的馬德南太太問院長夫人:“啊!你見識過盧佛宮了,詳詳細細說給我們聽吧。”
“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沒有什麼了不起。”
“怎麼樣呢?”
蒂番納太太道:“你們都看得見的大門首先叫人欣賞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門進去是一長條過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為右首臨街隻有一扇窗,左首倒有兩扇。過道盡頭,一扇玻璃門通往園子,石級下麵鋪著一塊草地,擺一個有座子的斯巴塔卡斯石膏像,漆做古銅色。廚房背後,包工的在樓梯台下安置了一個小小的夥食間,主人也沒放過機會要我們觀光。樓梯全部漆得象黃黑花紋的雲石,螺旋形的盤上去,象咖啡館裏從底層通到中層雅座去的那一種。胡桃木樓梯輕巧得搖搖欲墜,扶手上鑲著銅,在主人嘴裏是世界新七大奇觀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門。過道的另外一邊,靠街是飯廳,靠園子是客廳,兩間一樣大小,中間開著雙扇門,客廳的窗朝著園子。”
“那末是沒有穿堂的了?”奧弗萊太太問。
蒂番納太太回答:“穿堂大概就是那一長條兩頭通風的過道。屋子裏用的全是法國木材,表示他們愛國,顧著國家的利益,一腦子的進步思想和立憲觀念。飯間是斜條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櫥,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掛著紅鑲邊的白卡裏穀布,用俗氣的紅繩子扣在壁鉤上,壁鉤大得驚人,形狀象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塗著金漆,香菌頭子在半紅不紅的底子上很凸出。掛那些漂亮窗簾的梗子,兩頭雕成形狀古怪的棕櫚葉;窗簾打襇的地方都吊一個獅爪形的刻花銅鉤一口碗櫥後麵的壁上有一隻咖啡館用的桂鍾,上半段塑成飯巾模樣,青銅質地,塗著金粉:兩個洛格龍特別喜歡這一類花樣,巴不得我讚幾句,我想來想去隻有一句話好對他們說:要是掛鍾上用得到飯巾,在飯廳裏當然最合適了。碗櫥頂上擺兩盞大燈,同大飯店賬台上用的一樣。另外一口碗櫥高頭掛一個晴雨表,做工複雜得不得了,似乎在兩個主人的生活中占著重要地位:洛格龍瞧晴雨表的神氣活象瞧他的未婚妻。”
“兩個窗洞之間,建築師在壁龕裏嵌一隻白瓷火爐。壁龕的花哨簡直可怕。壁上糊著耀眼的紅地描金花紙,仍舊是飯店用的那一種,準是洛格龍就地挑選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瓷器,寶藍地綠花的點心盆;主人打開碗櫥給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櫥對麵有一個大櫃子放著桌布飯巾之類。樣樣簇新,幹淨,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覺得那飯廳倒還罷了,總算成個格局:不管怎麼俗氣,卻顯得出主人的性格。可是五張黑不溜秋的版畫實在受不了,隻配給內政部做張貼告示的襯紙;題目是《包尼阿島斯基將軍躍入埃斯忒河》,《保衛格裏希關卡》,《拿破侖親自開炮》,還有兩張是馬塞巴的故事;全部配著金漆框子,框子和圖片同樣惡俗,叫人看了對一切時行的東西不敢領教。相形之下,於裏阿太太家的粉筆畫,路易十五時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畫著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飯廳才調和呢。灰色的護壁板雖然有些蟲蛀,卻是十足地道的內地風格,同家傳的大件頭銀餐具,古式的瓷器,以及我們的起居習慣,泰常相稱。內地是內地,冒充巴黎就不倫不類。你們也許會對我說:你是巴黎人啊,怎麼不說巴黎好呢?不過我寧可要我這間老客廳,還是蒂番納老太爺手裏布置的:綠白兩色的綢窗簾,路易十五式的壁爐架,略微凸出的護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鏡子,古色古香的牌桌;還有鑲銅邊的深藍賽佛花瓶,花紋古怪的座鍾,洛穀穀式的水晶吊燈,挑繡麵子的家具:我喜歡這些,才看不上他們客廳裏的那種闊綽呢。”
巴黎美人轉彎抹角恭維內地的話,馬德南先生聽著很受用,問道:“他們的客廳怎麼樣呢?”
“他們的客廳可以說是滿堂紅,紅得非常漂亮,跟西爾維小姐打輸了滿貫的牌,氣得滿麵通紅一樣。”
院長道:“那就叫西爾維紅。”這個詞兒從此成為普羅凡人的口頭禪。
“窗簾嗎?紅的!家具嗎?紅的!壁爐架呢?……紅地黃斑紋的雲石!燭台和座鍾呢?……紅地黃斑紋的雲石!古鐦座子式樣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羅馬式的燭台花紋,加上希臘式的枝條葉瓣。座鍾頂上蹲著一隻好脾氣的胖獬子,象兩個洛格龍一樣傻支支的瞧著你。那種所謂裝飾獅子完全歪曲了真獅子的麵目:腳下踩著一個大圓球,表現裝飾獅子特有的生活習慣,它和左派議員一樣老抓著一顆黑珠,也許竟是立憲派的象征。座鍾的麵子式樣古怪。壁爐架上的大鏡子鑲的石膏框雖然全新,卻是狼瑣得很,一派小家子氣。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現在壁爐前麵的小屏風上,他把紅呢疊成許多皺襇,中央用一個窗簾鉤子扣起來:那是特地想入非非為兩個洛格龍設計的,他們指給客人看的時候不知有多麼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掛一盞水晶吊燈,用綠布罩仔細罩著,倒正好遮醜,因為吊燈惡俗之至,古銅燈腳的顏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麵網絡的暗黃漆尤其難看。底下一張喝茶用的圓桌,雲石麵子不用說也是紅地黃斑紋;閃光的金屬盤子裏擺一套描花的瓷器茶杯,畫的花真叫天曉得!杯子中間一個象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邊上鑲著銅箍,四周的瓜棱象中世紀人穿的短襖,一把糖夾子恐怕是永遠用不到的:將來咱們的孫女輩見了準會直瞪眼睛。客廳糊的是冒充絲絨的紅花紙,四邊鑲上細銅條子,四角用一張極大的棕櫚樹做帽釘。每一塊護壁板上疊床架屋掛一張彩色石印的畫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們精致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樹根,釘著斜紋細呢麵子,一共有兩張長沙發,兩張大單人沙發,六把大圈椅,六把單靠椅。半桌上供一個所謂梅提契式的礬石花瓶,套著玻璃罩;還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奪目的小酒瓶架,我們早已聽熟了:普羅凡隻此一個!窗上掛一層華麗的紅綢窗簾,一層薄紗窗簾;每扇窗下有一張牌桌。地毯是奧皮鬆出品,兩個洛格龍挑了普通圖案中最俗氣的一種,紅地玫瑰花。客廳好似沒有人動用的:書啊,畫片啊,家具上麵的小擺設啊,一樣都沒有,”蒂番納太太說著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滿著紀念冊,時髦玩藝,人家送的各種有趣東西。“既沒有鮮花,也沒有經常調換的小玩藝。屋子冷冰冰的,幹巴巴的,和西爾維小姐一般無二。蒲豐說得好:風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廳都有一個風格。”
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含譏帶諷,一路描寫下去。拿樓下的屋子做樣品,不難猜到二樓上姊弟倆住的房間,他們也帶客人參觀了。可是聰明的包工攛掇兩個洛格龍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講究,憑你怎麼猜想也想不出來。門上的嵌線,反麵也有做工的護窗,壁帶高頭的裝飾,顏色鮮麗的油漆,塗金粉的銅拉手,叫人的鈴,能夠吸掉煙灰的壁爐煙囪,避潮氣的新設備,樓梯上油漆的細木嵌花圖案,過分細巧的玻璃窗和鎖鈕:總之,凡是能提高屋子聲價,討布爾喬亞喜歡的無聊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沒有一個人願意上洛格龍家應酬,他們的野心無法實現。謝絕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會,不是迦色朗太太家,便是迦拉同太太家,不是於裏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納太太家或是縣長家,日程排滿了。兩個洛格龍隻道擺幾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結果隻招來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處都有的篾片;正經人一個都不來拜訪。西爾維為她心愛的家花了四萬法郎一無收獲,大吃一驚,決意省吃儉用,把那筆錢掙回來。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內地和在巴黎同樣困難;西爾維眼見請人吃飯實現不了這個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頓,酒還不算在內,便趕緊停止請客。她打發了廚娘,隻雇一個鄉下姑娘打雜。燒飯做菜由西爾維親自動手,說是她喜歡烹飪。
回到普羅凡十四個月以後,姊弟倆變得一無所事,完全孤獨。西爾維被人從交際場中排擠出來,對蒂番納,於裏河,奧弗萊,迦色朗,以及普羅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齒痛恨,稱他們為幫口,跟他們的關係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組織第二個集團和他們對抗,無奈身分較低的布爾喬亞全是做小買賣的,隻有星期日和節日才得空閑;此外隻剩下一些名聲不好聽的人,如維奈律師和奈羅醫生之類,或者是沒法招待的拿破侖黨,例如男爵古羅上校。其實洛格龍不知謹慎,已經和他們有了接觸,上層的布爾喬亞警告他也沒用。因此姊弟兩人隻能呆在飯間的火爐旁邊,回憶他們的買賣,老主顧的麵貌和別的愉快的事。過完第二個冬天的時候,他們覺得百無聊賴,從早到晚不知怎麼消磨光陰。臨到睡覺,他們說:“總算又過了一天!”兩人早晨起來盡量拖時間,在床上多躺一會好一會,慢條斯理的穿衣打扮。洛格龍自己剃胡子,把臉色細細打量,看出什麼變化就去報吿姊姊。他和女傭人爭論洗臉水的冷熱;到園子去看種的花發不發;在河邊溜達,那兒他蓋了一個亭子。他檢查門窗木料有沒有縮,框子有沒有開裂,圖畫嵌的是否牢固。回進屋子,他吿訴姊姊一隻母雞病了,或是什麼地方有黴點,叫他擔心;姊姊一忽兒擺刀叉,一忽兒埋怨女傭人,裝做十分忙碌。對洛格龍最有用的家具莫過於那個晴雨表,他無緣無故就走上去瞧一眼,象對朋友似的親親熱熱拍幾下,說道:“天氣惡劣呢!”姊姊回答道:“嘔!是這個時令嘛。”有人上門,洛格龍少不得向他稱讚那個儀表的許多妙處。中飯又花掉一些時間。兩人每吃一口都嚼個半天,因此消化極好,不用怕生胃癌。他們看看《蜂房報》和《立憲報》,把時間捱到中午。巴黎報紙是和維奈律師古羅上校合訂的。洛格龍親自把《立憲報》送給上校。上校住在廣場上馬德南先生屋裏;洛格龍最喜歡聽他長篇大論的談話,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麼危險。他不知輕重,向古羅提到城裏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幫口裏議論古羅的話搬給他聽。上校對誰都不怕,又是打槍擊劍的高手,把蒂番納的老婆和她的於裏阿,還有上城裏擁護官方的人,罵得體無完膚,說他們受外國津貼,為了鑽謀差事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臨到選舉逞著自己的心意亂念當選人的姓名,還做下許多別的混賬事兒。下午二點前後,洛格龍出門兜個小小的圈子。倘若有個小商人在店門口攔著他問:“洛格龍老頭,身體怎麼樣?”他就很高興。他和人攀談,打聽城裏的新聞;普羅凡的閑言閑語,他都聽在耳朵裏拿去傳布。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氣好的日子,還往山溝裏小路上溜達。有時遇到幾個和他一樣出來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羅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樸實的學者整天和書本做伴。讀者不妨想象一下,那些人談起話來,洛格龍在旁聽著是怎樣一副形景。助理推事台豐特裏名為法官,主要是個考古學家,他指著山下的盆地對醫生的父親,博學的老馬德南先生說道:
“你倒替我解釋一下看看,為什麼歐洲的有閑階級都趕到斯巴去,不上普羅凡來?法國醫學界不是明明承認這兒的礦泉性質更好,包含的鐵質,治療的功能,可以同咱們薔薇花的藥性並駕齊驅嗎?”
那位博學的老先生回答:“有什麼辦法!世界上自有這一類無理可說的怪事。一百年以前,根本沒人知道包爾多的葡萄酒。上個世紀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法蘭西的阿爾西拜提,黎希留元帥,害過肺病,原因人人知道,在居伊安納總督任內給當地的葡萄酒治好了。包爾多的收入馬上増加到一萬萬,黎希留把包爾多的邊界一直推到安古蘭末,推到卡奧,周掘一百六十多裏!誰也不知道包爾多的葡萄園到哪兒為止。奇怪的是黎希留元帥在包爾多竟沒有一座騎在馬上的紀念像!”
台豐特裏先生道:“啊!一二百年之內普羅凡要是發生這一類的事,我希望下城的小廣場上或者上城的古堡附近,會立一座白石浮雕,塑上奧波阿克斯先生的頭像,紀念他提倡普羅凡礦泉的功勞!”
馬德南醫生的父親道:“親愛的先生,也許普羅凡根本沒有複興的希望。這個城已經破產了。”
洛格龍聽到這裏,睜大著眼睛叫起來:
“怎麼?”
學者回答:“十二世紀的時候,普羅凡是個首都,跟巴黎競爭過來,還占上風呢:香巴涅的那些伯爵在這兒設著宮廷,正如普羅望斯也有勒南王的宮廷。那個時代,文明,繁華,詩歌,風雅,婦女,社會的一切精華並不限於巴黎一處。城市一朝衰落了,和破產的商號同樣不容易重振旗鼓。如今普羅凡隻剩下一段光榮的曆史,芬芳的薔薇,還有區區一個縣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