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豐特裏道:“唉!倘若所有封建時代的首都全部保存下來,法國就不是現在這樣的麵目了。蒂菩家族又是詩人,又是戰士,又是風流豪俠的貴族,豈是一般縣長所能代替的?普羅凡在蒂菩治下的地位,不亞於過去法拉拉在意大利,威瑪在德意誌的地位,也是今日慕尼黑想要攀登的地位。”
洛格龍叫道:“普羅凡當初是個首都?”
考古學家台豐特裏回答說:“難道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他拿手杖在上城的地麵上敲了幾下,叫道:“你不知道普羅凡的這個部分,底下全是地下墳場嗎?”
“地下墳場?”
“對啊!墳場的層數之多,範圍之大,簡直不可思議:象大教堂一樣分成許多小堂,還有成堆的柱子。”
馬德南老人看見助理推事談到他心愛的題目,便道:“台豐特裏先生正在寫一部重要的考古著作,打算在書中說明那些古怪的建築。”
洛格龍知道他的屋基早先是盆地,興衝衝的回去了。兩個單身人花了五六天功夫追究普羅凡的地下墳場,好幾個黃昏都有話可談了。洛格龍靠這種來源得到一些材料,回家講給姊姊聽,或是關於古代普羅凡的曆史,或是東家和西家的婚姻關係,再不然是過時的政治新聞。因此他出去散步,一路總得問個上百遍,往往向同一個人也要再三詢問:“喂,外麵說些什麼啊?”——“喂,有什麼新聞啊?”回到家中,他倒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象筋疲力盡,其實隻是被笨重的身子拖累了。他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來回回,走上一二十次,開門,關門,看鍾點,好容易盼到吃晚飯。姊弟倆還在外邊串門的時期,上床以前總算不寂寞;自從不得不在家枯坐之後,消磨一個黃昏竟象橫渡沙漠一般艱苦。有幾回,一般人夜晚作客回來,走到小廣場聽見洛格龍家有人怪叫,仿佛兄弟在謀殺姊姊;原來是苦悶的針線商惡形惡狀的打嗬欠。兩個機器人齒輪生了鎊,沒有東西好碾磨,隻能大叫一陣。
兄弟說起要娶親,可是一無辦法。他覺得自己老了,身體不行,想到女人就害怕。西爾維明白家裏必須添一個人才好,便想起他們的窮表妹來。普羅凡個個人以為嬌小的洛蘭太太和女兒兩個都死了,從來沒問過西爾維。西爾維卻樣樣記在心上,象她那種地道的老處女是什麼東西都丟不了的。因為要不露痕跡的和兄弟談到比哀蘭德,她裝做偶然找到了洛蘭家的舊信。兄弟想到屋裏可能有個小姑娘,幾乎高興起來。西爾維給洛蘭老夫婦寫了一封半親熱半生意口吻的信,推說為了出盤鋪子,搬回普羅凡,忙著安家,耽誤了回信。她表示願意招留表妹,聲明萬一洛格龍先生不結婚,比哀蘭德日後有一萬二千收入的遺產可得。
姊弟倆等洛蘭表妹來的那份焦急的心情,隻有兩種人能體會:或者象那布高陶諾索一般變得近於野獸,關在植物園的鐵籠子裏,除了飼養員送來的生肉以外捉不到動物吃;或者是一個告老回家沒有夥計好折磨的商人。信發出三天,他們已經在盤算表妹什麼時候能到。西爾維以為行了這件善事,可以使普羅凡的上流社會為了她的表妹重新上門。蒂番納太太要自己府上成為普羅凡第一個交際場所,顯然瞧不起他們姊弟;西爾維卻到她家裏去大吹大擂,說他們的表妹比哀蘭德,洛蘭上校的女兒,要到普羅凡來了;她既同情表妹的不幸,也因為有一個年輕漂亮的承繼人介紹給大家,表示很高興。
蒂番納太太氣概不凡的坐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含譏帶諷的回答說:“你怎麼不早一些發現你表妹的呢?”
迦色朗太太趁發牌的當口,三言兩語悄悄的講了一遍奧弗萊老頭的遺產故事。公證人奧弗萊又說出小客店老板的強凶霸道。
院長蒂番納先生客客氣氣的問:“她在哪兒呢,可憐的姑娘?”
洛格龍道:“在布勒塔尼。”
檢察官勒蘇插了一句:“布勒塔尼地方大得很呢。”
洛格龍道:“她的袒父祖母寫信給我們……姊姊,信什麼時候來的?”
西爾維正在打聽迦色朗太太的衣衫料子哪兒買的,沒顧到說話的輕重,隨口回答說:
“在我們出盤鋪子以前。”
“而你們直到三天以前才回信!”公證人叫起來。
西爾維漲紅著臉,象爐子裏燒旺的炭一樣。
洛格龍接著說:“我們的信是寫到聖·雅各堂去的。”在座有個法官在南德當過助理推事,說道:“不錯,有那麼個老人堂性質的機關;不過你們的表妹不可能在那兒,聖·雅各堂隻收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洛格龍道,“她和她的祖母洛蘭住在一起。”
公證人道:“她有一筆小小的財產,八千法郎,是你父親……不,是你外公留給她的。”公證人有心把話說錯。
洛格龍聽不出話中有刺,隻傻支支的叫了聲“啊”。院長問:“你對表妹的財產和境況,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
法官口氣很嚴厲的說:“洛格龍先生要知道的話,就不會讓她住在那種救濟院性質的地方了。我現在想起了,洛蘭先生和洛蘭太太在南德的一所屋子被國家征用,賣掉了;洛蘭小姐的產權已經落空,當時的手續是我經手辦的。”
公證人又提到洛蘭上校,說他要是活著,知道女兒住在聖·雅各堂,要不大吃一驚才怪呢。洛格龍姊弟覺得那些人惡毒透了,趕緊走出。西爾維心上明白,她的新聞並不受到歡迎;個個人瞧她不起;再要和普羅凡的高等社會交際是不可能的了。從那天開始,對普羅凡的一般大族以及他們的黨羽,兩個洛格龍不再隱瞞胸中的仇恨。古羅上校和維奈律師一向在洛格龍麵前說的蒂番納,葛南,迦色朗,甘班和於裏阿家的閑話,弟弟也一下子搬給姊姊聽了。
他說:“喂,西爾維,我就不懂蒂番納太太幹麼瞧不起聖·但尼街上的生意幫。她身上最體麵的一部分還是從聖·但尼街來的呢。她的母親羅甘太太和“貓咪打球”的老板琪奧默是表兄妹;你知道,琪奧默後來把鋪子盤給女婿勒巴。蒂番納太太的老子便是一八一九年卷了款子逃走,害皮羅多破產的那個公證人。可見蒂番納太太的家私是搶來的。一個公證人的老婆聽憑丈夫騙了人家的錢再倒賬,自己卻逍遙自在,應該算什麼樣的人呢?哼!幹的好事!我看羅甘太太就為了跟銀行家杜·蒂埃的關係,才把女兒嫁到普羅凡來的。虧他們還敢自命不凡!嘿!上流社會就是這批東西。”
但尼·洛格龍和姊姊西爾維罵了普羅凡的幫口,反而不知不覺變為地方上的人物,快要有賓客上門了。當地被壓迫的利益正缺少一個活動的舞台,不久就把他們的客廳作為一個中心。到了這一步,告老的針線商居然在曆史上政治上有了地位;因為普羅凡的進步黨本來隻有一些遊移分子,靠著洛格龍才力量集中,團結起來;當然,那在洛格龍完全是出於無心。內幕是這樣的:
古羅上校和維奈律師意見相同,孤立的地位也相同,素來彼此接近;他們冷眼旁觀,把洛格龍姊弟出門交際的那個階段看在眼裏。兩人為了同樣的理由標榜同樣的愛國主義,就是說都想當個角色。但盡管他們有心做領袖,手下可缺少人馬。普羅凡的進步黨隻有一個退伍軍人出身的咖啡館老板,一個小客店老板,和奧弗萊搶生意的公證人戈囊,和馬德南競爭的奈羅醫生;還有幾個無黨派的人,散在本區裏的幾個富農和從前承買公共財產的業主。上校和律師很高興能拉攏一個糊塗蟲,他的家私可以幫助他們活動,向他們的事業投資,在某些情形之下可以出麵做發起人,家裏的屋子正好給進步黨做會議廳。他們便利用兩個洛格龍對當地豪門派的仇恨。上校,律師和洛格龍為了合訂《立憲報》已經略有接觸;古羅上校不難把退休的針線商拉入進步黨;至於洛格龍不懂政治,連邁爾西埃軍曹事件都不知道,還認他為同行等等,都毫無關係。
外人既早想利用兩個單身人的無知與愚蠢,不久比哀蘭德一到,大家更垂涎欲滴,急於下手了。眼看西爾維擠進蒂番納圈子的希望完全落空,上校便轉起西爾維的念頭來。老軍人們跑的地方不少,醜惡的東西見得很多,在不知多少戰場上看過不知多少猙獰可怖,赤身露體的屍首,再難看的相貌也嚇不倒他們的了;所以古羅拿老姑娘的財產作為瞄準的目標。上校又矮又胖,耳朵上已經有一大簇濃毛做裝飾,還戴一副其大無比的耳環。亂糟糟的花白鬢腳在一七九九年代叫做魚翅。通紅的大闊臉帶著黃褐色,象所有從勃萊齊那河上逃出來的人一樣。尖尖的大肚子底下成一個直角,那是老資格騎兵軍官的特色。古羅當初帶過第二輕騎兵團。灰色胡子遮著一張“血盆大口”:那個窟窿隻有這句成語好形容。他東西不是吃進去,而是吞下去的!鼻子被大刀斫去一角,因此說話聲音很低,鼻音很重,象一般人形容的卡波桑派修士。一雙小手又短又闊,的確是婦女們所謂惡棍流氓的手。同身體比起來,兩條腿未免細弱了些。在那個肥胖而靈活的身子裏麵有的是機靈的頭腦,表麵上裝著滿不在乎的軍人派頭,其實人生經驗非常豐富,絕對不把社會的規矩約束放在心上。古羅上校得過榮譽團四等勳章,除了榮譽團津貼還有二千四百法郎退伍薪俸,全部家私就是這三千法郎一年收入。
個子瘦長的維奈律師除了進步思想別無本領,唯一的財源隻有事務所裏一些微薄的收入。普羅凡的訴訟代理人都自己出庭辯護。而且法院為了維奈的政治主張,對他的辯訴沒有好感。便是最進步的農民打官司也不找維奈,寧可請教一個為法院信任的代理人。據說維奈在戈洛米埃附近勾引了一個有錢的姑娘,逼得她父母不能不答應他們結婚。他那老婆是夏日伯甫出身,勃裏地區家世悠久的老貴族,祖上在聖·路易帶領十字軍東征埃及的時代當過騎士,立了軍功,傳下這個姓氏。維奈太太為此得罪了父母;他們向維奈聲明,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他們的大兒子,將來隻能由大兒子撥出一部分給外甥。維奈野心勃勃的第一著棋子失敗了。不久他受著貧窮壓迫,沒法讓老婆體體麵麵的過活,覺得難以為情,想在檢察署謀一個職位;不料夏日伯甫家有錢的房族不肯幫忙。那些保王黨看重道德,不讚成這樁木已成舟的親事;何況所謂新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維奈!他們怎麼能保舉一個平民百姓呢?維奈想利用老婆在嶽家方麵活動,結果每一支每一房都給他碰了釘子。隻有住在脫羅阿的一個夏日伯甫窮寡婦,身邊有個待嫁的女兒,對維奈太太還表示關切。因此後來維奈會想起那位夏日伯甫太太接待他老婆的態度。他到處受人白眼,恨死了老婆的娘家,恨死了不給他差事的政府,對他閉門不納的普羅凡的上流社會。他隻能熬著貧窮的苦。心中的怨毒愈來愈深,給了他抵抗的力量。他算準他的運道必須依靠反政府派的勝利,便投入進步黨。他在上城一所破舊的小屋子裏潦倒度日,老婆也不大出門。那姑娘本來很有前途,嫁了維奈隻能帶著一個孩子守在家中,冷清清的無人來往。有些人的窮,窮得有骨氣,心情也愉快;但維奈受著野心煎逼,又覺得對一個受他引誘的少女做了件虧心事,不由得憋著一肚子怨氣,一天天放寬良心的尺寸,認為隻要能向上爬,什麼手段都使得。年輕的臉變了樣子;扁腦袋,毒蛇臉,闊嘴巴,戴著眼鏡,眼睛炯炯發光:有時人家在法院中看到這副嘴臉暗暗吃驚;又細又尖的聲音直往你耳朵裏鑽,刺激得叫人難受。烏七八糟的皮色帶著病態,黃一塊青一塊,明明是無法施展的野心,連續不斷的失意和不可告人的窮困在作怪。他口齒伶俐,專會無理取鬧;說話既不缺少警句,也富有形象;既博學,又刁猾。他慣於用升官發財的欲望做一切計劃的出發點,著實有資格當政客。隻要逃過法網,任何手段在所不惜的人,是非常厲害的;維奈的力量就在這裏。這位未來的國會辯論健將,宣布奧萊昂王室登台的人物之一,使比哀蘭德的命運受到極殘酷的影響。眼前他想在普羅凡辦一份報紙做武器。他靠著上校幫助,遠遠的把兩個單身人研究過了,決定派洛格龍的用場。這一回算盤沒有打錯。七年功夫,家中絕糧的事不止有過一次,如今苦盡甘來,悲慘的日子快結束了。那天古羅在小廣場上告訴維奈,兩個洛格龍同上城的高等布爾喬亞和官方的黨羽決裂了,維奈拿胳膊肘子朝古羅腰裏意義深長的碰了一下,說道:
“隻要是女人,好看也罷,難看也罷,對你都無所謂,你應當和洛格龍小姐結婚,咱們可以在這兒幹些事業出來。”
上校道:“我也這樣想;可是他們把可憐的洛蘭上校的女兒,他們的承繼人,接到家裏來了。”
“你不妨叫他們寫一份遺囑把家私傳給你。嗨!現現成成一所漂亮屋子將來就是你的了。”
“至於那女孩子麼,嗯,嗯,等咱們看過了再講,”上校的說話帶著開玩笑的神氣,同時也不懷好意。一個心地象維奈那樣的人看了,知道在那個老粗眼中,個把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