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龍家來了比哀蘭德以後的種種變動,維奈和古羅都研究過了;他們象狐狸打算闖進雞棚一樣謹慎,而且看到雞棚裏多了一個新角色不大放心。兩人難得上門,免得西爾維驚慌;他們借各式各樣名目和洛格龍閑扯,一步一步踏進他家裏去,態度的穩重,手法的巧妙,便是了不起的太丟狒也要甘拜下風。美麗的蒂番納太太來接比哀蘭德,被西爾維用尖酸的話回絕的那天晚上,律師和上校來拜訪洛格龍姊弟,聽到這件事彼此瞧了一眼,顯出他們倆對普羅凡城裏的內幕情形知道得清清楚楚。
律師道:“蒂番納太太老實不客氣要你出醜。這種事情,我們早吿訴洛格龍了。同那些人來往決沒有好處。”
上校撚著胡子打斷了律師的話,說道:“賣國的幫口幹得出什麼好事來?倘若我們勸你們同那些人斷絕,你們或許疑心我們有什麼私仇。可是小姐,你要喜歡打小牌玩玩,幹麼不在你自己府上夜晚來一局波斯頓呢?難道象於裏阿家那幾個笨蛋就沒人代替得了麼?維奈跟我都會玩波斯頓,再找一個搭子也不難。維奈可以把他的太太介紹給你,她脾氣挺好,還是夏日伯甫出身。你也不會象上城那般臭婆娘,要一個管家的好媳婦兒穿扮得象公爵夫人。維奈太太的娘家傷天害理,逼得她在家裏樣樣親自動手,她象綿羊一般和順,勇氣象獅子一樣。”
西爾維·洛格龍露出又長又黃的牙齒向上校笑了笑,上校不但受得了那副怕人的嘴臉,還裝出奉承她的樣子。
西爾維道:“隻有四個人,咱們的波斯頓不一定能每天成局。”
“象我這樣的老兵,隻管拿著養老金坐吃,會有什麼事呢?律師到夜晚總是空閑的。”上校又用著含蓄的神氣補上一句:“並且你自會有客人上門,我敢擔保。”
維奈道:“你隻消明目張膽反對普羅凡的政府派,跟他們頂下去,就能在地方上大得人心,有許多人捧你。你也好來一個沙龍同蒂番納家打對台,氣氣他們。人家笑我們,我們照樣回敬。何況那幫口的人根本對你不留餘地!”
“怎麼呢?”西爾維問。
內地自有一些傳聲筒會把這個圈子裏的閑話送到另外一個圈子去。所有排斥兩個針線商的人家批評洛格龍姊弟的議論,維奈全部知道。助理推事兼考古學家台豐特裏不屬於任何黨派;他和別的幾個超然派的人,按著內地的習慣把聽到的話告訴別人,被維奈利用上了。那天晚上,陰險的律師搬出蒂番納太太取笑的話,還加油添醬,說得更刻毒。他揭穿洛格龍和西爾維鬧的笑柄,激惱他們,挑起他們的仇恨;兩個冷血動物也正需要一些養料來培養他們在小事情上的意氣。
過了幾天,維奈把太太帶來了。她文雅,膽怯,既不難看也不好看,性情十分溫和,對自己的不幸感受很深。淡黃頭發,穿著很樸素,管著一個寒酸的家,顯得有些勞累。這樣的女人,西爾維再中意沒有了。維奈太太看著西爾維的架子不以為意,她屈服慣了,向西爾維低頭也無所謂。從她凸出的腦門上,粉紅的腮幫上,溫柔而慢悠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很會沉思默想,象受慣委屈的婦女一般把事情看得很透,嘴裏可絕對不說出來。上校明明是個老粗,偏要殷勤賣俏,討好西爾維。他和刁猾的維奈在洛格龍家的影響,不久就對比哀蘭德發生作用。那隻美麗的鬆鼠關在家裏,隻有陪著老表姊才能出門,時時刻刻聽見“這個動不得!——那個動不得!”的吆喝,還有一刻不停的管教她舉動姿勢。比哀蘭德傴著胸脯,弓著背;表姊要她象自己一樣站得筆直,好比小兵向長官行禮;有時還拍拍她背脊要她挺起來。在沼澤區長大的自由快活的孩子隻得壓製自己的動作,學做機器人。
有天晚上,正是比哀蘭德的第二時期才開始的時節,三位常客整晚沒看見比哀蘭德在客廳裏露麵;直到睡覺之前她才出來招呼大家,跟表兄表姊擁抱。西爾維向可愛的孩子冷冷的伸出腮幫,仿佛不耐煩她親吻;那表情太難堪了,比哀蘭德不由得冒出眼淚來。
刻毒的維奈說道:“小比哀蘭德,你可是刺痛了?”
西爾維厲聲問道:“什麼事?”
“沒有什麼,”可憐的孩子說著去親她的表兄。
西爾維道:“沒有什麼?一個人不會無事端端哭起來的。”
維奈太太道:“好孩子,你怎麼啦?”
“有錢的表姊沒有窮奶奶待我好。”
西爾維道:“你奶奶奪了你的財產,你表姊將來會給你家私。”
上校和律師彼此偷偷瞧了一眼。
比哀蘭德道:“隻要疼我,拿我的錢我也情願的。”
“那末送你回去好了。”
維奈太太道:“這惹人疼的孩子幹了什麼事啊?”
維奈向老婆惡狠狠冷冰冰的瞪了一眼,可見他素來霸道,絕對不許人違拗。可憐的奴隸趕緊拿起牌來。當初人家隻看中她的家私,她既然沒有陪嫁,隻好永遠受氣。
“幹了什麼事?”西爾維猛的抬起頭來,把帽子上插的黃花震得直跳。“她就是千方百計的搗亂:她打開我的表看機器,碰了輪盤,弄斷了發條。小姐把我的話隻當耳邊風。我一天到晚叫她東西別亂動,隻是白搭,我的話好象是和這盞燈說的。”
比哀蘭德當著外人受到埋怨,老大不好意思,輕輕的出去了。
洛格龍道:“這孩子真會淘氣,不知道怎樣才能製服她。”
維奈太太道:“在她這個年紀,可以進私塾了。”
維奈又瞪了老婆一眼,不許她多嘴;他和上校倆算計兩個單身人的計劃當然不會讓老婆知道。
上校道:“收留別人的孩子就有這些麻煩!不過你或者你弟弟,你們自己還可以有孩子呢;幹麼你們倆一個都不結婚呢?”
西爾維滿麵春風的望著上校: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個人覺得她還有希望出嫁。
洛格龍道:“維奈太太說得不錯。讀了書,比哀蘭德好安靜一些。請個老師也費不了多少!”
西爾維一心想著上校的話,沒有回答兄弟。
維奈對洛格龍道:“我們說過想辦一份反對黨的報紙,隻消你肯墊付保證金,就好請發行人來教你的小表妹。那個可憐的小學教師受著教士排擠,我們想找他來辦報。——內人說得不錯,比哀蘭德是一塊需要琢磨的璞玉。”
屋內靜默了一會,牌桌上的人個個在想心思;然後西爾維在發牌的時候問上校:
“聽說你封過男爵是不是?”
“是啊,不過在一八一四年南奚戰役以後封的,我一團人那一回創造了奇跡;當時我沒有錢,沒有後台,憑什麼去向銓敘局登記呢?一八一五年我還升了將軍;這個軍階和爵位一樣,都要經過一次革命才能到手的了。”
洛格龍想過一陣,回答維奈說:“要是你有不動產做抵押品,我可以墊保證金。”
維奈道:“這一點戈囊會想法安排。有了報紙,上校就好得勢;你們的沙龍也能壓倒蒂番納家的沙龍和他們的嘍羅了。”
西爾維道:“怎麼呢?”
維奈趁老婆發牌的當口,把在普羅凡區辦一份獨立的報紙,如何能使洛格龍,上校和他維奈三人出頭的道理解釋了一遍。那時比哀蘭德在房裏哭做一團;她的感情和理智都覺得表姊的錯處比她多。沼澤區的孩子憑著本能就懂得,做好事的恩主必然是專製的。她痛恨她的漂亮衣衫,痛恨一切特意為她做起來的東西。受人施舍的代價太高了。她因為做錯事情,給人把柄,懊惱得痛哭流涕;可憐小小的孩子竟立下願心,要自己的行為叫表兄表姊沒法開口。她這才發覺布裏穀送她積蓄多麼了不起。她自以為不幸到極點,沒料到客廳裏還在設計劃策,預備給她受新的苦難。
果然,不多幾天,比哀蘭德有了一個老師教她認字,寫字,做算術。比哀蘭德受教育的時期,在洛格龍家闖了許多禍。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習字簿和筆尖到處亂丟;桌布坐墊沾著白粉;做功課的時候撕破書本,磨壞書角。表兄表姊已經用非常刺耳的字眼告訴她應當自食其力,不依靠別人。比哀蘭德聽著難堪的警告,喉嚨裏一陣陣的抽搐,心撲通撲通的亂跳,可是不敢哭出來;因為一掉眼淚,人家就要追問理由,認為她侮辱了兩位寬宏大量的親戚。
洛格龍卻是得其所哉,日子好過了:他象從前埋怨夥計一樣埋怨比哀蘭德,在她玩得高興頭上去找她,逼著做功課,陪她溫書,在可憐的孩子麵前竟是個鐵麵無情的監課先生。西爾維也認為責任所在,應當把自己會做的一點兒女紅教給比哀蘭德。姊弟倆的脾氣絕對談不上和順。兩個胸襟狹小的人還覺得為難可憐的孩子真有一種樂趣,不知不覺從客氣過渡到極端嚴厲。他們說這是孩子不肯用功,自己討來的;其實是開蒙太晚,腦子不容易接受。私人教育和公共教育不同的地方原是在於因材施教,無奈比哀蘭德的幾個老師不懂這一套。因此表兄表姊的過失遠過於比哀蘭德。她花很多時間學一些初步的東西。有一點兒小差池,就是荒唐啊,糊塗啊,愚蠢啊,飯桶啊,一連串的臭罵。她聽不見一句好話,隻看見冰冷的目光;無論什麼行為都遭到批評,指責,歪曲,嚇得她一動都不敢動,變得象羊一般癡呆混沌。事無大小,她隻順著表姊性子,等表姊命令,自己的念頭她都悶在肚裏,一味依頭順腦,聽人擺布。紅潤的血色慢慢褪下去了,有時她也叫幾聲苦。表姊問她:“哪兒不舒服?”可憐的孩子覺得渾身難受,便回答說:“到處不舒服。”
西爾維道:“哪有到處不舒服的?要是到處有病,你早已死了!”
專會挑眼兒的洛格龍道:“一個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齒痛,或是頭痛,或是腳痛,或是肚子痛,從來沒有到處痛的。什麼叫到處?到處不舒服就是沒有一處不舒服。你這是什麼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話等於什麼都沒有說。”
比哀蘭德說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話,正是知識初開的花朵,人家卻用俗套濫調回答她;比哀蘭德憑著天生的感覺知道可笑,以後幹脆不開口了。
洛格龍還對她說:“你嘴裏叫苦,胃口好得象修道士!”
隻有胖老媽子阿但爾絕對不傷害這朵嬌嫩的鮮花。阿但爾還給她暖被窩,可是瞞著主人,因為有天晚上,她正給東家的承繼人安排這點兒小小的享受,被西爾維撞見了,受了一頓埋怨。西爾維說:“對孩子應當嚴一些,才能養成他們剛強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難道我們的身體就不如別人嗎?象你這棒隻會弄得比哀蘭德嗚哩嗚啦。”兩個洛格龍造出這個古怪字兒形容多病好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