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窮表妹投靠闊親戚的故事(2 / 3)

比哀蘭德象天使一般可愛,但她一切嬌憨的表情都被認為擠眉弄眼。感情的花多麼鮮嫩,嫵媚,在年輕的心靈中隻想向外開放,卻受著無情的摧殘。比哀蘭德心坎裏最嬌嫩的部分遭到最殘暴的打擊。要是用撒嬌的態度去緩和兩個鐵石心腸的人,他們就說她別有用心。

洛格龍厲聲喝道:“要什麼,趕快說出來。你不會無事端端來討好我的。”

姊弟倆不講感情,偏偏比哀蘭德渾身都是感情。古羅上校隻圖討好洛格龍小姐,有關比哀蘭德的事總說西爾維有理。維奈聽見兩個洛格龍責怪孩子,也順著他們說話;他們加在天使般的比哀蘭德身上的一切壞事,維奈都歸之於布勒塔尼人的固執脾氣,說任憑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決心,也是扭不過來的。兩個馬屁鬼奉承洛格龍姊弟的手段巧妙無比;洛格龍終究拿出《普羅凡郵報》的保證金,西爾維認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師四出活動,在買進公產的選舉人中間——他們最怕進步黨的報紙,——在富農和所謂中立派人士中間,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們無孔不入,活動的範圍及於全州,有幾個在別州邊境上的鄉村也被他們打進去了。凡是股東當然是報紙的定戶,《蜂房報》的法律廣告和別的廣告被《郵報》分去一半。創刊號上發表一篇文章大捧洛格龍,形容得象普羅凡的拉斐德。公眾的輿論一有人指揮,就可看出下屆選舉必有一番劇烈的競爭。美麗的蒂番納太太為之懊惱不已。她看了一篇攻擊她和於裏阿的文字,說道:

“怪我糊塗,忘了傻瓜旁邊必有騙子,愚夫愚婦永遠會吸引象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報紙在周圍八九十裏之內風行以後,維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雙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條褲子也象樣了。頭上戴著進步黨人那種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內衣來了。老婆雇了一個女傭人,衣著打扮顯出是要人的太太,也買起漂亮的帽子來。維奈打好算盤,麵上做得有情有義,和朋友戈囊兩個,就是跟奧弗萊搶生意而替進步黨辦事的公證人,替洛格龍當顧問,在兩樁事情上大大幫了他的忙。洛格龍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勢最惡劣的時代訂的租約,快要滿期。種花果蔬菜的事業近年來在普羅凡四周非常發達。律師和公證人代兩個洛格龍改訂新約,増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為著五百株白楊和兩個鄉公所發生爭執,維奈替洛格龍把官司打贏了。當初買進白楊的款子是洛格龍姊弟的積蓄;他們三年來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麵,這時很巧妙的調動一下,買進好幾塊地。農民押給洛格龍老子的田產被維奈拿來抵債;他們拚著性命耕種,改良土質,想積起錢來料清債務,但是始終沒辦法。兩個洛格龍為裝修房子而動用的老本,大部分撈回了。他們的田產全在普羅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板,當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塊麵積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個阿爾邦;租戶殷實,租金有不動產擔保,他們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聖·馬丁節,洛格龍家的產業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賦稅歸佃戶負擔,地上沒有建築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險。姊弟倆每人還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債,當時行市超過票麵;律師勸他們拋出公債,買進田產,保證他們靠著公證人幫忙,調動之後在收益方麵一個小錢都不會吃虧。

比哀蘭德在這個第二時期的最後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幾位熟客的冷淡,兩個表親的毫無感情,咕噥埋怨的混賬脾氣,磨人磨得太厲害了;好象從墳墓中來的那股潮濕的冷氣,感覺得太清楚了,比哀蘭德竟想大著膽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勒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邊去。可是有兩件事情把她攔住了。先是洛蘭老頭死了。在普羅凡舉行的家族會議派洛格龍做表妹的監護人。倘若死的是祖母,洛格龍聽著維奈的主意,準會追討比哀蘭德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過不了日子。

維奈對洛格龍獰笑著說:“你將來還能承繼比哀蘭德呢。誰知道哪個壽長,哪個壽短!”

洛格龍被這句話點醒了,逼洛蘭老頭的寡婦以生前贈送的名義把八千法郎的虛有權過在比哀蘭德名下,擔保她欠孫女的債,應繳的稅款由洛格龍負擔。直到這個手續辦妥了,洛格龍方始讓洛蘭寡婦太平。

祖父的死給比哀蘭德刺激很大。她受到這個慘痛的打擊的時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領聖體,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羅凡的第二件事。初領聖體原是必須經過而且是極簡單的儀式,在洛格龍家卻引起重大的變化。因為於裏阿,勒蘇,迦色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班羅先生指導教理,西爾維認為麵子攸關,比哀蘭德的導師非請班羅神甫手下的副堂長阿倍先生不可。阿倍據說是堅信會會員,對教會的事業非常賣力,表麵上戒律極嚴,暗中抱著極大的野心,普羅凡的人都見他害怕。教士有個妹子,年紀三十左右,在城裏辦一個女子私塾。兄妹倆十分相象,都又瘦又黃,黑頭發,性情抑鬱。

迦特力教的儀式和詩意,布勒塔尼姑娘是從小耳濡目染,熏陶慣的。那莊嚴的教士說的話直鑽進她耳朵,打到心裏去。痛苦往往產生信仰,而少女們由於天性溫柔,幾乎都會傾向神秘主義,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麵。副堂長播下的教理和《福音書》的種子,落在一塊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蘭德的素質完全改變了。少女領聖體等於在精神上和耶穌結合;比哀蘭德就用這種心情去愛耶穌;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從此有了一個意義;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誌。她在洛格龍家心靈受著殘酷的傷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兩個親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難的人一樣逃入另外一個天地,靠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德性支持。逃回家鄉的念頭打消了。西爾維看見比哀蘭德經過阿倍先生指導,完全變了一個人,不由得感到詫異,動了好奇心。從那時起,阿倍先生一邊指導比哀蘭德作初領聖體的準備,同時把西爾維小姐迷失的靈魂帶回到上帝身邊。西爾維熱心宗教了。那耶穌會會員可抓不住但尼·洛格龍;當時立憲思想對某些傻瓜的影響比教會的力量大得多,洛格龍仍舊忠於古羅,忠於維奈,忠於進步黨。

不消說,洛格龍小姐結識了阿倍小姐,對她很有好感。兩個老姑娘相親相愛象姊妹一樣。阿倍小姐提議讓比哀蘭德進她的私塾,省得西爾維為教育孩子費許多心,找許多麻煩;姊弟倆回答說沒有了比哀蘭德,家裏太寂寞了。兩個洛格龍舍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象還有些過分呢。阿倍小姐一出場,古羅上校和維奈律師認為野心勃勃的副堂長為著妹子象上校一樣打著攀親的主意。

律師和退休的針線商說:“你姊姊想叫你娶親了。”

洛格龍道:“娶誰呢?”

上校撚著灰白胡子嚷道:“還不是那個當小學教員的老妖婆!”

“姊姊沒跟我提過,”洛格龍好不天真的回答。

象西爾維那樣專走極端的老處女,一相信宗教就進步很快。教士對這份人家的影響眼見要一天天大起來,旁邊還有牽著兄弟鼻子走的西爾維支持。兩個進步黨人的驚慌不是沒有根據,他們覺得阿倍小姐配洛格龍比上校娶西爾維合適多了,如果教士真有這心思,定會引誘西爾維守齋念經,對宗教入迷,還會送比哀蘭德進修道院。古羅和維奈十八個月的努力,逢迎吹拍,幹的許多無恥勾當,將來可能一無所得。他們對教士兄妹暗中咬牙切齒,可是為了寸步不離的釘著,不能不同阿倍先生阿倍小姐和睦相處。那兩個會打波斯頓,會打韋斯脫,沒有一晚不到。這一方麵勁頭十足,那一方麵當然不甘落後。律師和上校覺得碰上了對手,而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也有同感。這樣的局麵已經是一場鬥爭了。西爾維受到追求,終於認為古羅這個男人不辱沒她的身分:這是上校做的功夫。同樣,阿倍小姐也在用言語,眼神,親熱的態度包圍洛格龍。雙方都不肯拿出大政治家的作風,大大方方說一聲:“好,咱們來平分秋色吧!”各人都要俘擄自己的目的物。並且,普羅凡反政府派的勢力愈來愈大,兩隻狡猾的狐狸自以為比教會更強,先動手開火了。

維奈為著自己的利益搜腸刮肚的盤算,動了知恩感德的念頭,趕去把特·夏日伯甫母女接來。那兩個婦女憑著兩千法郎左右進款,在脫洛阿勉強過活。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是個姿容絕世的美人兒,一向認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到二十五歲還沒嫁人,才改變主張。特·夏日伯甫太太受著維奈慫恿,答應把自己的兩個法郎和維奈辦報以後一年三千法郎收入合在一起,搬到普羅凡去同住。維奈說巴蒂爾特可以在普羅凡嫁給一個姓洛格龍的瘟生,憑著她的聰明才氣不難和美麗的蒂番納太太見個高下。特·夏日伯甫母女一住進維奈的屋子,一接受維奈的主張,進步黨立即聲勢浩大。這個聯盟使普羅凡的貴族和蒂番納幫口著了慌。特·勃萊奧代太太看見兩個貴族婦女走錯了路,氣壞了,請她們上她家去住。她為了保王黨做事荒唐唉聲歎氣;聽到母女倆在脫洛阿的處境,憤憤的怪怨那邊的保王黨。

她說:“怎麼!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姐竟沒有一個鄉下老貴族請教?她著實有資格進爵府去當主婦呢。大家讓她關在家裏虛度青春,現在自個兒送到洛格龍門上去!”

特·勃萊奧代太太把整個州府搜索遍了;娘家隻有兩千法郎進款,有力量娶這樣一位小姐的貴族一個都找不到。蒂番納一派和縣長也著手尋訪這樣一個人物,可是太晚了。特·勃萊奧代太太痛斥那個彌漫全國的自私自利的風氣,說禍根在於唯物主義,在於法律替金錢撐腰,弄得高貴的世家無人過問!美貌無人過問!連洛格龍和維奈這批家夥也膽敢出來同法國國王作對!

特·夏日伯甫小姐和阿倍小姐相比,不但容貌方麵絕對占著優勢,衣著打扮也占上風。先是皮膚白得耀眼。在二十五歲上發育完滿的肩膀和美麗的身材,特別豐滿可愛。脖子渾圓,各個部分都接合得天衣無縫;金黃的頭發又濃又漂亮;笑容嫵媚動人;頭的形狀很好看,額角很有樣子,秀麗的眼睛地位長得合適;身體的線條和姿勢,高雅大方的動作,柔軟的腰身:渾身上下一切都非常調和。一雙漂亮的手,一雙小巧玲瓏的腳。也許因為身體健康,有些小客店美女的氣息,照美麗的蒂番納太太說來,“在洛格龍眼中,那決不是一個缺點。”

特·夏日伯甫小姐第一次出現,服裝相當樸素。棕色的呢袍子釘著綠的繡花邊,露頸袒胸;肩上披一條輕紗,裏麵用帶子扣著,把肩膀,背脊,胸部一齊遮住,但前麵仍舊半開半闔。在這層薄薄的紗網之下,巴蒂爾特更加嬌豔迷人。她走進屋子,脫下絲絨帽和披肩,露出一對好看的耳朵,戴著金墜子的耳環。脖子裏掛一個絲絨做的十字架,好比安哥拉種的白羊,經過自然界奇妙的安排,尾巴上長著一個黑圈。凡是待嫁的閨女的花招,她沒有一樣不會:明明頭發卷兒一絲不亂,偏要忙個不停,拿手指去整理,還特意教洛格龍替她扣袖口的帶子,露出手腕給他看;可憐洛格龍目眩神迷,竟態度硬繃繃的拒絕了扣袖帶的差使;他隻能假裝冷淡來遮蓋心中的激動。針線商大概一輩子就是這一回動了愛情,心虛膽怯的表現很象是討厭人家。西爾維和賽萊斯德·阿倍都弄錯了他的意思,可是瞞不過律師。在這些蠢貨中間,律師本來高出一等,上校早已成為同黨,現在他的敵人隻有那個教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