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上校對待西爾維的一套手法,同巴蒂爾特對待洛格龍毫無分別。他每天晚上換一件潔白的襯衫;外邊是大氅的絲絨領,白襯衫的高領口撐著他的臉,正好托出他威武的相貌。他穿上十字暗花的白背心,做了一件新的藍呢大氅,鈕子洞上扣著榮譽團的紅星,鮮豔奪目:這些打扮據說是為了尊重巴蒂爾特,不能不顧到外表。下午兩點以後,他不再抽煙。花白的頭發平鋪在土黃色的腦殼上,梳成波浪式。他的外貌和姿態都擺出一副政黨首領的架子,表示他預備把法國的敵人,就是說波旁王室,狠狠的收拾一下。
進步黨人和特·勃萊奧代府上的一幫,認為特·夏日伯甫小姐比美麗的蒂番納太太漂亮十倍。送這樣一個美人兒到洛格龍家去,當然是跟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搗亂;但陰險的律師和奸刁的上校還有更毒辣的一手對付他們兄妹。小城市裏的兩大政客慢慢散布空氣,說他們的主張阿倍先生全部讚成。不久普羅凡人提到阿倍,口氣當他是進步派的教士。阿倍馬上被主教找去談話,隻得停止赴洛格龍家的晚會;但他的妹子照舊上門。從今以後,洛格龍家的沙龍正式成立,在地方上成為一股勢力。
因此,那年五六月間洛格龍小圈子裏的政治活動,緊張的程度不亞於婚姻的角逐。隱藏在心中的利害關係固然不惜性命相搏,公開的鬥爭更是攸關大局,轟動一時。大家知道,維蘭爾內閣是被一八二六年改選的國會推翻的。公證人戈囊代維奈用賒賬的方式買進一所產業,在普羅凡選區弄到一個進步黨候選人的資格,差點兒壓倒蒂番納。院長僅僅多得了兩票。出入洛格龍家的客人除了維奈太太,特·夏日伯甫太太,特,夏日伯甫小姐,維奈,古羅之外,有時還有戈囊和他的老婆,後來又加入奈羅醫生;奈羅青年時期著實荒唐過來,如今收了心,據說很用功,進步黨人認為他醫道比馬德南高明得多。兩個洛格龍過去既不明白為什麼受人排斥,此刻也弄不懂為什麼大得人心。
美麗的巴蒂爾特受著維奈挑撥,把比哀蘭德當做敵人,對她驕橫傲慢,態度惡劣。大家的利害關係一定要叫可憐的犧牲品無辜受辱。各人肚裏存的私心都極其堅決,不可動搖:這些情形維奈太太終於摸清楚了,但是無能為力,隻能眼看孩子夾在中間讓爭權奪利的鬼把戲把她磨成齏粉。要不是丈夫逼著,維奈太太真不願意上洛格龍家看美麗的小東西受人虐待,使她痛心。比哀蘭德也體會到維奈太太暗中照顧的心意,常常挨在她身旁,請她教某幾種挑花的針子或者某種繡作。比哀蘭德在這些地方的表現,說明隻要人家對她和順一些,她原來很聰明,做活很靈巧的。可是那圈子裏已經用不著維奈太太,她以後不來了。西爾維還存心嫁人,覺得比哀蘭德是個障礙:孩子將近十四歲,雪白的皮膚非常可愛;其實白得有些病態,而且還有別的症候,無知的老姑娘看了都不放在心上。西爾維想出一個好主意,打算叫比哀蘭德做丫頭,補償她的消費。維奈為著夏日伯甫家的利益著想,還有阿倍小姐,古羅上校,一切說話有作用的熟客,都勸西爾維歇掉胖子阿但爾。難道比哀蘭德不會燒飯,不會做家務活嗎?活兒太多的時候,可以找上校的老媽子幫忙,她不但聰明能幹,還是普羅凡有名的廚娘。照陰險的律師說來,比哀蘭德應該學會做菜,揩抹,打掃,把屋子收拾幹淨,上菜場去知道各種東西的市價。
可憐的小姑娘不但氣量大,而且忠心耿耿,竟自動開口了;在這份人家吃一口飯多麼不容易,能夠不白吃他們倒也心中高興。阿但爾辭退了。唯一可能照顧比哀蘭德的人走了。從此以後,比哀蘭德雖則氣力不足,精神和肉體照樣受著壓迫。兩個單身人對她比對傭人還不客氣,比哀蘭德是屬於他們的!為一點兒極小的小事,壁爐架的雲石麵子上或者玻璃罩上有一些灰土,就得挨罵。那些奢華的東西,比哀蘭德從前讚歎不已,現在隻覺得可恨。她一心想把事情做好,嚴厲的表姊老是認為做的不對,要重新再來。兩年功夫,比哀蘭德不曾受過一回稱讚,不曾聽到一句親熱的話。隻要不受埋怨就算幸福了。她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兩個單身人的壞脾氣;他們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溫柔和順,天天使比哀蘭德感到受著管轄。小姑娘在兩個針線商中間所過的生活,好比被老虎箝夾著,越發加重了她的病。她覺得身體內部騷動得非常厲害,憂鬱的情緒發作起來非常突兀,結果是發育受到無可挽回的損害。比哀蘭德暗中經過許多難以忍受的痛苦,慢慢的身體起著變化,最後就象童年的朋友在小廣場上為她唱布勒塔尼情歌的時候所看見的樣子。
布裏穀的來到促發了洛格龍家的悲劇。但是我們先得說明那布勒塔尼青年住在普羅凡的根由,情節才能連貫;在這場戲裏,布裏穀好比一個不開口的角色。
那天早上布裏穀溜走的時候,不但被比哀蘭德的手勢嚇了一跳,還因為小朋友神色大變而吃了一驚:他險些兒認不出來,幸虧比哀蘭德的聲音,眼睛,手勢,都使他想起小時候那麼活潑,那麼快活而又那麼溫柔的同伴。布裏穀跑了一段路,和屋子離得遠了,兩腿索落落的直打哆嗦,背上火剌剌的發燒。他看到的不是比哀蘭德,而是比哀蘭德的影子。他滿腹狐疑,擔著心事,一直爬到上城,揀一個望得見廣場和比哀蘭德住家的地方歇下。他望著屋子好不難過,胸中湧起無數的念頭,神思恍惚,好象掉進了無邊的苦海。比哀蘭德一定受著委屈,心裏不快活,想念布勒塔尼!她怎麼啦?布裏穀翻來覆去想著這些問題,心都碎了;他這才發覺自己對這個異姓姊妹的感情如何深厚。男女兒童的愛情本來極少能持久的。這個奇怪的精神現象所引起的問題,便是保爾與維奚尼那個動人的故事,以及比哀蘭德和布裏穀的故事,都解答不了。
近代史上隻有一樁有名的佳話算是例外。了不起的貝卡爾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十四歲就由雙方的父母定下親事,他們相戀相愛,結了婚,在十六世紀成為一個姻緣美滿,幸福無比的榜樣。侯爵夫人三十四歲做了寡婦,美麗,風雅,人人愛戴,還有帝王追求;可是她進了修道院與世訣別,終身和出家的女子做伴。
布勒塔尼出身的窮工人突然之間動了這種傾心相與的愛情。當初他和比哀蘭德曾經互相照顧,他送比哀蘭德旅費又何等高興,跟在班車後麵沒命的奔跑,差點兒累死,比哀蘭德根本不曾知道!布裏穀在三年艱苦的生活中,全靠這一點回憶使他淒涼的日子得到一些溫暖。他為著比哀蘭德求長進,為著比哀蘭德學手藝,到巴黎去打算為比哀蘭德掙一份家業。在巴黎住到半個月,忍不住想看看比哀蘭德,從星期六夜晚走到星期一早上;他本來預備回去的,但一見小朋友那副動人的麵貌,決意在普羅凡住下了。正當比哀蘭德的眼睛被淚水蒙住的時候,布裏穀也冒出眼淚來:他不知不覺受了奇妙的磁性感應的影響;這門科學雖則有那麼多證據,至今受著排斥。在比哀蘭德眼中,布裏穀固然代表布勒塔尼,代表她最幸福的童年;在布裏穀看來,比哀蘭德竟和性命一般寶貴!布裏穀十六歲,還不會打圖樣,不會畫飛簷的側影,許多技術不曾學會。但他做的活兒每天能掙到四五個法郎,盡可在普羅凡謀生;那就和比哀蘭德靠近了;一方麵拜一個當地最好的木匠做師傅,學完手藝,一方麵可以保護比哀蘭德。
布裏穀一刹那間就打定主意。他趕回巴黎,算清賬目,拿了手冊,行李,工具。三天以後,他投在普羅凡手藝最好的木匠,弗拉比哀手下做夥計。勤謹安分,不喜歡喝酒和喧鬧的工人並不多,象布裏穀那樣的青年當然為師傅們歡迎。我們為了把布勒塔尼人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隻消知道他過了半個月在弗拉比哀店裏升為大師兄,吃住歸老板,跟師傅學計算和素描。木匠師傅住在大街上,離開長方形的小廣場隻有百來步路,洛格龍家就在廣場的盡頭。布裏穀瞞著自己的愛情,絕對不露口風,隻向弗拉比哀太太打聽洛格龍家的曆史。弗拉比哀太太告訴他,開小客店的老頭兒當初用了怎樣的手段奪得老奧弗萊的遺產。做過針線生意的洛格龍姊弟是怎樣的性情脾氣,也被布裏穀問清楚了。他早晨在菜市上撞見比哀蘭德陪著表姊,手裏提著滿滿的一籃食物,叫他看著直打寒噤。星期日布裏穀上教堂去,比哀蘭德那時穿得非常漂亮。布裏穀算是第一回發見比哀蘭德象個洛蘭小姐。比哀蘭德也瞧見她的朋友,做了一個奇怪的暗號要他小心躲藏。這個記號和半個月以前叫他快快溜走的手勢一樣,不知包含著多少意思。
布裏穀在十年之內不知需要掙起一份多大的家私才能娶他的童年女友!將來兩個洛格龍傳給她的遺產既有屋子,又有一百阿爾邦田地,一萬二千進款,還有曆年的積蓄。忠誠的布裏穀沒有把手藝學到家以前,不願意隨便出去碰機會。隻要是限於理論方麵,在普羅凡學和在巴黎學反正沒有分別,他寧可住在比哀蘭德近旁。他要比哀蘭德知道他的計劃,知道有他在此照應,凡事都可依靠他。並且比哀蘭德連眼睛都變得蒼白無神了,布裏穀不揭破這個謎決不肯離開;因為人身上最後還能保持生氣的就是眼睛。比哀蘭德好象已經在死神的鐮刀之下,弓著背,快要倒下去了:布裏穀要弄明白她的痛苦從何而來。比哀蘭德兩次給他那種動人的暗號,不是否認彼此的友誼,而是要朋友格外小心,使布裏穀看著心驚膽戰。那是明明要他等待,切勿急於找她,否則對她有極大的危險。她走出教堂對布裏穀瞅了一眼,布裏穀發見比哀蘭德含著一包眼淚。洛格龍家從布裏穀來到以後所發生的事情,要布裏穀猜出來還不如學會圓積法的計算來得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