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比哀蘭德驚醒過來見到布裏穀,好象是夢中之夢;事後她離開臥房下樓,不由得提心吊膽,慌張得厲害。洛格龍小姐既然會起床,打開窗子,一定是聽見了那支歌和歌中的字句,在老姑娘耳朵裏那是很犯忌的。什麼事情使表姊這樣警惕的呢?比哀蘭德完全不知道。西爾維可是有極充分的理由非起來趕往窗口不可。
大約八天以來,洛格龍圈子裏幾個主要人物,為了一些暗中發生的怪事和煩惱不堪的心情,弄得十分緊張。那些無人得知,彼此瞞得緊緊的事故,臨了都壓在比哀蘭德身上,象一陣冰冷的大風雪。也許那一大堆隱秘的東西可以說是心中的垃圾,一切政治上,社會上,以至家庭中的大變化,探本窮源都是那些垃圾在作怪。但用文字敘述,內容雖然正確,形式並不真切。一個人的勾心鬥角,用的字眼不象記載勾心鬥角的曆史那麼露骨。有心計的人開出口來總是拐彎抹角,字斟句酌,說上一大堆,故意把意思弄得模糊不清;或者是甜言蜜語,衝淡某些惡毒的用意:這些情形倘想全部記錄,勢必要寫成一部卷帙浩繁的大書,近於《克拉立薩·哈羅》那個美妙的詩篇。
阿倍小姐和西爾維小姐嫁人的心同樣急切;但賽萊斯德·阿倍比西爾維小十歲,她認為大勢所趨,將來生的孩子可能承繼兩個洛格龍的全部家私。西爾維四十二歲,已經到了結婚有危險的年齡。兩個老姑娘彼此訴說心事,希望對方讚成;賽萊斯德·阿倍有存心報複的教士在背後指使,趁此機會對西爾維說出她可能遭遇的危險。上校是個粗人,當過兵,身體結實,胖胖的個子,年紀不過四十五,他的生活方式準會做到象童話所說的那種美滿姻緣:兩人白頭到老,兒女滿堂。西爾維聽到這種福氣直打哆嗉;她最怕死,所有的單身人全為著自己的壽命發愁。可是推翻維蘭爾內閣的國會又得了一次勝利,國王任命瑪蒂涅出來組閣了。維奈一派在普羅凡揚眉吐氣。維奈如今成了勃裏地區最走紅的律師,照一般人的說法,他經手的官司打一場贏一場。維奈變了要人,進步黨人預言他不久就要上台,將來準是國會議員,檢察署署長。至於上校,當普羅凡的市長決無問題啊!象迦色朗太太那樣做當地的領袖,成為市長太太:這個希望西爾維怎麼肯放棄呢?她打算請教醫生,雖然可能被人恥笑。兩個老姑娘都自以為能製服對方,牽著對方的鼻子走,居然想出了一個計策,那也是聽教士指揮的婦女很容易想出來的。討教和馬德南競爭的醫生,進步黨人奈羅,當然不妥。賽萊斯德·阿倍提議讓西爾維躲在盥洗室內,由她阿倍小姐出麵為這個問題和私塾的特約醫生馬德南先生談一談。不管馬德南是否和賽萊斯德串通,總之他回答說,便是三十歲的姑娘結婚也已經有危險了,隻是危險性不大而已。
醫生說到結末,又道:“不過象你這種體質絕對不用擔心。”
“換了一個四十以上的女人怎麼樣呢?”賽萊斯德·阿倍小姐問。
“四十歲的女人,結過婚,生過孩子,當然用不著害怕。”
“倘若是一個安分的,非常安分的姑娘,比如說象洛格龍小姐那樣,又怎麼呢?”
馬德南先生道:“既然安分,事情就毫無疑問了:那種人靠天照應,平安分娩的事未始沒有,不過難得碰到。”
“為什麼?”
醫生的回答全是病理方麵的敘述,叫人聽著發慌;他說明為什麼年輕人的肌肉和骨頭富於伸縮性,到某個年齡會喪失,尤其是由於職業關係長年坐在屋裏的婦女,例如洛格龍小姐。
“那末一個規矩本分的姑娘,四十歲出頭就不能結婚了嗎?”
醫生回答說:“除非多等幾年。不過那談不上結婚,隻是金錢的結合了;不是金錢的結合又是什麼呢?”
總之,和醫生談話的結果,一個安分的小姐過了四十歲就不大應該結婚,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很嚴重的,不但合情合理,還有科學根據。馬德南先生走後,阿倍小姐發現洛格龍小姐臉上青一塊黃一塊,瞳孔睜得很大,模樣兒好不怕人。
“那末你是非常喜歡上校了?”阿倍小姐問。
“我還存著希望,”老姑娘回答。
阿倍小姐明知道時間久了對上校不利,便假仁假義的說道:“那你就等一等再說吧!”
可是這樣的婚姻是否與倫理沒有衝突還成問題。西爾維上懺悔室去檢查自己的良心。嚴厲的懺悔師說出教會的看法,婚姻隻能以傳種接代為目的,教會反對第二次結婚,也指責與社會無益的愛情。西爾維聽著彷徨無主,煩惱達於極點。內心的鬥爭使她的癡情越發加強,更加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誘惑力;從夏娃起,一切禁忌的東西對女人都有這股力量。洛格龍小姐的苦悶逃不過律師那雙尖銳的眼睛。
一天晚上。牌局散了,維奈走到他親愛的朋友西爾維身邊,拉著她的手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湊著耳朵問:“你可是心中有事?”
西爾維悶悶不樂的點點頭。律師讓洛格龍先去睡覺,單獨陪著老姑娘套出她心裏的話。老姑娘把私下找人商量的經過統統說了,最後那一次的談話尤其可怕。律師聽著心上想:“哼!神甫,你來這一手!倒是便宜了我!”
司法界的老狐狸給西爾維出的主意比醫生的更可怕;他主張西爾維嫁人,但為安全起見,隻能在十年以後。律師暗暗發誓,兩個洛格龍的家私將來非全部落在巴蒂爾特手裏不可。特·夏日伯甫母女由傭人提著燈籠陪送,已經走在半路上;維奈搓著手,嘴邊堆著狡猾的笑容,連奔帶跑的追上去。阿倍先生是管靈魂的醫生,維奈是管金錢的醫生,維奈把阿倍的影響完全抵銷。洛格龍對宗教毫不熱心。所以吃教會飯的和吃法律飯的,兩種穿黑袍的人物各勝一局,打成平手。西爾維既怕死,又舍不得做男爵夫人的樂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師一知道阿倍小姐自以為能嫁給洛格龍,把西爾維打敗了,覺得大可順水推舟,把上校逐出戰場。他很識得洛格龍的脾氣,自有辦法叫他娶美麗的巴蒂爾特。洛格龍早就受不住夏日伯甫小姐的進攻。維奈知道,但等沒有旁人,隻有洛格龍,巴蒂爾特和他三個人在場的時候,他們的親事就好定局。洛格龍生怕情不自禁,對巴蒂爾特連望都不敢望,眼睛老釘著阿倍小姐。至於西爾維愛上校愛到什麼程度,維奈剛才親眼看見了。在一個熱心宗教的老處女身上,那種癡情的作用有多大,維奈完全了解;不久他想出一舉兩得的辦法,叫比哀蘭德和上校同時倒楣,希望兩人互相拖累,同歸於盡。
下一天早上,維奈在法院出庭完畢,碰到上校和洛格龍正在按著每天的習慣一同散步。
每逢這三人碰在一起,城裏必有許多閑話。這三巨頭好比古羅馬時代的護民官;縣長,司法當局,蒂番納黨,都對他們深惡痛絕;普羅凡的進步黨人卻覺得有了他們,自己才有威風。維奈大權獨攬,報紙歸他一人編輯,不用說是黨內的頭腦;上校當著出麵的經理,等於一條胳膊;洛格龍是出錢的老板,可以說是原動力,據說他是巴黎總部與普羅凡支部之間的橋梁。在蒂番納一幫人嘴裏,那三人老是在設計劃策,跟政府作對;但進步黨人認為他們保護民眾的利益,表示欽佩。洛格龍吃飯的時間到了,正往廣場方麵走去;維奈上前拉著古羅的胳膊,不讓他送針線商回家。
他說:“喂,上校,你挑的一副擔子,讓我幫你卸下來吧。你要結婚,還可挑一個勝過西爾維的女人。應付得好,再過兩年盡可娶比哀蘭德·洛蘭那個小姑娘。”
他把教士的陰謀對西爾維的作用講了一遍。
上校道:“這倒是一記殺手鐧,而且是從老遠來的!”維奈一本正經的說道:“上校,比哀蘭德是個妙人兒,你好快活一世呢;你身體這麼強壯,決不會象一般的老夫少妻那樣感到苦悶。可是變苦水為甘露並不容易。要叫你的情人退居為配角是極其冒險的行動,拿你的本行做比喻,就象在敵人的炮火之下渡河。憑你當過騎兵團團長的那份兒聰明,你準會拿出與眾不同的手段研究局勢,采取行動;至此為止,我們一向比人家棋高一著,才有今日的地位。將來我當檢察署署長,你來管轄一個州。唉!可惜當時你沒有選舉權,否則我們跑得還要快,我可以叫那兩個公務員不用怕砸破飯碗,把兩票收買過來,變成多數。那我就進了國會,和丟班,卡西米·貝裏埃等等分庭抗禮了。”
上校久已打著比哀蘭德的主意,可是藏在肚裏,瞞得緊騰騰的;他對比哀蘭德態度粗暴隻是故意裝腔。單獨碰到孩子的時候,他會象做爸爸的一樣摸摸她的下巴;孩子心裏奇怪,為什麼自稱為她父親的老夥伴平日待她那麼凶。自從維奈告訴了古羅,西爾維小姐怕結婚怕得好不厲害,古羅便想法找機會和比哀蘭德單獨見麵。那時蠻橫的上校變得象貓一般和善:他說她的父親多麼勇敢,他死了,比哀蘭德真是太不幸了!
布裏穀未來以前幾天,西爾維撞見古羅和比哀蘭德在一起。她立刻妒火中燒,猛烈的程度不亞於修道士的妒忌。在所有的情欲裏頭,嫉妒是最多疑最輕信的一種,最容易受奇奇怪怪的幻想支配;但是決不會使頭腦靈清,隻能叫人糊塗。妒忌心引起西爾維許多想入非非的念頭。她以為那個唱新婚的太太的人是上校。西爾維覺得自己猜的不錯,準是上校私下和比哀蘭德相會,因為一星期來古羅的態度似乎變了。在她孤單寂寞的生活中,對她表示關切的隻有這個男人;因此她目不轉睛,用足腦子觀察上校;可是一忽兒希望無窮,一忽兒完全絕望,精神太集中了,到後來竟把事情看得天大,仿佛麵對著海市蜃樓,越看越迷糊。俗語說的好:瞪著眼兒盡瞧,結果什麼都沒瞧見。她虛構出一個情敵來,但一下子又不承認有此想法,一下子又把這個想法完全推翻。她拿自己同比哀蘭德作比較:她四十歲,頭發已經花白;比哀蘭德卻是個雪白嬌嫩的小姑娘,眼睛的溫柔便是鐵石心腸見了也會軟化。她聽人說過,五十左右的男人最喜歡比哀蘭德一類的女孩子。上校不曾檢束行為,和洛格龍家來往之前,有人在蒂番納府上提到古羅和他的私生活,盡有些希奇古怪的事兒,西爾維也是聽見的。老處女往往象二十歲的女孩子,過分相信柏拉圖式的戀愛;缺乏生活經驗的人都不免死抱著理論,不曾體會到有些不可抵抗的社會量把那些美妙高尚的觀念修改,摧殘,甚至於一筆勾銷。以西爾維來說,一想到上校不忠實就痛徹心肺。
有閑的單身人睡醒以後,總得在床上躺個半天再起來;西爾維在那段時間裏盤算自己的事,也想著比哀蘭德和剛才有新婚二字把她驚醒過來的那支情歌。不幸她是個笨姑娘,不從百葉窗裏張望唱歌的人,偏偏打開窗子,給比哀蘭德聽見。隻要她有暗中刺探的起碼頭腦,就會看到布裏穀,而那幕才開場的悲劇也不至於發生了。
比哀蘭德雖然身體虛弱,照樣卸下廚房護窗的大木閂,打開護窗,用鉤子鉤好,又跑去打開過道裏通花園的門。她拿著各式不同的掃帚掃地毯,飯廳,過道,樓梯,到處收拾幹淨;沒有一個女傭人,哪怕是荷蘭老媽子吧,幹起活來及得上她的細致和用心:因為她最恨受埋怨。等到表姊用她那無所不見的業主眼光,不知怎麼比最精細的觀察家還更尖銳的眼光,到處看過一遍,暗淡冷酷的小藍眼睛裏露出不是滿意的表情,那是永遠不會有的,而隻是心緒平靜,比哀蘭德就覺得快活了。
比哀蘭德打掃完畢,已經出了一身薄汗;接著她安排廚房,生起爐子,等會好替表兄表姊房裏生火,送熱水給他們洗臉,她自己是沒有熱水用的。她生好飯間裏的火爐,擺上吃早飯的杯盤。為了這些雜務,有時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從陰涼的地方跑到熱的地方,或是從熱的地方跑到陰涼潮濕的地方。她逞著年輕人的幹勁受那些忽冷忽熱的變化,多半是為了不要聽到難堪的話,或者是聽從表姊們的差遣;但象她那種身體,這麼一來情況更加惡化,弄得無可挽回。比哀蘭德不知道自己有病,隻覺得身上不好過,她有些希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說出來,喜歡生的青菜,瞞著人亂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種嚴重的病,需要小心調養才行。在布裏穀未到之前,對她外婆的死不無內疚的奈羅醫生要是告訴小姑娘,說她的病有性命之憂,她聽了隻會高興:她活著太苦了,對於死歡迎還來不及呢。可是從剛才起她忽然喜歡普羅凡了!因為她除了肉體的痛苦還害著布勒塔尼人的思鄉病;這種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隊裏的長官對布勒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顧到這一點。看到那朵黃花,聽到那支歌,見到童年的朋友,比哀蘭德頓時有了生氣,好比久旱之後的植物逢著甘霖又長了青枝綠葉。她想活下去了,還自以為沒有病痛呢!
她怯生生的溜進表姊房間,生好壁爐,放下熱水壺,和表姊說了幾句話,又去叫醒她的監護人,下樓拿夥食店送來的牛奶,麵包和各種食物。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希望布裏穀會想到再來;但布裏穀已經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飯廳布置停當,正在廚房裏做活,聽見表姊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西爾維·洛格龍小姐穿著棕色塔夫綢晨衣,戴一頂係著結子的紗帽,假頭發沒有戴好,晨衣外麵套一件短褂,腳下穿一雙拖拖拉拉的軟底鞋。她先在各處巡視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著她吩咐早飯菜。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這裏!”西爾維的聲音一半象說笑一半象挖苦。
“表姊,你說什麼?”
“你假惺惺的走進我房裏,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話跟你講。”
“我……”
“今兒早上有人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公主。”
比哀蘭德叫道:“唱情歌?”
“唱情歌?”西爾維學著比哀蘭德的腔調重複了一遍。“而你還有一個情人呢。”
“表姊,什麼叫做情人?”
西爾維避而不答,隻說:“小姐,你還是幹脆否認吧,說今天並沒什麼男人到咱們窗下來跟你提到婚姻!”
奴隸也有奴隸的訣竅,比哀蘭德經常受著折磨,學乖了,大著膽子回答:
“我不懂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哎喲!我的小貓咪!”老姑娘口氣非常尖刻。
比哀蘭德陪著小心叫了聲:“表姊。”
“你說吧,你也沒有從床上起來,沒有光著腳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場大病來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該。再說你也沒有和你情人講話吧?”
“沒有,表姊。”
“我知道你缺點很多,沒想到你還會扯謊。小姐,你仔細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多要不然你的監護人不能不采取嚴厲手段。”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裏難過死了,來一套這樣的威嚇。比哀蘭德隻能象痛苦不堪的人一樣一聲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憐蟲隻有靠沉默取勝:不管妒忌的人來勢多麼凶狠,敵人的攻擊如何野蠻,遇到對方死不開口,打到後來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給你完全而壓倒一切的勝利。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沉默更無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賴任何東西,豈不等於一種無窮無極的境界?西爾維暗中打量比哀蘭德。比哀蘭德臉紅了,但不是整個兒紅,而是腮幫上東一塊西一塊,紅得很不規則,火剌剌的色調很特別。做母親的看見這種病象,會立刻改變語氣,把孩子抱在膝上盤問;而且對於比哀蘭德清白無辜的許多證據早就領會到,也老早會發覺她的病,懂得原液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礙了消化,進入肺裏去了。一塊塊的紅暈意義很清楚,做媽媽的一見就知道孩子馬上有生命危險。可是至親骨肉的感情從來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覺醒過,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時期的需要,青春時期的保養,她不曾經曆過婚後的家庭生活,沒有成千上百的瑣碎事兒培養她的寬容與同情。艱苦生活對她的影響不是心腸變軟,而是長了肉繭。